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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馬歇雷,國內研究并不多,學界一般喜歡從“意識形態”“離心結構”等角度入手,而這種定式理解,究其原因則是 由于對文本的細讀不夠所引起的。應該說,馬歇雷是一位精細的研究者,在西馬理論家中,他對文學的認識,尤其是文學批評,是非常有特色的。一般而言,人們認 為西馬理論家對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性本身的理解似乎總隔一層,但是,馬歇雷的理論可以糾正這個誤解。
一、有哪兩種文學批評
馬歇雷對“批評”這一詞的分析,使我們看到了他精細的地方。他對于這個詞,首先進行了一個社會歷史的分析:“我們應該被問及詞‘批評’的含義和用法,它 一直被越來越專門地使用了,17世紀以來,它被視為文學作品的研究,甚至是‘文學史’,其曾被贊成使用,不過最終沒有取代‘批評’。很快人們認為有必要區 分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假設他們是背道而馳的!(P3)看起來,這似乎有些司空見慣,不過,如果考慮到批評作為現代性之興起,尤其是一種知識的生產,這種 歷史性的分析顯得意味深長。
他接下來所做的精巧細致的分析,讓人進一步感到,他是一個對文學的歷史性及文學的界定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的文學研究者,他對“批評”這個含混不清的詞做了辯證地辨析。
一方面,批評“意味著一個拒絕的手勢,一個指責,一個敵對的判斷”。(P3)確實,文學史上有許多著名的批評,比如傅雷對張愛玲的批評,雖不能說是一個 完全的拒絕,但確確實實稱得上是一種指點;盡管這種指點是善意的,但實實在在是批評家試圖從文學的立場,對作家做出的“拒絕的手勢”(P3)。當然,這種 拒絕,在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指引,這暫且另當別論。此外,假如我們將托爾斯泰批評莎士比亞的文字視為一個批評家的話語的話,我們可以更明顯地看出“一個拒 絕的手勢、一個指責、一個敵對的判斷”(P3)。如果我們還想再舉一些例子與下面將會提到的例子作為對照的話,那么威爾遜對普魯斯特的不乏尖刻的評論將會 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在另一方面,批評也是“有限的積極知識,表示各種情況的研究和一個行動的多種可能 性”(P3)。這意味著,批評是一種積極力量,通過文學批評,一種新的知識產生了,比如說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批評表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 伯雷的創作,對于人類具有特殊的意義,并在此基礎上揭示了上述兩位作家的言語行為的積極意義。當然,批評意味著多種可能。盡管從目前看,巴赫金對陀思妥耶 夫斯基和拉伯雷的認識是極具意義的、非常深刻的,但是在將來,批評的行為可能會使我們在新的歷史語境中揭示出不同于巴赫金的新解釋,這是因為文學批評是生 產性的,將不斷地揭示話語行為的多種可能。同樣,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闡釋是精彩的,熱奈特對普魯斯特時間的復雜性揭示是細致的(盡管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經 典敘事理論搭建上),但是,將來必然會有新的批評為我們提出新的可能。
總之,這兩者的不一致,可以概 括為“作為譴責的批評之否定判斷”(P3)和作為積極的知識、“暫時稱之為作為解釋的批評”(P3)的分歧,或者可以稱之為“批評作為鑒賞”(P3)和 “批評作為知識”(P3)之間的區別。前者是“調用規則”(P4),后者則是“制定法則”(P4);一個是“一種藝術、一種技術”(P4),“另一個是一 門科學”(P4):這是馬歇雷對兩種“批評”的界定。正是在這兩個界定之下,馬歇雷展開了自己對文學批評的精巧分析。
二、哪種批評是屬于真的知識生產
