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理論 >> 文學理論 >> 正文
只有在更合理的哲學基礎上,新詩意象才能得到更合理的重建,才能在更高的哲學意義上恢復意象的開放性、平衡性、有機性等特征,詩歌才能成為更本真的精神家園。
意象是中國古典詩歌(文中主要指晉唐以來的詩歌,尤其是山水詩)的核心范疇之一,深刻體現著中國古典詩歌獨特的自然哲學精神和民族性格。同時,意象一詞 也廣泛運用于新詩中,只要體現人的情感、意趣和精神的物象幾乎均可稱之為意象,但這種泛詩學意義上的意象與古典詩學的意象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新詩意象毋寧 是對古典意象的改寫甚至扭曲,盡管它保留了古詩“以象喻人”的基本含義。新詩意象的變化有著深刻的哲學原因。這種變化在拓展新詩精神境界的同時,也給新詩 帶來深刻危機。
意象選擇取決于精神需求
新詩意象嬗變有四種情況。第一,意象失去其豐富的本性,只剩下與詩人的精神屬性相一致的某個特征。在古典詩歌中,意象是原初的自然物象,有著自己的本來 面貌和混成的本性,詩歌中的景物與自然中的景物沒有差別,詩人似乎沒有經過改造就把“一片自然”移入詩中。古詩意象雖然同時體現了人的精神,但并不因此改 變了其本來面目。而在新詩中,意象只具有物象某一方面的特征,選擇的原因完全取決于詩人表達自己精神的需要,意象的特征就是詩人精神的圖畫,意象是人的精 神的代碼,自然徹底人化,其豐富的自然本性縮小為一點。
第二,象與意關系失衡,象為意服務,象本身不 具有價值。在古典詩歌中,象與意的關系是平等、均衡的。象固然表現了意,為意服務;但意也表現了象,為象服務。古詩雖然同樣表現詩人的情志,但不是獨立于 自然的封閉的系統,詩人不是通過觀察自身內部情感的流動來抒發情志,而是通過觀察自然,在自然中獲得一種感應。詩人并不是提取自然中的某一要素來表現自己 的精神,而是通過發現與自然相同、相通的“秘密”來實現自我情感的抒發,因而詩人以自然照亮自身的同時,也以自己的精神照亮了自然。自然和詩人,亦即象與 意,是相互照亮、平衡統一的。但在新詩中,這種平衡失去了,象和意是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詩人并不凝視象本身,而只是關心象的某個特征是否適應自己精神表 現的需要,詩人依據自己精神境況的需要選擇、改造和突出物象。
第三,新詩的意象是一個孤立、封閉的意 義系統,不與自然相通。古詩中的意象一般不是單個、孤立的,大多是多個意象組成的有機意象系統,形成一個“小宇宙”。它通過某種暗示與廣大、無限的宇宙息 息相通。新詩意象的意義封閉于自身之內,詩人通過對某個意象的集中改造,使之與自己的精神圖像一致,這一意象獨立擔當起象征詩人精神的任務。詩人并不關心 這一意象與其他意象的有機關聯,詩歌的意義也并不在多個意象組成的有機之“境”中。“意境”在新詩中幾乎是絕跡的。
第四,意象違反自然屬性,成為扭曲的物象。在新詩中,某些精神體驗獨特的詩人隨意改變、扭曲意象的自然屬性,以讓意象象征自己某種難言、尖銳的精神體 驗。比如桃花開放,在海子的詩中表現為“太陽的頭蓋骨一動一動,火焰和手從頭中伸出”,“紅色堆積的叛亂的腦髓”,“翅膀血紅,富于侵略”,“像一座囚籠 流盡了鮮血”,這些意象明顯違反自然本來的屬性,不但不優美,反倒富于血腥和令人恐懼。但這種扭曲的意象倒很好地隱喻了海子的“主體”哲學:主體忍受不了 實體(萬物之源)永恒的沉默,發生反抗,充滿戰斗色彩的桃花意象即是這一理念的暗喻。
新詩意象體現人的哲學
中國詩歌意象的嬗變,源于詩人內在哲學精神的變化。支配中國古典詩歌的核心哲學理念是“天人合一”,它強調人與自然在本性上的同一。古詩意象的自然本性、有機性、開放性、意與象的均衡性等特征均是這種理念的產物。
