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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安徒生獎”之前,先說說安徒生。
那年7月,我們幾個到了北歐,到了丹麥,當我在那尊著名的安徒生塑像下照相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去北歐之前網絡上“躥紅”的一句話:“讓我們往安徒生的臉上吐唾沫!”當時,我仰望著安徒生的塑像,打量著他微微上揚的面孔,心里想,安徒生對于我們而言到底還有無意義?安徒生還活著嗎?還能活多久?今天,當我們重提安徒生的當代價值時,其實后面隱藏著一個危機:有人已經公開地、直截了當地說安徒生早已壽終正寢了。我們看到今天的兒童文學正與安徒生的寫作切割,開始了所謂的兒童文學的“新世紀”。安徒生的種種品質和情調,比如憂傷、美感、悲憫、純凈、高雅,正在兒童文學的文字世界中褪去、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喧嘩、熱鬧、空洞的傻笑。理由是,這個時代是一個享樂主義的時代,兒童文學要順應歷史的潮流。
好在包括我在內的更多人認為安徒生還活著,他的作品以及他的人文精神和文學精神依然是人類所需要的,甚至是必須的。在為一部關于安徒生與中國兒童文學的著作所寫的序中,我曾寫道:“中國兒童文學的浩蕩大河的源頭之一就是安徒生。這鮮艷而純凈的血液在漫長的時間里一直滋潤著中國的兒童文學。直到今天我們還是無法離開他,無論是贊美還是以輕慢的口氣加以拒絕,都說明了這一點:他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眹H安徒生獎的設立以及在世界范圍內產生的廣泛而巨大的影響,就是一個證明。
安徒生評獎委員會的委員們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大概除了我的文字與安徒生的文學世界心心相印,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毫無疑問,是那些很有質地的中國故事成全了我。9日晚間回到北京,我與等候已久的媒體見面時,說了這樣一段話:“做人要做一個聰明的人,做作家也得做一個聰明的作家。不是他真的聰明,而是他想著自己要聰明。這么想著,必須這么想著。這么想著,說不定他會真的聰明起來。”
我想,這份聰明首先表現在他知道將什么視為他的寫作資源。對一個中國作家而言,這個所謂的寫作資源就是他的雙足站在的那塊土地上——生他養他的土地。忽視、忘卻甚至拒絕這塊土地,是愚蠢的、不聰明的。因為那塊土地在星辰轉換之中,早注定了他的精神、他的趣味。忽視它、忘卻它、拒絕它,將會使他變 得一無所有,甚至是文學生命的死亡。關鍵是,這塊土地一天24小時都在生長故事——人類社會所獨有的故事,獨有的品質,獨有的發生方式、演進方式以及獨有的落幕方式。我看到了這一資源。常常,我會為選擇其中一個大故事而欣喜若狂。
但僅僅知道堅定地立足于這塊土地的人,仍算不上最聰明的人。最聰明的人是雙足堅定地立于這塊土地,而眼睛卻穿過滾滾煙云去眺望天地連接之處,眺望國家界碑之外廣闊的世界。目光永遠比雙足走得遠,而心靈則走得更遠。這個人,這個愿意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的人,懂得一個關乎文學性命的道理,這就是:生他養他的土地,是他寫作的永遠資源,而他思考的問題是世界的;題材是中國的,主題則是人類的。他要從一個個任何想象都無法創造出的中國故事中看到人類存在的基本狀態,要從一個個中國人的喜怒哀樂之中,看到千古不變的基本人性,而他又永遠希望用他的文字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
如何讓中國文學、中國兒童文學走向世界,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中國命題。英國、法國、德國,還有美國,甚至是日本,大概不會提出這一命題的。因為它們生產出的作品,從來不愁國際市場。其中,中國就是它們最大的市場,F在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學是否在品質上真的是“弱”的?我深表疑問。有人把原因歸為兩點:一、我們的作品沒有走向世界的品質;二、缺乏向世界大力度的推廣。而我以為,這兩個原因固然可以作為原因,但局面如此,絕不僅僅是這兩個原因。這兩個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我許多次地問過一個有點兒殘酷的問題:假如《哈利·波特》不是一個叫J.K。羅琳的英國女人寫的,而是中國西北某地區的一位兒童文學作家寫的,請問,大概可以在全球發行多少冊?鑒于這種情勢,我以為我們不必為能不能走向世界而焦慮。我們太為這事糾結了,順其自然吧。
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不作為,我們可以探討走向世界的前提和方略。我想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你的作品應當是一部藝術品,有很高的文學性。
再有,還得考慮一個問題:一部作品怎么樣才能經得起翻譯?這個問題十分重要。因為這不僅是一個翻譯上的事情。翻譯只是一種檢驗的方式而已。這個方式很管用,很能說明問題。在我們被五花八門的作品弄得眼花繚亂而無法確定一部作品是否是好作品的當下,我有一個樸素的觀點:經得起翻譯的作品,才有可能是好作品,而經不起翻譯——一旦轉換成另外一種文字就黯然失色甚至使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作品,很難讓人承認它是好作品。一部好作品必須具備這樣一個基本品質:它在本民族的語言之下,還有一種人類通用的語言,這后一種語言是永恒的,是與時空無關的,也是與語種無關的。
面對一部作品,當你無法判斷它的意義或高下時,你就做這樣一個假設:如果將它換成另一種語言,它將會怎樣?你將會看到,一些作品因為這種轉換,其花花綠綠的東西就像是涂在一張毫無風采的臉上的油彩,經過雨水的沖刷,頓時流成了一個花臉,而正在迷惑之際,連這花臉也沒有了,露出了那張蒼白無趣的本來面孔。另有一些作品,無論用什么樣的語言來重新敘述,也不能使它們有絲毫的改變,依舊神采奕奕。
語言之下,另有一些東西。
那么究竟是一些什么樣的東西呢?是主題的新穎、精神的博大、經驗的透徹、構思的智慧,是一個個生動的人物,是結結實實的故事,是那些可以陶冶我們情操的無窮美感,還有其他種種非同尋常的追求。這些東西是實實在在的,是超越了語言的東西。托爾斯泰的作品并沒有因為從俄語翻譯成漢語或其他語言,就使我們感到懷疑,盡管不再是俄語,但這并沒有妨礙我們從他作品中的人物、場面、思想、情景等方面感受到經典的非凡素質。
我們要努力發現那些可以與另樣文化情景中的人溝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