如果我們選擇一個藝術或者技術的路徑,文學批評就很容易展開。從某個文學作品的閱讀經驗出發,我們只要成為一個經驗主義者就可以,因為“經驗論者試圖將 所有理想活動簡化為一個技術的一般形式”(P5)。馬歇雷打了一個比喻,來說明經驗主義者對真理的看法:經驗論者認為“真正的對象是一個柱子,真理居于其 上,被展示”(P6)。既然如此,思想和對象之間的距離并沒有什么鴻溝,隨著時間的變化,這個距離會逐漸縮小。所以,經驗論批評認識知識的語法,可以概括 為一條:真理之顯現,而且,真理必將顯現。既然思想不過是“一個展開、一個描述、一個翻譯”(P6),那么,這種經驗主義的真理,只要再訴求經驗,就可以 得到“一個事物秩序的正確一瞥”(P6)。既然如此,這是一種非生產性的所是,通過一個“未知到已知的同化”(P6),其獲得僅僅是一個技術;也因此,其 歷史性被剝奪,它喪失了“過去、未來和現在”(P6),被“精煉為一個技術和通用功能”(P6),所以,這個過程就成了一個中間階段或者中間環節,如同一 個臨時戰略、一個中介或一個手段。通過它,我們更接近真理和現實。馬歇雷對經驗論批評未必鞭辟入里,這是因為他對經驗主義存在著明顯的偏見;但是,如果將 他對經驗論的批評看作不事生產的批評的批評,我們發現,他的偏見可以視為某種洞見。
假如我們要走另一 條路徑——規范化的批評,或者說一種生產的批評的話——我們會發現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馬歇雷試圖將這種批評視為科學,那么思想不再是“一般處理的被 動認識”(P6),好像“打開水果,通過一個動作既顯示又隱藏”(P6)。“知”的行為不再是傾聽一個給定的話語、一個注定要理解的詞語,而是一個艱難的 過程,“它更像是一段新話語的詳盡闡述,一段沉默的闡明”(P6)。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新的東西升 起來了,一種現實的增加,于之起焉”(P6),認識不再是“一種潛在意義的發現或者重建”(P6),而是一個新的生產。我們將恢復思想的合法自治,以“生 成新事物,積極改變其初始數據”(P6),這就是文學生產的任務。在這種路徑中,文學批評不再是一個技術,而是一種知識形式;不再完全由預先存在的領域決 定,而是具有了生產性。馬歇雷對文學批評的積極面的展示,與他對文學批評的消極面的展示,同樣令人印象深刻;他所提供的知識圖景,也很激動人心。盡管他對 經驗論者的批駁充滿了偏見,但是,與那種認為人的所有認識內在于人的認識本身的知識規劃相比,馬歇雷的知識愿景無疑要廣闊得多。應該說,社會歷史與人的認 識相互影響,互相促進,F實確實是知識的界限,但其廣闊無垠,非常值得內在已經被“開發”得非常豐富的人來探索。
總之,“思想不是一個工具,而是一個任務”(P6),文學批評的一個目標就是使其具有思想性。這樣一個目標的設定將使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有所區別,并最 終有所為,獲得各自的獨立性!拔膶W批評既不是對象的模仿也不是對象的副本”(P7),文學批評通過在“知識和對象之間保持某種間隔或距離”(P7),而 實現其生產性。應該說,馬歇雷對于將批評作為一種消費的理念是非常反對的,他強調的是批評的生產性。但是,這種生產性,實際上要以批評者和文學作品創造者 的相互獨立為前提。如果沒有批評者的獨立性,文學批評可能成為作品的一種副本;如果文學批評僅僅是對象的一種模仿,那么批評家也就會僅僅是作家的附庸,盡 管我們可以從主奴辯證法某種隱喻中為附庸獲得一點辯護,但這絕不是馬歇雷理想的批評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
對馬歇雷來說,“對作品能說點什么,與作品本身說什么,永遠不能混為一談”(P7)。這是因為,作家和評論家之間有“一個不能簡化的差異”(P7),他 們不是一體兩面,而是“兩種沒有任何共同點的話語形式”(P7)。“對作品能說點什么”,這是批評家或者批評者能做的事情。即使是作家,當他對自己的作品 說點什么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一個批評者了,更何況他試圖對其他作家作品想說點什么的時候。而“作品本身說什么”,這是一個作家或者說作品創作者能做的事 情。在馬歇雷看來,這二者是不一樣的,因為兩者之間的生產機制不一樣,兩者話語類型需要加以區分。而這,恰是批評場域成為一個獨立的空間并展開其生產性行 為的前提。
三、重申經驗論批評謬誤
