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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工人的“史詩”

      http://www.fxjt168.com 2016年04月15日09:18 來源:中國作家網 李云雷

        2015年,打工詩人許立志自殺身亡,“腦癱詩人”余秀華引發了諸多爭議,來自底層勞動者的詩歌與聲音,不僅引起了詩歌界的討論,而且也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秦曉宇主編的《我的詩篇》也是如此,這部詩集及同名紀錄片在文學界與電影界受到重視,不僅提醒人們關注早已隱沒不聞的工人群體,而且沖擊著新時期以來的美學原則與詩歌觀念。

        關于打工詩歌或“新工人詩歌”,新世紀以來已有不少討論,但大多是關于具體詩人的討論,或者某一階段或某一地域打工詩歌群體的討論,并未將之放在中國工人整體命運的框架中來思考,《我的詩篇》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是,其編選的范圍不限于新工人詩歌,而是新時期以來關于工人的所有詩歌,這不僅打破了“新工人”與“老工人”的界限,而且也可以讓我們看到中國工人近40年來的總體命運,他們的身份、地位在歷史中的巨大變遷,他們在歷史劇變中的生活、經驗、情感與內心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部詩集是一部中國工人階級及其命運的“史詩”。

        “新工人”與“老工人”在身份、體制與歷史命運上有著諸多差異,但他們都是勞動者,都是中國工人的一部分。“老工人”是國有體制下的正式職工,他們有的仍留在崗位上,有的已經下崗分流,他們經歷了一個從集體走向“個人”的過程,當然從他們中也分化出了一些詩人,如收入詩集中的舒婷、梁小斌、于堅、王小龍等,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在他們的筆下,工廠生活充滿著豐富性與可能性,甚至不乏浪漫色彩,這與他們所處的體制有關,也與他們所處的歷史時期相關,在20世紀80年代,國有體制中的“工人階級”仍是社會上令人羨慕的職業,他們在具體的勞動中雖然辛苦,有才華的人可能也會受到一定的壓抑,但他們的生活有保障、有余裕,也有時間與心情發展個人的興趣愛好,所以在他們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流水線與節奏感的美好,流水線的感覺是“在時間的流水線里/夜晚 和夜晚緊緊相挨/我們從工廠的流水線撤下/又以流水線的隊伍回家來/在我們頭頂/星星的流水線拉過天穹/在我們身旁/小樹在流水線上發呆”(舒婷《流水線》),節奏感“是血管里迸進了自由的音符/我們靈魂里萌發了一種節奏”(梁小斌《節奏感》),鍛工房“是工廠的流放地/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才被發配到這里”(于堅《鍛工房》),在他們的詩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那個時代工人的詩情與自豪感。但是歷史也在悄然地發生變化,“主任印名片了,廠長/工資保密,門也不能隨便敲了/不過還能在浴室碰到/脫光了不還是他嘛”(王小龍《老廠的霧》),伴隨著歷史的變化,工人的命運也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新工人”則是在另一個歷史進程中誕生的,他們是進城務工的農民,曾被稱為“農民工”、“打工者”,但“新工人”卻是最為恰當的命名。與“老工人”不同,他們的背后沒有體制的依托與集體的記憶,只是融入城市中的“個體”,只能依靠個人的力量在日漸嚴酷的管理制度中生存,他們的工資和生活沒有保障,經常加班加點,也很少有余裕,但是在艱苦的環境中,他們中的詩人依然寫出詩歌,表達出了他們的心聲。在詩歌中他們思念故鄉,表達情感,也寫出了他們對工廠生活的種種感受。與“老工人”詩歌中的情調與詩意不同,他們的生存境遇讓他們寫出了另外一種詩歌。比如同樣寫流水線,在舒婷那里是緩慢的凝視、聯想和抒情,而在鄭小瓊這里,則是“在流動的人與流動的產品中穿行著/她們是魚,不分晝夜的拉動著/老板的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拉動著工業時代的繁榮”(《流水線》),其中表達著被物化的現實與焦灼。鄭小瓊詩歌中“鐵”的意象常為評論者提及,“有多少鐵還在夜間,露天倉庫,機臺上……它們/將要去哪里,又將去哪里?多少鐵/在深夜自己詢問,有什么在/沙沙地生銹,有誰在夜里/在鐵樣的生活中認領生活的過去與未來”(《鐵》),“我們的傾訴,內心,愛情都流淚/都有著鐵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工業區》)。她詩歌中的“鐵”,冰冷、堅硬、沉默、孤獨、疼痛,是鐵一樣的生活規則,是機械在打工者心中留下的“鐵”,如果我們聯系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鐵水奔流、火花四濺的鋼鐵意象,就可以看到,“鐵”的意象的變遷不僅表達了不同時代的感受,也折射了工人在歷史上的巨大變化。不僅鄭小瓊如此,在吉克阿優的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位彝族小伙子進城的遭遇,“我來自大涼山的彝寨/在浙東邂逅一位剽婦” (《臺風下的工人》),他遇到不只是一個“剽婦”,而是惡劣的工作環境,唐以洪寫到,“我寫過的斷指/如果連在一起/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我寫過的斷指》),從中我們不難看到工人生活的艱難險惡。在謝湘南、陳年喜、烏鳥鳥等人的詩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從鄉村來到城市的真實生活與真切感受。

        “新工人”中也有第一代、第二代之分,相對于前一代,第二代“新工人”不再將故鄉當作情感與精神的歸宿,他們的年齡更小,對城市生活更適應,也更向往,但他們雖然看得到城市的繁華,但又無法融入其中,故鄉不再是他們的故鄉,但城市也并非是他們的城市,因而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更加急切的愿望與焦慮。在鄔霞的《吊帶裙》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熨燙吊帶裙的過程、細節與感受,以及她對吊帶裙未來主人的想象,“白凈的手”、“安靜的愛情”、“在湖邊或者草坪上”,“一定要讓裙裾飄起來 帶著弧度/像花兒一樣”,這是對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的想象,既是向往,也是絕望,因為在現實中,“我要洗一洗汗濕的廠服”,“我的青春只能消磨在工廠與車間之中,只能說‘陌生的姑娘/我愛你’”,這帶著絕望感的祝福,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工內心隱秘的渴望與痛苦。而更年輕的詩人許立志,最后只能以跳樓的方式結 束自己的青春與生命,“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管它叫做螺絲//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這“恥辱的詩”不僅是屬于他個人的,更是屬于工人的,屬于時代的。

        從1980年代初到新世紀,《我的詩篇》跨越了近40年,為我們呈現了中國工人的歷史、轉折與命運,在這部詩集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青春與熱血,他們的生活與心靈史,一個個詩人寫出了他們的詩歌,一代代詩人寫出了他們的心聲,共同織就了一曲中國工人慷慨悲歌的“史詩”。歷史仍然在延續,時代依然在發展,我們相信未來的工人詩人會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詩歌,為我們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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