在反傳統文化語境中誕生的新詩,幾乎徹底拋開了傳統文化和傳統哲學,而以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學為旨歸。西方的人本主義哲學和形而上學的傳入,對新詩產生了 支配性影響。相對于傳統哲學和詩學對道和自然本性的探討,現代哲學和詩學更注重人自身的價值,以人為哲學的出發點和歸宿,關注“我”的意志、內在矛盾、價 值觀、終極追求等。魯迅呼喚“摩羅詩力”,批判傳統詩歌的無力,顯示著現代生命意志的覺醒。郭沫若吞吃日月的天狗形象是人的意志極度膨脹的象征。而海子的 “主體”對實體的背叛和掙脫,則顯示了現代生命意志超越傳統本體論哲學的雄心。
人本主義哲學對人的終 極思考必定要提出人的終極歸宿問題、彼岸問題或稱形而上的問題。形而上學是西方哲學的核心問題,其要害在于覺悟到一個與現世完全不同的彼岸世界。中國新詩 敏銳地覺悟到這一超驗之境。王國維意識到“人生是一個問題”,覺悟到人在宇宙中的存在是一個謎,這種深刻的覺悟使得他提出“哲學與美術之所志者,真理也” 這一深刻的現代美學命題。此真理不是社會真理,而是宇宙真理,事實上,王國維提出了人的形而上價值這一哲學史上最尖端的問題。稍后,魯迅也肯定了人“倘其 不安物質之生活,則自必有形上之需求”。自此,對人的形而上意義的探索成為新詩持續不斷的重大問題,馮至祈愿用詩歌“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穆旦“常想 飛出物外”的渴望,顧城對人的必死命運的絕望求索,海子追問嗜睡的母性實體,鄭敏呼喚終極安慰,均充溢著不可知的氣息。
無論是對人的主體意志的擴張,還是對人的終極命運的洞視,新詩的哲學作為一種人的哲學均封閉在人自身之內。新詩幾乎拋棄了自然的價值,以及人與自然的關 系、人與自然的和諧等問題。作為體現人的哲學的詩歌意象,自然集中在人內部,集中在意。意象的封閉性是封閉性的人的哲學的直接反映。主體哲學的過于發達主 宰了新詩的美學傾向,也決定了新詩意象的封閉性、單一性甚而扭曲性等特征。
新詩意象有待恢復平衡性
對人的深刻洞視使得新詩開辟了一個新的哲學境界。中國傳統哲學和詩學注重人與自然的關聯性思考,思考人與自然環境的共同本性,探索人融于自然的生生不息的 生命脈息,但卻忽略了對人本身的關注,不鼓勵生命沖動,不主張深入展開生命矛盾,不探視令人眩暈的存在深淵,不思考終極問題。人作為宇宙之靈和自然進化的 最大成果,具有極大的自明性和存在的徹底性,對人的獨立探索是探索宇宙奧秘的重要途徑,這為中國傳統哲學和詩學所忽略,卻是新詩的重要貢獻。新詩的意象所 昭示的正是這樣一個深刻的人的境界和極為崇高的形而上之境。
新詩意象昭示了一個新的宇宙,卻也孕育了 新的危機。意象過于向意的一方發展,使得意與象嚴重失衡,這是哲學精神失衡的表現。由于中國新詩是在后形而上語境中接受西方哲學的,中國詩人通過體悟西方 哲學得以進入了精深的形而上境界,虛無、懷疑、悖論、絕望、恐懼等負面精神,伴隨了中國新詩哲學精神發展的每一個步伐,王國維、顧城、海子、駱一禾等具有 尖銳精神體驗的哲學詩人的非正常離世,更說明了主體哲學的偏執和極端。
新詩的意象特征和哲學發展說 明,僅僅在人自身內探求人的意義是沒有出路的。人是存在的精華,但人始終是存在的一部分;人為了看清自我的神圣和絕對,可以最大限度地向無限遠航,但人不 能絕對脫離存在,人必須與廣大的宇宙取得精神聯系以獲得對人的本質的更合理的說明。新詩的哲學精神建設應在現有成就的基礎上打開更廣闊的視界,包括向傳統 哲學和世界其他民族哲學學習。只有在更合理的哲學基礎上,新詩意象才能得到更合理的重建,才能在更高的哲學意義上恢復意象的開放性、平衡性、有機性等特 征,詩歌才能成為更本真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