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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渴望在散文寫作有所建樹的散文家會經常面臨著“寫不下去”、“下一步怎么寫”的問題,造成這種困境的原因,更多來自于散文文體的自身要求。“敘述主體的在場性”、“生命、靈魂、情感、思想以及精神的在場性”這兩個要素使得散文作者喪失了許多騰挪跳閃的文學空間。散文做不到像詩歌那樣凝結時空、最大限度地借助語言,以及最小程度地使用敘事,也不能像小說一樣騰云駕霧任意尋找代言者。即使是那些帶有虛構性質的散文,敘述主體也得站在文本的聚光燈下“現身說法”;即使是重解歷史與神話,展現的也是敘述主體的邏輯、想象和思辨。“敘述主體的在場性”,就像一根繩子,將寫作者緊緊縛在散文文本之內,縛在敘述之內。在此文本內,寫作者不能閃避,不能退場,他必須正面迎擊敘述所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細節,他必須表態和發聲。小說家當然也會遇到這些問題,但是小說家可以借用另一個人物,借用別人的口吻和手腳,或者弄個鬼怪神靈進來,把最讓他尷尬、最使他不解和憤怒的事情解決掉。散文無此便利,其敘述主體無處躲藏,無可依憑,他身兼數職,從編劇到導演再到演出,從罪犯到偵 探到檢察官到律師到法官,他在數個身份與現場間來回穿梭,面對和解決由他察知和發現的一切“有”和“無”。在散文文本內,一切只能依靠敘述主體自身完成, 而躲開或者退場就不是散文寫作。
這種“無處可藏”的特性,可稱為散文“嚴厲的內在性”,正是它考驗著散文寫作的品質和持續性。
這些“嚴厲的內在性”包括:當你寫完早年經歷你要寫什么,當你寫完小感覺小情趣你要寫什么,當你寫完鄉村和親人你要寫什么,當你直接的生命經驗 越來越瑣碎無聊你要寫什么,當你思想和情感越來越蒼白你要寫什么,當你對社會的牢騷和看法不過是一堆喧囂的泡沫你要寫什么,當時代變革向你迎面走來你卻舉 棋不定焦躁抑郁你要寫什么。當然,在這一切寫什么之后,還有一個怎么寫的技術問題。散文的技術難度在哪里,你嘗試過多少,失敗多少,建樹多少……
這一系列問題,在散文寫作中陰魂不散,折磨也考驗著每一位優秀的散文寫作者。事實已經說明,能夠沖出這種“嚴厲的內在性”的作品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好散文。
絕大程度上,“嚴厲的內在性”考驗的是散文寫作者的生命能量——不能止歇的思考、經驗、發現、情感、想象、智識和勇氣,考察的是寫作者站在嚴峻 的復雜的開闊的現實(這里所說的“現實”是一種廣義的現實,并非僅指鑿鑿切切的物質世界)和歷史面前本真的立場與選擇。因此,生命能量的充沛與否直接顯現 著散文的品質與力量。優秀的散文寫作者對此一定心領神會,不管他多么機智地優雅地高亢地說出自己,他都無法在散文中掩飾自己生命能量在某一處的短缺、平庸 和夸飾。而如何補充質豐富的生命能量,如何汲取能夠貫通自然與藝術的生命能量,優秀的寫作者一定各有其道,當然,他們也一定明白,這個過程絕非像吞下一大 把維生素膠囊那么自欺欺人。
經典和優秀作品永遠給予我們無窮的支援。
蘇俄作家茨維塔耶娃的《回憶錄》雖然寫早年經歷,但在技藝、情感、靈魂、思想各層面多有開掘。約瑟夫·布羅斯基在評論茨維塔耶娃的散文時說, “她的敘述在嚴格意義是無情節,主要是由獨白的能量維系著,她不屈從散文體裁的‘美學惰性’,她把自己的技術強加于它,使散文意識到她的存在。”
布羅斯基所說的“美學惰性”應該是指大多數人所認為的散文的無難度寫作,包括主題、題材、語言、修辭和技巧,若只在難度線下一再重復,散文寫作 則必然無所突圍。這仍然指的是散文“嚴厲的內在性”,它既是散文的難度,也是散文的高度,只有愿意朝著這個難度和高度向前沖的人,散文寫作才有前途和前 景,散文寫作者所渴求的持續的上升狀態才具備了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