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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文學報陸梅讓我為《新批評》欄目寫篇文章。我先是猶豫,說忙。其實我一直都忙,但也從沒間斷過批評這批評那。很大程度上是不知寫什么。忽然有一天,看到曠新年批閻連科的文章,于是我有話要說,就寫起來了,這文章就是《當我們談文學時談什么?》,竟然還獲得了新批評優秀評論獎。有朋友揶揄我:你這是搶評論家的飯碗。
我當然沒有覺得自己就是評論家,我只是偶爾混跡評論場。這混跡十多年前就開始了,當時我是一個“愣頭青”,寫了篇《我們的文學真缺什么?》投給《南方文壇》,竟然被發表了。《人民文學》與《南方文壇》聯合搞“全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2004年,第二屆吧,也把我叫去了。會場排列甚有意味:一邊作家,一邊批評家。《人民文學》算我作家,《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則說我應算批評家。
愛做理論思考,使我的小說寫作也受影響。我的長篇小說《大勢》,雖然寫的是非理性人格,卻是用理性構筑的,有批評家說,它是中國最具理論含量的長篇小說之一。其實早在上世紀八十代,我第一部完成的長篇小說《饑餓》,就是受了當時理論界論證的激發,當然現在看,多少有概念化傾向。
雖然如此,我本質上還是寫小說的。我的思維如同脫韁的野馬,用我當年中學語文老師陳家盛的話說:“天馬行空。”這種思維方式,到我后來七混八混,混不下去,不得不讀博時,顯示出了危險。我的導師孫紹振雖然欣賞我,他自己思維也不受拘束,但畢竟關系到學術規范,所以他給我上第一次課,就是拉韁。三年讀博,我一邊被學術規范,一邊仍不肯就范。這使得我意外看到了兩邊的風景。我從作家立場看批評,又從批評家立場看寫作,看到了既賣矛又賣盾。倒并非“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而是,批評與創作本就是無效的交鋒。
批評家是理性的,不理性就沒有資格當批評家,很難想象一個批評家不講事實、思維混亂、顛三倒四。批評的任務幾乎都在論證對方是不符合事實的,真理在我手中,聽我的沒錯。高端的批評還具有思想的力量,所謂思想,是達到理性威懾力的巔峰,令人仰止,令人不能不匍匐,但這并非對神,因為出思想的是人,是超人。某種意義上,思想通過僭越神性,具有無可辯駁的力量。
但文學作品里不同,雖然寫作也是表達,然而卻是無表達的表達;雖然寫作必須有思想,然而是“思想感”。用思想照亮文學,一如用宗教照亮文學,風光無限,但也進入危險之境,作家必須固守“思想感”,小心把“思想感”變成“思想”。“思想感”和“思想”的不同,是作家與批評家進入思想領域的區別。因為這個區別,批評家雄辯,而作家靜穆。作家直覺到顛撲不破的理論的破綻,但他無力指明,他只能說:“理論是枯燥的,生活之樹常青。”但這話不能救作家,這話挺的是生活,不是寫作,寫作并非對生活亦步亦趨的描摩。但歷史的事實確實證明了,到頭來理論死了,文學作品還活著。那么為什么作品果然“常青”?因為它一開始就不期許真理。所有的振振有詞最終都會被證偽,所有的大包大攬,最終都會捉襟見肘。
但即便如此,批評家會反駁:混亂的,瘋癲的,變態的,壓根就沒有探尋真理的你,就正確了嗎?當然不正確。值得指出的是,追求真理,就必須以真理為價值,真理會衍生出價值觀的要求。真理求“真”,價值觀守“正”。但作家既不求“真”,也不求“正”,作家是在不求正確中,確立了文學倫理上的正確性。這陣關于賈平凹《極花》的社會倫理討論,就涉及到這問題。文學倫理不是社會倫理,作家沒義務為社會指出合理的道路,甚至沒義務思考社會倫理。面對復雜的現實,作家唯一要做的就是抵抗。并非以正義抵抗邪惡,而是在虛無中抵抗。就像西緒福斯,就是要把石頭推上去。因為永遠無結束,永遠無法勝利,因此也永遠未達失敗。作家寫作,他正在進行,他掙扎,他用掙扎獲得了正當性與合法性。
哪怕是具有宗教思想的作家,也必須在宗教思想中掙扎。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皈依天主教,他的《沉默》讓人想到《約伯記》,但約伯是有出路的,同樣信仰上帝的洛特里哥卻沒有出路。遠藤周作讓上帝沉默,上帝沉默,讓宗教進入了文學。
批評家要指明出路,作家不理睬出路,這使得批評家與作家不能尿在一個壺里。
只是,我們畢竟生活在以理性為價值的世界,作家在拒絕批評家發出的思想時,常內心不自信。作家會像個對大人耍賴皮的小孩,幾乎所有作家都覺得自己說不過批評家。當然作家也可以反擊:你會說,你會寫嗎?這倒未必是事實,其實批評家大多數也是創作過的,有的在寫批評文章的同時還在創作。有人說他們寫得不成功,這仍然未必,只不過,他們偏重于理性的思維。有人會說,理性進入創作就是謬誤,但其實,作家對理性進入創作還是認可的,甚至是崇敬的。只是不要批評到我,用理性把作家表揚得頭頭是道,作家還是很受用的。這樣,作家就又經常在乎批評家說什么?比如技藝上的分析。
