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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載十月,在《文藝爭鳴》“紀念先鋒文學三十年”的專輯中,筆者關于先鋒文學的歷史和外延,已做了一些粗疏的梳理,年末我們又與《文學評論》雜志聯合舉辦了“紀念先鋒文學國際論壇”①。與會者對這一話題做了頗為深入的對話和討論。但奇怪的是,關于這一話題我們仍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談論,比如先鋒文學經典化為時尚早,先鋒文學壓抑了現實主義文學,先鋒文學在青年一代這里已不再有市場,等等。這些說法當然部分地道出了一些現象,但是否被正確地給予了對待,同時,媒體又刻意放大了某些說法,致使關于先鋒文學的理解與評價又有了更大的歧義。不論是現象的問題還是看法的問題,我認為都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因為這不止事關當代文學的歷史,更關乎它的現在和未來。如何理解作為遺產的先鋒文學,左右著人們對于文學的方向、趣味和標準的看法,也會深遠地影響著今天文學的道路。
基于這樣一些考慮,我這里不揣啰嗦,耐不住借了一些朋友的問題再來說幾句,并非為誰辯護或張目,而是為了再引起大家的思考,以更進一步厘清事實。
1:“先鋒文學”的概念是舶來品嗎,究竟應該怎么理解?
“中國當代先鋒文學”,這是個獨有或者專有的詞匯,雖然它是西方現代派文學、意識流、六七十年代而下的魔幻現實主義、法國新小說等等在當代中國的影響的產物,但我又不認同它只是西方文學滲入的產物。對此我已在將近二十年前寫過一本《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來探討它的起源,認為是源于文革時期地下狀態的啟蒙主義寫作。“先鋒文學在當代中國首先是啟蒙主義思想運動的產物”,在早期它的核心是人道主義,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則逐步置換為存在主義——“存在主義也是一種人道主義”,這是薩特的說法。我的意思是,“先鋒文學”在當代中國首先是本土性的范疇,它不止局限于1985和1987年兩個波次的小說新浪潮,它是根源自1960年代、斷續隱現于1970年代、并終于在1980年代全面浮出地表的一場波瀾壯闊的思想啟蒙與文學變革,與五四新文學遙相呼應的、部分重合的一場文學運動。關于這一點,我希望能夠成為知識界和批評界的共識,否則就不會有一個歷史的和客觀的看法。在近三十年中,這場運動逐漸沉落,但其精神與藝術的元素已經滲透到現今的文學之中,遁形于無跡,但卻又成為了文學的骨血。
2:先鋒是一種精神嗎?先鋒文學現在是否還存在?
先鋒當然是一種精神,本質上是自由的精神,尤奈斯庫說過大致如此的話。但僅僅這樣看,是一種本質化的理解,而非歷史的理解。作為一種歷史現象,作為一個文學運動,它不可能永遠存在。歷史上所有的文學運動都是存在于一定的時間和歷史環境之中。如今這樣一個環境已經全然不再,要求先鋒文學運動依然如故是不可能的。這正如文藝復興的精神,人文主義的精神是永恒的,但文藝復興卻是指五百年前發生的一場思想文化與文學藝術的運動,你不能說文藝復興運動還沒有結束。當然,先鋒文學作為運動結束了,并不意味著已經全然沒有先鋒藝術,或許它還是有的,但在精神上可能已經有變化——蛻變為了一種德里達所說的“產生于文學的危機經驗中的‘文學行動’”,一種比較極端化的行為化的東西,各種極端的觀念和行為藝術式的作品仍然會零星出現,但這也不能表明作為歷史的先鋒文學仍然以現代時存續著。這個問題并不難理解。
3:先鋒文學的經典化是否為時尚早?