馬歇雷一直對經驗論的文學批評不以為然,他認為“不可能有批評事業足夠的經驗主義的表述”(P8),“就一個知識而言,一個作家的工作并不表現其自身(這 一點也可以在適當時候進一步研究)。但是作家的行為,在另一方面,可以成為某一知識的對象”(P12)。假如說,某些兼具批評家和作家雙重身份的學者,如 戴維·洛奇或者庫切,對自己的作品產生了批評的愿望,并進一步評論了自己的作品,或者在自己的一部元小說中對自己的作品和人物評論一番,這應該是屬于“可 以在適當時候進一步研究”的范疇。但是,即便如此,此時的戴維·洛奇和庫切的身份,已經由一個作家轉換成一個評論者或者是一個模擬評論者。所以,一個作家 的工作并不是表現其自身,它所需要的,恰恰是一個他者來完成這個工作——經驗論評論,滿足于“描述完成的作品,做好準備,以傳播和消費”(P12)。但 是,這種批評不是生產性的工作。文學批評的目的,是“解釋而不是描述”(P12)。這種經驗論的方法,“注定僅僅是大眾的品味闡釋,至多是一個技術” (P12)。它所建立的規則,類似手工業從事者,“統治者一個經驗給定現實的運用”(P12),“僅有一個近似或平均的價值”(P13),“雖有其限制功 能,沒有表現出任何真正必要性”(P13),所以馬歇雷將這些批評家,稱之為“采用了品味的技師的角色”(P13)。盡管作為“一個一般規則的使用者,這 些批評家永遠不會錯誤”(P13),“但在試圖確定品味的平均現實總是不可避免地錯誤,因為他們的工作回避理性,而且在嚴格意義上沒有產生一種知識” (P13)。應該說,這一系列的“指控”非常尖銳,但是,這是一種試圖建立現代批評獨立性的努力。馬歇雷將經驗論的批評家比喻為一個手工業從事者的形象, 而規范化批評,則是一個現代工業規范生產的典范,這無疑是一種理想化了的極為努力的理論建構工作。我們需要再次指出的是,這是馬歇雷試圖對作家及傳統印象 式批評侵入批評家的領域進行規范甚至對之進行放逐的一種努力,其背后,恰恰是對批評需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的良苦用心。
在馬歇雷看來,經驗論的批評調用規則,規范性的批評調用法則。而規則保障的活動是互相矛盾的,因為“它是無法產生自己的理據”(P13),只是“接收來 自其他地方的規范”(P13),這是它僅僅提供描述,而不能“提供任何解釋的原因”(P13)。盡管“這種規則組織和控制了給定現實的使用,所以其最終成 為“一個對創造物不可避免的神秘本質的一個呼吁”(P13)。這種經驗論的批評,僅僅提出消費的規則,無法成為生產的法則,這種傳統批評的方法,必然滑入 經驗主義的謬誤,自發地將自己的工作進行隔離審查,其方法限于描述、同化,在此對象成為了批評工作的衡量標準:“完全取決于其對象,批評的判斷只需復制和 模仿它,通過跟蹤其明顯輪廓。這是唯一可能使作品完成的取代:被消費,被移出,從書的臨時貨柜到潛在的讀者念頭中,明確的和準備好的不同狀態中的念頭 中!(P13-14)這種批評,是不是都是經驗論批評,我們可以表示懷疑,但由于經驗論批評的隨意,沒有來由,其大部分有可能是消費性的,而不是生產性 的。但是,我們可以看出,在這里,馬歇雷是將消費性批評的許多譴責加在經驗論批評之上了。不過,他的許多指責盡管充滿了偏見,但從其積極一面上看,卻是一 種試圖樹立批評獨立性及生產性的努力。
四、反對另一個謬誤
如果馬歇雷僅僅提出了對經驗論批評的反思,他無法獲得我們的尊重;但是,他展現了非同一般的西馬文論家素質,即洋溢著西馬理論家獨特的介入社會的激情,又展現了他對文學及文學批評的獨到理解及極有預見性的眼光。
馬歇雷認為:“批評,如果它不是活躍的且有效的變化,至少使人想起改變的可能性,并且,偶爾地,不斷激起它!(P15)批評活動,是一個修正,是一個 改變;批評,由于其生產的力量,是一種變革。批評不會滿足那些給定的東西,因為:“如果從作品之外的一個點,以模棱兩可贊美的語言重復作品,我們也無法使 自己的聲音被聽到的話,這將冒著在滿意中革除自身的危險!(P15)所以,在經驗中沉迷、在消費性狂歡下重復自我的做法,是馬歇雷絕對反對的;他追求 的,是一個變革,是一種生產,一種創造,這一點在他對經驗論的批評中可以體現出來。
馬歇雷以激情駁斥經驗論批評,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他對于規范性批評,則帶著不加掩飾的贊美。但是,作為一個理論家,他在指出規范性批評的生產性時,也很警惕這種批評可能會帶來的規范性謬誤,這是非常有遠見的。