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文藝理論 都是由搞理論的人分析出來的,并且基本上是從理論到理論,至多是搞理論的人從作品分析出理論,再從此理論到純粹的理論。批評家理性思維強,容易把問題分析清楚,容易條分縷析。不像作家一腦子漿糊,讓一腦子漿糊的作家把問題說清楚,基本不能做到。于是作家也仰息于理論家分析的成果,特別是作家能聽得懂的寫作技巧。中國的作家,絕大多數只是知“器”的寫作者,不是知“道”的寫作者。雖然“道”是我們古老的概念,但這個“道”被搞得玄虛,不頂用,而中華民族恰恰又是很講實用的,于是批評家的腦袋顯得珍貴了。批評家會把問題分析得頭頭是道,讓作家雞啄米一樣點頭。作家和批評家雖然常發生抵捂,但在價值取向上是一樣的,這對冤家實際上是同體對立。批評家挑作家作品的缺陷:不自然,還必須完美;作家也追求自然、完美。但創作上,所謂自然和完美是可疑的。
批評家所指的不完美之一,是不豐富。批評家往往會對作家說,你還可以做得更多,更多即更好。比如批評家批評作家作品面目單一,如果這單一只是指作家創造無能,那么應該批評;但如果只是指作家固守著自己的關注點和寫作風格,那么就是出于批評家角度了。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作家就必須有死死糾纏甚至終生不能擺脫的關注點,比如列夫·托爾斯泰、魯迅,一個作家的寫作面目就必須鮮明,一見作品就認出誰寫的,比如卡夫卡、海明威,作家一思考,就是這種方式,一出手就是這樣的作品。
順便說一下,對作家的這種要求,在讀者那里也有。其實讀者和作家的標準也是不一致的。作家不是產品的制造者,作家和讀者不是供需關系。作家也忌諱開雜貨鋪。作為消費者的讀者希望的是進入一家餐館,天南地北的美食都能吃得到。但是,那種能夠做出天南地北美食的餐館,一定不是好餐館。作家跟讀者的關系只是戀人關系,可遇不可求:能接收到我的秋波,才是我的讀者。
回頭講批評家和作家。一個寫作者,經過了一定的寫作訓練,他就有了自己的基本判斷,他就知道該怎么寫,如果不知判斷,只能說明他沒有訓練到位。作為一個創造者,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那他還寫什么?訓練到位了,那么他就走自己的路了,哪怕一路走到黑,他已經擁有了黑暗中辨認的眼睛。他沒必要戰戰兢兢按照批評家的指點,拿著橡皮擦修修改改。
但批評家仍然必須說,不說,是他的失職。
有時候我納悶,上帝為什么要安排作家與批評家這對冤家?既生瑜,何生亮?但上帝是對的,上帝創作這對冤家,一方從理性,一方從感性。一方要框住,沒有框住,言說如何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學理論如何誕生?但一方要掙脫,就是不能被你框住。也因為作家掙脫,理論得以更新,批評獲得了新的成果。讓作家與批評家糾纏不休,是上帝的惡意,也是上帝的深意。
但可惜的是,我們的寫作者不能領悟上帝的深意。要么像一個沒文化的老農無視城市文明一樣,無視批評,要么,就是在批評面前跪下,對理論、對技術,對那些理性的東西臣服不已。尤其是新的寫作者,他們是幸運的,初涉寫作就受到正規的完整的訓練,但這也造成了他們的不幸,使得他們被囚禁其中,沒了野性。他們談起名作一套一套,自己寫的卻沒有意思。不是不好,好,但沒有意思。他們說起名家的創作思想,如數家珍,但自己的想法在哪里?他們說起文學,引經據典,頭頭是道,過度闡釋,把感受分析成了理智,把血肉剔成了白骨。知道我們當年讀大學最笑話什么嗎?作品賞析。一首唐詩絕句能夠賞析出幾千字來,老師在上面搖頭晃腦,同學在下面訕笑。我們不是好學生,不是好孩子,寫作者就不該是好孩子。但是現在年輕的寫作者,很多都是好孩子。
老實說,我們的文學越來越充裕著死亡氣息。
也許不是文壇死了,而是我瘋了。我以瘋寫作品,又以瘋寫批評,所以我聲明,我的批評不能算是批評。精神病人怎能給自己看精神病?
我只是想以作家的身份對批評家說,寫作具有精神病性。我期待批評家理解作家的精神病性,理解偏執、包容偏執、鼓勵偏執,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批評家的天職。我一路寫來,我很幸運遇到了一些這樣的批評家,比如賀紹俊,我至今記得他對我說:“希我,就這樣寫下去,你就是大家!”
我不知能否成為大家,但不想當大家的作家不是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