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理論 >> 理論熱點 >> 正文
2015年新工人詩歌的浮現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這本《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雖然只是成千上萬新工人詩歌的冰山一角,但它是新工人文藝實踐的集體亮相,表達了新工人對于文化平等的強烈訴求。歌中所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僅是歷史記憶,在當下可能恰恰相反。新工人缺少文化資源,既無學術話語權,也不掌握媒體,幾乎沒有表達的渠道。
勞動者無語,糧食賤賣,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現狀。然而,最卑微者最高尚,這本詩集中的詩歌恰恰是他們高尚的文化追求的真實表達,呈現了一個個豐富、詩意、多彩的心靈世界。最早的詩集《詩經》中的風,就是勞動者的歌唱。這本詩集也是如此。不是衣食無憂的無病呻吟,而是人生多艱的歌詠慨嘆,弘揚了“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歌傳統。
為什么工人反而愛詩?還得從經濟上解釋。詩歌投入小,產出高,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短,加之門檻低,零審查,傳播快,是新媒體時代最便宜的精神消費,因此對于經濟貧困的新工人來說,是文化消費的首選。戲、電影、音樂會、高爾夫對他們來說絕對是高消費。這也是草根詩歌昌盛的經濟緣由。
這近50位工人的職業有近百種,遍及各個行業,像電工、木工、挖煤工、修理工、清洗工、建筑工、洗衣工等可能還較為常見,但染紗工、擋車工、翻糖工、蒸餾工、天車工、電解工、浸錫工、上模工、電腦繡花工、巷道爆破工、橡膠打料工、五金廠軋孔工、瓦斯抽采鉆機工、服裝打板師、塑膠廠吹瓶工、制衣廠查衫工,就不是那么尋常了。他們的生活和內心對大眾來說是個秘密,工作細節不得而知。而對于新工人,只有當他們跳樓自殺或開胸驗肺(比如,這本詩集中已經跳樓的富士康工人許立志),才能引起媒體的注意。
通讀這部詩集,最突出的感受就是訴苦。工作的辛勞、工作環境的惡劣、人際關系的冷漠、勞資關系的緊張、現實與夢想的沖突、青春的沖動與壓抑、大膽追求與歧路徘徊,等等,這些東西似乎在其他的詩歌作品中也能見到,孤獨、鄉愁、壓抑、失落、艱難,是這些詩歌經常性的主題。但是,為什么這本詩集如此獨特?因為它提供了其他詩歌所不能提供的元素,那就是新工人階層獨有的勞動敘述與想象。揭開生活的秘密,呈現勞動的細節。出現最多的詞是鐵、機器、金屬、車間、廠房、協議、流水線、力、汗、血、肉等,與勞動密切相關。幾乎每一首詩都包含了勞動的細節。
這些敘述不是革命歷史敘述中的那種意識形態化的集體敘事,而是全球化、市場化時代工人的個體敘述,正因為如此,這些敘述的真實感和現場感格外值得重視。已經完全沒有“我們工人有力量”那樣的歷史自信和高亢語調,更多的是低吟與傾訴,憤怒與不平。除去舒婷、顧城、梁小斌、于堅等1980年代于計劃經濟時期工廠工作的詩人,1990年代、新世紀以后進入市場打工的詩人,幾乎每一位都有訴苦的詩作,因為痛苦、煎熬本身就是他們生活的組成部分。像鄭小瓊、謝湘南、許立志等,已經完全身處市場經濟,大都工作無定,四處打工,備嘗生活的艱辛。他們的人生經驗與書齋、機關里的寫作者完全不同。勞動在他們那里很難獲得超越性的審美體驗,每天所從事的是典型的異化勞動。勞動非但不是人的自由自覺的實踐,反而是對人的束縛和奴役。謝湘南下邊這些句子具有高度現場感:
我橫亙在看不見的舞蹈中
我臨著一個沒有把手的寒夜
我被鑲嵌在火中
持續高燒,持續生產
——生產,在生產中,被生產淋濕
池沫樹組詩《在橡膠廠》一詩是勞動的細節的具體呈現:
打料機,兩個巨大的鋼輪轉動擠壓
硫磺在里面燃燒,不時爆出各種藥品
如煙花一樣。我的工友
下班時頭發變得比鋼絲還硬
——《打料機》
如果沒有這些詩歌,我絕對不敢想象“頭發比鋼絲還硬”,不敢想象“油墨溶劑、硫磺太白粉色膠、硫酸除銹劑粉體、汗水與血液”混雜的東江。謝湘南《前沿軼事》也是對勞動細節的呈現,老板突襲檢查、工人憋尿為全球市場生產玩具的戲劇性場景,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經典畫面。將勞動細節寫成詩,這是本詩集另一個值得稱道之處。不要以為工人詩歌只會空洞呼喊。已經誕生了足以令人刮目的優秀詩人。謝湘南是個詩歌天才,有著強烈的、天賦般的文體自覺意識,他的詩歌提升了新工人詩歌的藝術水準,具有啟發性。詩歌最終要靠詩意留傳。單純的題材、立場就像一段枯木,而有了詩意的題材和立場就是活生生的樹。謝湘南《前沿軼 事》是一首語氣上幽默、骨子里沉痛的作品,寫得隨意自然而富于戲劇性張力。他將當代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勞動過程中的非人性的一面呈現出來,非常具有現場感。套用張清華所言,它是為歷史留痕的一筆。這樣的詩,非常像杜甫詩歌中的“所遇多傷被,呻吟更流血”,只不過在這里流血變成了憋尿。謝湘南有對新詩形式的充分自覺,能靈活運用多種體式,有復雜華麗的齊梁體式的句式,也有非常簡潔經濟的漢樂府民歌式的白話。謝湘南《葬在深圳的姑娘》從群體中跳出來,從第三者的旁觀角度進行觀照,既有長句子,也有格言式的警句,句式靈活多變。謝湘南以大量的作品,為新工人詩歌做出了出色的貢獻。
工人詩歌如果僅僅停留在訴苦,恐怕依然會陷入另一種意識形態敘述。令人欣喜的是,新工人詩歌超越了簡單的訴苦和個體敘述,進入到群體意識的敘述當中,并構建了新的工人意識。阿魯屬于“80后”,18歲開始寫詩,是一個非常有實力的詩人,某種程度上,我更喜歡他勝于郭金牛。阿魯幾乎是這本詩集中最優秀的詩人,有慷慨激昂,也有哀婉低回。他掌握著詩歌的節奏和旋律,對情緒的把握精準,語言簡潔有力,富于形象。大部分詩人都是從青春年少時開始寫詩,詩是憧憬,是對人性的第一次親近的發現。阿魯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脆弱,形象化手法嫻熟,所謂隱秀,情在詞外,狀溢于目前。蘋果和一把刀子的聯系,讓詩與人、詩與生命,與環境高度融合,《斗地主》是歷史情緒的記錄,表明了一群無所事事的工人在閑暇時的心理,鮮明的歷史意識隱藏在日常生活的平庸之下,激烈在無聲中行進,是一首重要詩歌。《獻給C的哀歌》有成熟的技巧,感情真摯,敘述流暢,詩意盎然,展示了阿魯難以掩蓋的才華。
鄭小瓊以打工詩人知名,是新世紀以來詩歌的中堅力量,她矯正了當下詩歌形而上的偏向,可謂新工人詩歌的一面旗幟。她的詩對工業區、生產線所組成 的現代化工業生產空間留影,是全球化時代新工人生活的典型反映,堅硬冰冷的鐵的意象貫穿全部詩歌。此外,魔頭貝貝的《麻雀》、杏黃天的《最后》、烏鳥鳥的 “狂想曲”系列、田曉隱的《我用釘子螺絲懸疑中國短板》、陶天財的方言詩歌,都是具有獨特審美角度的詩歌。
新工人詩歌是新生事物,藝術上還處于起步階段,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比如,停留于訴說的詩作還很普遍。繩子的創作量不小,對階級兄弟有深厚的 情感和真切的理解,但是,他的詩歌敘述尚顯空洞和抽象,流暢老到的語言反有被學院寫作浸染的嫌疑,過分追求書面化、雅致化、已經泛濫的詩意,恰恰回避具體 的勞動細節呈現,這些特點都是對自我經驗不自信的表現。這種傾向在許多新工人詩人那里都存在。針對新工人詩歌的藝術缺陷,評論界時有質疑,這些說法當然包 含了許多政治和藝術偏見,表達了一種固執的藝術潔癖,但也確實指出了新工人詩歌存在的藝術問題,值得新工人詩人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