馬歇雷認為:“批評初次顯現為一個否定,其基本姿態是一種拒絕!(P16)盡管“它準備提供一種知識以及應該被承認為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權威。真相被述 說,而錯誤則時受譴責”(P16),由于“它表示知識,即使這種知識可能聽從反常的規則”(P16),所以,“它不僅嘗試撒播和驅散那些無法生存和抵制其 審問之物,它還要建造和生產!(P16)在這個意義上,批評從事的是一種極為艱難的工作,“它覬覦創造力,即使在為無所創造感到后悔的表達中,生產的幽 靈得以確立”(P16)。如果在前面馬歇雷講述生產、創造的快樂以及對理性的迷戀的話,在這里馬歇雷提出了這樣一個論斷:批評,在其本質上,是一項不好處 理的權力,是一柄雙刃劍。
由于“因為批評以自己的方式是無力審查作品,不能施加影響,所以它訴諸一個 腐蝕的怨恨!(P16)在這個意義上,批評變成了一個“寫在書邊緣上的價值判斷:‘可以做得更好’”(P16),但這僅僅是對經驗主義的一個臨時性的勝 利,因為一旦任性地使用自己的權力,“不問任何問題的‘趣味’和免除顧忌的‘判斷力’是緊密相關的。幼稚消費者和苛刻的評判者最終在一個行動中合作了” (P17)。
這種苛刻的評判,將是規范性批評的大忌。評判者“聲稱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意愿,指出他不 小心之處”(P17),但這并不是真實的生產,而“批評判斷通過長時間親密參與,矯正作者的工作”(P17),則是濫用權力,濫用規則。所以,這種規范性 謬誤,如果陷入試圖從各種模式中揭露秘密——這些秘密可能是各種規范性批評的最終謎底——這將最終使批評變成了一個偵探故事,而偵探故事恰恰是“在其完成 了故事時刻廢除自身”(P18),“將結尾作為開始”(P18)。如此,“評論家起于模式,忽略事實”(P18),而且,我們將會發現,更糟糕的是,這些 各類批評模式成為一種偵探故事的同時,這些同一類型的批評模式總是重復一個乏味的故事,正如馬歇雷所說,批評有時就變成一個按照指南和準入方式的“有效成 分的猶豫比較”(P19)。這些觀點是很精彩的,而且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布魯姆對當前的許多規范性批評殊途同歸,但是我們提醒讀者注意的是,《文學生產理 論》是其在20世紀60年代寫的,這是非常有預見性的。
如果說經驗論的謬誤,使作品成為消費的奴隸;規范性的謬誤,則使作品成為模式的奴隸。因為規范性的謬誤,其實質,成為一種“某些先前定義限制中”的變革。這是一種喪失了生產性、變了味的文學批評。
五、如何看待馬歇雷的洞見與偏見
應該說,馬歇雷的不少看法,尤其是對規范性批評優勢的相關觀點,具有極大啟發意義。我們知道,近年來,隨著對文學理論的反思,不少人對知識、理論與文學 之間的關系,也產生了合理的反思;但是,在這其中,一種不是很好的趨勢也慢慢地產生了。這就是:隨著中西學術界對理論反思的推進,一種以拒斥理論為時髦的 學術風尚也逐漸興起了。這種學術時尚,對于糾正簡單地套用批評模式來進行批評寫作,可能是一個有效的清醒劑。但是,一旦拒斥理論走了極端,就會使批評領域 淪為經驗論者拒絕理論思考的嘉年華。這是因為,學術研究話語(包括文學批評)總歸是一種思考與反思,這種從第三者出發的思考不可能不帶有思考的韻味——只 要這種思考不是屬于偵探小說式的結論限于現象,而是一種真正的理論探索及反思。
可以說,馬歇雷對批評 的生產性的強調,令人印象深刻。批評成為一種知識生產,也是批評家獲得獨立身份的需要。實際上,正如馬歇雷所說,批評家所面對的文本和作家所構建的文本, 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批評家所采用的話語,與作家所采用的話語,也是兩種話語形式。批評家作為一個他者,必須保持一定的獨立性,他一旦淪為作家的附庸,如同 嚼甘蔗渣一樣反復地嚼著作品,而不能如大廚一樣烹制大餐,這種批評將毫無意義。因為這種附庸式的批評是無生產性的,對于人類的知識進步,這種批評將無能為 力。