先鋒文學的經典化是一個自然的進程,不存在“過早”的問題,任何經典都是相對的,相比于托爾斯泰和魯迅,可能馬爾克斯與福克納都經典化的“太早了”,這種說法看似有道理,但其實站不住腳。因為與莎士比亞和曹雪芹比,可能托爾斯泰和魯迅也有點早了。這種比較是沒意思的。你當然也可以“顛覆”——某種意義上經典就是供后人閱讀、批評和顛覆的,但顛覆可能會反過來更加強和加速其經典化。我之所以看重先鋒文學,一方面是因為它們代表了我們時代文學的精神難度、思想高度,也代表了在藝術探險上曾經達到遠足之地——如果認真細讀過、并且真正讀懂了先鋒文學,便一定不會對其有過于輕薄之論,因為它們中的那些代表性的作品大都是經得起細讀的。路遙當然也很好,但不能說路遙有很多讀者,就說先鋒文學沒人看。如果真的沒人讀,那倒不是先鋒文學的悲劇,而是我們時代和文明的讀者的悲劇了。因為一個不崇尚難度和思想性與精神性的時代,與這個時代讀者的精神矮化之間,必定是互為因果的。
單純從“難度系數”上也說不過去,很簡單,一個體操運動員一生所做過的最難的動作,便是他所達到的專業高度的標志;先鋒文學在最低限度上說,也稱得上是我們中國當代文學所達到的最高難度系數的標記,從這個意義上,它是無可回避、不可繞過的。你不讀,除了表明你對“有難度文本”的畏懼,還能說明什么呢?
4:如何看待先鋒文學的“轉向”?
關于先鋒寫作的轉向問題,已討論了十幾年。一方面這個是客觀現象,另一方面又接近于一個偽問題——有誰的寫作是始終不變的呢?同時又有哪一個作家會變成另外一個作家呢?任何寫作者都在變與不變之中,不可能不變,也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余華寫出了最為繁難的作品之后,又寫出了最為簡約和看起來“容易”的作品,他完成了自己的自我證明:即,我是那個寫出了《世事如煙》和《現實一種》的人,但我又寫出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這才有意義。如果沒有早期的“極難”來證明,后面的“容易”就顯得可疑和缺少意義,反之亦然。但余華一貫的尖銳地書寫現實、歷史和人性,卻是沒有變的。格非寫出了非常晦澀的《敵人》,又寫出了十分具有中國神韻和傳統格調的《江南三部曲》,也是一種對證和自我確認。他回歸中國古典美學傳統的寫法,并未妨礙他對中國近現代歷史的尖銳思考,而是相得益彰。先鋒試驗之后文學終于結出了正果。這要聯系起來,歷史地看,才會有正確的看法。
處理現實有無數種方法,既可以非常形而上,也可以非常形而下,就看你處理得好不好,沒有哪一種方法是包打天下的。先鋒作家在處理現實的方式上確實有很大變化,這種變化有的是成功的,有的不那么成功,也很正常,有誰是永遠成功的呢?有人不斷地指責作家們在處理現實時的“無力”或“失真”,多數是屬于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你處理處理看看?在現今條件下,如果不用變形、荒誕和怪誕,各種障眼法,作品能夠出的來嗎?
還有一點,先鋒文學是在1980年代異常緊張和危險的處境之中誕生的,充滿了探險和真正的自由精神。有人喜歡將八十年代理想化,認為那是一個如何如何好的“黃金時期”,可是現在的人們早已忘記了那時環境的低下和危險,認為歷史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機遇,這種看法只是看到了一面,而沒有設想他們所承受的巨大壓力。事實上,沒有真正的藝術勇氣和斗爭精神,不可能寫出《一九八六年》和《往事與刑罰》那樣的作品。這樣的寫作與后來的80后的青春寫作、撒嬌寫作是無法同日而語的。所以,永遠不要拿韓寒和郭敬明們與先鋒文學相比,他們之間沒有可比性。
5:先鋒文學是否壓抑了更具現實感的“介入”文學?它在今天的遺產和影響是什么?
把先鋒文學狹義化,當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我看來,假如整體地理解先鋒文學運動——將之看成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黑夜中孕育,隱現于1970年代,并且在1980年代最終顯形的一場思想文化運動的話,那么意義就不容小視。當然,這場運動可能是一場夭折的,或先天即發育不良的運動,但這沒辦法,歷史只賦予了它這么多。但我仍然覺得,我們今天的文學所享有的一切,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饋贈。藝術上的品質,思想上的豐富程度,都與文革和所謂“新時期”之初不可同日而語。我還是那句話——只有先鋒寫作才使中國文學獲得了與世界文學對話的資質、資格與可能,才使中國文學獲得了真正現代性變革的起點。說先鋒文學“影響了對現實的介入”,這純粹是胡說八道,根本沒有讀過、或者從來沒有讀懂的人才會這樣說,在當代文學的歷史上,還沒有哪一種文學對于歷史的反思和對于現實的“介入”與批判深度,能夠超過先鋒文學。
先鋒詩歌與先鋒藝術是更為復雜的問題,我只能說,在詩歌領域中,先鋒精神要早得多,早上十幾年和二十年。1971年,插隊白洋淀的19歲的根子(岳重)就寫下了《三月與末日》,我認為那可以稱得上是“1970年代中國的《荒原》”,其水準和難度,不啻于飛來之物,簡直不可思議。先鋒藝術的步伐似乎也略早于先鋒小說。我的看法是,先鋒詩歌在精神和藝術上引領了整個當代文學與藝術變革的進程。
6:先鋒文學與五四文學怎么比?
