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理論 >> 理論熱點 >> 正文
中國新詩,擺脫舊體詩而獨立萌生發展,自1917年以來,到21世紀的頭一個10年,已經走過了90多年的歷程。從胡適、劉半農、郭沫若等或寫實或 浪漫或明白易懂的白話詩,經過李金發、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林庚、廢名、穆旦等人的象征派、現代派、意象派詩,到20世紀80年代后產生的朦朧詩、后 朦朧詩,以及現今各種各樣表現方法復雜多變的現代詩,新詩發展的一個重要藝術趨勢,是作者的傳達方式越來越復雜和多元,對于詩歌的閱讀與接受,也越來越多 了一些隔膜和障礙。
為此,作為研究者和批評者,就有必要從理論上進行一種努力和建設,即在宏觀地和歷史地研究新詩現狀和發展的同時,如何注意復雜文本的微觀研究, 也就是多進行一些文本的細讀、解析的工作,從基礎上激發起讀者走近和閱讀新詩的興趣,提高他們對于新詩閱讀與接受的素養和能力,使得更多讀者能夠從新詩閱 讀中,獲得一種美感的熏陶和精神的愉悅。多年以來,我自己本身也帶領學生,通過課堂教學、理論著述、作品讀解,進行所謂重建現代“解詩學”的工作,就是這 種努力的一種實踐。
我以為,要解決這樣一個普遍存在的新詩“閱讀和接受”的問題,主要應該注意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對于新詩創造出的朦朧性與神秘美,要有一種積極的接受心態。
新詩自從誕生的時候起,就存在不同形態的藝術探求和美學差異。胡適當時提倡白話詩,不贊成“抽象的寫法”,提出要用“具體的寫法”,創造出一種“逼人的影像”。在他看來,明白、清楚,加上有力,就是美。對于這種狹隘偏頗的美學觀念,梁啟超1922年在清華關于古典詩歌研究的長篇講演稿里,表達了 不同于胡適的意見。此后,這種意見越來越多了。1937年,胡適、梁實秋在《獨立評論》上反對“看不懂的文藝”,周作人、沈從文立即站出來發表文章反對, 認為這些作者的作品具有一種含蓄蘊藉的抒情特性,他們不是沒有能力表達自己, 而是擁有了藝術表達自己個性的能力。
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關于“朦朧”以及“看不懂文藝” 的爭論,到80年代以來關于朦朧詩的爭論,都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 面對文學藝術乃至詩歌的出現,我們作為閱讀者和接受者,應該調整和轉變已經習慣于閱讀“明白清楚”的文學作品的心態,提升對于這類有深度“余香和回味”美 的作品接受理解的審美能力。
其次,如何進入和解讀那些具有朦朧性和神秘美的新詩作品。
一是注意詩的意象的象征性。意象復雜、蘊涵多元的作品,常常引起批評家與研究者之間因多義理解而發生分歧的現象。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 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批評家李健吾著重從“裝飾”二字解釋這首詩表現了人生的悲哀。作者回應說,自己的 詩要表現的是人生哲學體悟中所感到的“相對”觀念。李健吾又出來辯解,進一步闡述了對這類象征詩的接受與理解的多種可能性。他認為“詩人擋不住讀者”,與其說他的理解與作者的解釋相悖,不如說是相反相成的。
二是注意這些詩的語言、意象的特殊內涵,以及它們各自之間存在的特殊聯系。何其芳在20世紀30年代說過,這些詩的不好懂,是因為作者創作完作品之后,把語言與語言、意象與意象之間的橋“拆掉了”,讀者要追蹤作者的想象,自己把橋搭起來。
三是注意一些象征派和現代派詩,往往借助神話傳說、荒誕情境、虛幻想象構成抒情主體,在這些意象組合的背后,曲折隱秘地傳達自己的詩旨。
四是注意詩人和詩作具有的特殊深玄的文化背景。T.S.艾略特所代表的西方現代派詩崛起之后,非常強調詩的象征性對于法國17世紀玄學詩這一傳統藝術的吸收。
最后一個方面,就是訓練培養自己的解詩能力,提升自己進入復雜文本的審美素養,減少隔膜和誤讀。
誤讀往往來自對于現代詩傳達方式的陌生。對復雜的美在一段時間里可能感覺陌生,但接觸多了,增強了理解復雜美的東西的敏感性,陌生也就會變得熟悉。20世紀80年代初,朦朧詩被認為看不懂,顧城的詩當時被許多人批評為不知所云的四行小詩: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F在人們都可以理解了,他喊出的,是那個時代一個年輕人對于自己這一代人的存在被前輩人漠視的“代溝”,所發出來的倔強否定的反叛呼聲。鄭敏1986 年寫的《心象組詩》之三《渴望:一只雄獅》,在理解和接受時所遇到的障礙要大得多了:在我的身體里有一張張得大大的嘴/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獅/它沖到大江 的橋頭/看著橋下的湍流/那靜靜滑過橋洞的輪船/它聽見時代在吼叫/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它回頭看著我/又走回我身體的籠子里/那獅子的金毛像日光/那象 的吼聲像鼓鳴/開花樣的活力回到我的體內/獅子帶我去橋頭/那里,我去赴一個約會。當時有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首愛情詩,“身體的籠子里”的“雄獅”,象征了 一種被壓抑的性沖動,表現了20世紀80年代出現的強烈的性解放呼聲。我不贊成這樣“誤讀”的闡釋。我認為這首詩運用復雜的象征意象、超現實的手法,傳達了詩人對于創作精神自由的一種渴望與沖動。鄭敏給我的信里說,那種“誤讀”性的“離題的闡釋”,使她有一種啼笑皆非之感。據我的推測,如果“雄獅”意象是 讓讀者進入理解誤區的第一步,那么“去赴一個約會”的“約會”一詞,從它本來意義上去看待,就是導致誤讀的關鍵了。2001年1月詩人送給我的人民文學出 版社出版的《鄭敏詩集》里,這首詩的最后一行,作者改成了“那里,我去赴與自然的約會”。這樣改后,雖然被某些讀者當成贊美“性解放”或“愛情詩”的“誤 讀”可以避免了,但是卻使這首詩失去了含蓄蘊藉的精髓所在。
實際上,對于晦澀難懂的文學作品,包括詩歌的理解、接受和欣賞的能力,不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心理原型”決定的,主要還是在后天里,更多閱讀一些陌生性的文學作品,積累起來而形成的一種性情、資稟、修養、趣味,同時也獲得了閱讀中的興趣、敏感、能力。由此,我也時常告誡自己這樣一句話:“不拒絕陌生!2009年年初,我給一個中學語文教育刊物寫的一段“卷頭語”,用的就是“不拒絕陌生”這個題目。
(《新詩十講》,孫玉石著,中信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