批評史上相當多的批評經典,證明了這點:需要為人類知識做出貢獻的批評,必定是生產性的。以我們 前面提到的幾部規范性批評為例子,巴赫金以多種思想和知識為倚靠,糅合了馬克思文藝社會學、新康德主義、東正教思想、維謝洛夫斯基歷史比較詩學的相關洞 見,對拉伯雷、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作品給出了自己的思考,這種思考,介于兩者之間,通過對話、溝通,從而真真切切地成為一種有利人心,使人類變得 更為進步和美好的知識生產。同樣,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批評、熱奈特對普魯斯特作品的細讀及其敘事學建構,都為學科發展、認識人自身,提供了新的思考。不 可否認,這些研究如果形成一定的規范性批評,有可能會被誤用或者濫用。但是我們因為這種規范化批評是理論的,就一概予以拒絕。如果我們將理論的反思曲解成 平庸的流行經驗論時尚,片面地認為“凡是理論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將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知識生產態度。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馬歇雷有其偏見:這就是他對經驗論批評的拒絕。應該說,作為大陸哲學一員,馬歇雷這種理性主義是有源頭和傳統的;再加上,其寫作該 書前后,正是結構主義等科學主義文論大為盛行的時代,他的《文學生產理論》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時代的癥候。應該說,知識論者或者感覺論者出發點及相關實踐, 還是有不少知識及事實依據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總是需要從一定的經驗基礎出發,這種經驗基礎,事實上也是與作品有關、但有可能獨立于作品經驗的社會經驗 和其他文學經驗。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由于引入了新的經驗和新的立場、視角,經驗論者的批評也是生產性的。從文學批評史上看,精彩的點評、巧妙的批注、印 象式的鑒賞,也是一種動人心扉的知識啟示,正如我們在上面提到的幾篇經驗論的文學批評,由于訴諸經驗與妙悟,常能從另一個角度給予人以啟示。所以,它也是 一種具有生產力的文學批評。因此,馬歇雷認為經驗論的文學批評是一種“消費性”的,是一種偏見?偠灾R歇雷對于經驗論批評的偏見屬于時代的、其哲學 傳統的一種偏見,這種偏見雖說對于確立批評家獨立身份起了很大作用,但是他關于經驗論批評不具生產性的說法,在理論上是有缺陷的,也不符合現實情況。
事實上,如巴門德尼所言,要到達真理的所在,理智和感覺同樣重要。我們要反對的,是那種沒有頭腦的、沒有創意、沒有思考的批量化生產的規范化批評;我們 還要反對的,是那種缺乏精彩感知、缺乏經驗基礎、充滿著想當然胡話的批評囈語(當然,判斷是否胡話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有時候一些具有預言性的批評總是不為 當代人所理解)。應該說,完美地處理好知識、感覺與文本之間的關系,應是作為知識生產者的批評家所長。一般而言,無論是哪種知識生產者——不管是從經驗出 發,立足于文本細讀,從現實經驗通過虛構世界展現文學經驗的細致深入優美,或是從知識入手,在知識和文學作品之間,構建精彩的洞見,展示層出不窮、細密思 考的規范性理論大廈——都能孜孜不倦地從事文本細讀活動,也能在大量的文本細讀中,展示出精彩的理論思索或是反思的氣息,并能給予他者以啟示,能將文學作 品的多層面性、文學創造的復雜性詮釋得很清楚。
更進一步講,這個經驗論批評與規范性批評之爭,僅僅是 一個表面上的問題。注重規范也好,注重經驗也好,其根本不是在于哪一方更有道理,而是在于,我們在運用規范或者經驗,我們要提倡精深優雅的創造性維度。而 經驗論至上的說法,或許被某種不事知識的平等主義和反智主義所利用了。當然,我們需要認識到片面地推崇規范性批評的弊病,這可能為某種理性中心主義及某種 “特權主義”所利用。規范性批評,假如真的要求所謂的“特權”——比如在某些領域能傳播得更遠一些,認為自己有更多的話語權——它必須付出的,不是要求更 加蠻橫的話語形式,而是更加謹慎細微的論述及更具創造性的聲音。研究總是需要某種獨特的、個人的、創造性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生產性的;同樣的,文本細讀 如果要得到交口稱贊,也是必須要提供優雅精深的知識來溫暖人心。但是,如果我們將馬歇雷的對經驗論的批評理解為他對生產性批評的強調的話,我們會發現,馬 歇雷的偏見,確實可以真真切切地成為文學批評理論史上的真知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