先鋒文學在藝術的難度與復雜性上,早就“超過”了五四文學。但是歷史本身是不能代替和超越的,所以我們又不能說先鋒文學是“高于”五四文學的。同時反過來,也不能因為魯迅和許多五四作家是學富五車的,他們的作品就一定是“五糧液”;當代作家沒有多少文化,甚至有的還沒有上過大學,其作品就一定是“二鍋頭”。“詩有別才,非關理也”,有學問的人比比皆是,不一定都能成為好的詩人。明清之際大儒多如牛毛,但文學成就卻遠不及盛唐。這是兩個問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魯迅是偉大的,但莫言也寫出了《豐乳肥臀》這樣的偉大作品,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一個家族的覆亡故事,寫出了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民間社會被侵犯的和被毀滅的歷史。況且莫言也是一直認真讀書、閱讀量很大的作家。
我反對動輒把當代作家與現代作家對立起來加以觀察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們是一個整體和一個譜系。在我看來,中國當代最好的作家正是魯迅傳統的真正繼承者。在莫言、余華筆下,魯迅的“吃人”主題,圍觀與嗜血的主題,國民劣根性的主題,都得到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展開描寫。類似《酒國》、《檀香刑》、《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這樣的作品,只要認真讀一讀,就會領悟他們對于魯迅的苦心傳承與創造性的發揮,為什么不能將他們聯系起來看呢?怎么能說他們是“保守”的呢?
7:怎樣紀念先鋒文學,怎樣看待先鋒文學與俗文學的關系?
“先鋒文學三十年”是指一個“紀念”的意思,并非說先鋒文學本身持續了三十年,雖然這些作家還健在,但不能說先鋒文學存續了三十年。在我看來,截止1990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討論,先鋒文學作為“運動”即告終結了。之后的創作更多地成為個人性的現象。你這個思維還是對立的,好像先鋒文學的又一個“罪狀”是沒有給俗文學留下空間。請注意,八九十年代沒有給俗文學留下空間的不是先鋒文學,先鋒文學也是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沖開了一角;而今,則差不多是俗文學不給先鋒文學留空間了。
我并非鄙薄俗文學、網絡文學,我只是擔憂,尼爾·波茲曼早就就說過,有兩種東西能夠使文化枯萎:一是專制集權,一是娛樂至死。至少從文化結構上,文學結構上,先鋒文學所代表的是精英和核心的部分,如今這個核心正在萎縮和消失,你不擔憂,反而指摘,我無法茍同。至于年輕一代的寫作,他們想成器,自然有前途,如果他們只喜歡娛樂至死,只著眼于俗文學和現實利益,那么文學的衰落就是必然的。這誠如《紅樓夢》中所講的,昏慘慘似燈將近,呼剌剌似大廈傾。文化的衰敗當然有至為復雜的因由,但青年一代的不作為是一個關鍵因素。先鋒文學誕生于一群青年人的手上,他們至少無愧于自己的時代和使命,如今另一群年輕人想怎么做,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8:先鋒文學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啟示?
前面已講了太多,先鋒文學的遺產之一,是告訴我們中國文學依靠什么、如何走向了世界。如今他們已經走向了世界——莫言已經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最根本的,我以為就是,他們用了世界性的、人文主義的眼光,來講述屬于中國人的故事,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進行了反思,當然是在魯迅式反思的基礎上,更為多向和蕪雜了,這也是無可避免的,當代中國的社會構造與文化情境比之五四時期要復雜得多,所以作家的思考也更為五花八門。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中國作家確實獲得了一種現代性的能力,即借助復雜的文學手段,堅持了對歷史、現實的秉筆直書,或者變形記式的旁敲側擊,堅持了對于人性黑暗與光明的共同探究,甚至也抵達了對于人類共同的各種憂患的書寫,對于與生存與存在的哲學追問……所有這些,如今看似即在左右,但沒有當初先鋒文學運動篳路藍縷的開拓前行,是無法想象的。所以,當所有寫作者和讀者享有這一切的時候,不要忘了那些當初的開拓者,他們不是來自天國的光明中,而是來自冷戰和文革的歷史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