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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攀援在墻上的常春藤,格非在講述《望春風》的過程中,被纏繞,被依附,被過往的青蔥歲月召喚,被古樸的民風和純粹的人情深深地打動。
盡管每一次寫作都會開啟新的經驗,但《望春風》的寫作,對格非而言仍是一次獨特的體悟。他沒想到情感的聚集如此濃厚,以至于寫作時常常一坐五六個小時,心跳加速,始終處于亢奮之中。
他曾經將故事起名為《浮生余情》,但感覺流于直白。臺灣作曲家鄧雨賢的《望春風》帶給他一些啟發,這是作曲家青睞的詞名,卻十分契合格非寫作這部小說的心境。
一個具有傳統文化意味的村莊消失了,那些曾和他一起生活過的人物消失了,幾千年來是建立在鄉村倫理的基礎上的中國鄉村社會,突然間只剩下了廢墟。站在廢墟上時,格非想到了什么?
“一邊看廢墟在倒塌,一邊匆匆在廢墟中記錄下你所看到的一切;有生之年你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幸存者。”或許本雅明解讀卡夫卡的一段話,最能概括他此時的心情。
艾略特筆下的《荒原》,英文原意是“被荒廢的土地”,是被遺棄的“荒原”,但艾略特沒有放棄對圣杯的尋找,或者說,廢墟的存在同時也暗示了她的復蘇。
舒晉瑜:寫作《望春風》的緣起是什么?
格非:這部作品我想了很多年。過去村子里有河流、有莊稼,每次回到村莊,感覺村子是永遠不會變的,它的存在不斷印證著家的感覺。村莊拆掉后變成荒原,和丘陵地帶連在一起,沒有任何標屬。
有一次我弟弟開車帶我回老家。當時下著小雨,我一個人在村子里待了兩個小時,想了很多。我想起《詩經》里“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里很難過。先民們從北方來到江南,尋找棲息地,家譜里曾詳細記錄了這一支,我祖父也曾經不斷地給我講述這個故事。現在村子突然被拆掉了,成為一片平原。
又過了兩三年,我問我父母,老家拆房后是否建了工廠。他們說因為資金鏈斷了,一直荒著。我又回去看了一趟,發現原來生產隊里開辟出來的新田,全部長滿了樹,植被茂密,只有池塘里的荷花還在。艾略特筆下的《荒原》,英文原意是“被荒廢的土地”,是被遺棄的“荒原”,但艾略特沒有放棄對圣杯的尋找,或者說,廢墟的存在同時也暗示了她的復蘇。
我決心要寫一部小說,就從五六十年代寫起。如果不寫,用不了多少年,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的人也許不會知道,長江腹地曾經有過這些村子,有過這些人,這些人和這片土地曾有過這樣一種關系。從那之后我每次回家都做一些筆錄,主要是找父母、以及他們同一時代的朋友們聊。
舒晉瑜:您確定要寫的人物,有來處嗎?
格非:曹雪芹說,他寫《紅樓夢》是因為記憶中的女子,不想讓她們消失。我要寫的就是村子里的人物,他們的存在不可辯駁。可是突然之間這些人都在面臨消逝或湮滅的命運。我父母那一輩的人,至少已經有一半已不在世上了。有時想想挺恐懼的。
我不是可惜村子不見了。滄海變桑田,歷史的變換不是特別奇怪的。奇怪的是一個有歷史感覺的地方突然終結,一些重要的記憶,它們仍然鮮活地呈現在我
眼前,可眼下遭到人為的、輕浮的忽略。這一巨變對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才是思考的重點。我小時候所接觸的那些人,他們有才華、有性格,他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記憶里都還閃光,猶如昨日。現在他們大多已衰老,或者說正在死去,表情木訥,蹲在墻角跟人聊天。他們曾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隨青煙散去。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的一生需要得到某種記述或說明。
舒晉瑜:是不是寫作時還有一種責任感驅使?
格非:說一句高調的話,我真正覺得對這個地方有責任感。我突然覺得有一種沖動,想要把正在消失的這些人記錄下來。他們的存在,對于解釋我的生活和生命,仍然非常重要。最近一個時期,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他們。
我不是作為一個文化人記錄這個地方。我自己就是從這里走出來的,這塊土地養育了我;我從事寫作,我來寫這個地方是最合適、也是最可能的。我不會追溯一個村莊的歷史,寫一個地方志式的鄉村生活畫卷。我要寫的故事是我親歷的;和我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有形有貌,多年后他們說的話還能穿透時間,回到我的耳邊。他們的過往和今天的狀態構成極大的反諷和巨大的變異。他們代表著一個正在衰歇的聲音,這聲音包含著非常重要的信息。
舒晉瑜:寫作《望春風》,和過往的寫作有何不同的感受?
格非:寫這些人物,我很難控制自己。這些人會用記憶中的語調和你說話。我寫的人物是虛構的,和我的記憶沒有關系,但是我的那些鄰居們,童年時的伙伴們,父母、親戚和朋友,這些人會有直觀的圖象,都能和小說中的人物對上號。每次寫作時,小說中的人物和真實的人物構成一種復雜的關系,帶給我強烈的情感上的刺激和震動。
舒晉瑜:作品中的父子情感人至深。父親的形象在作品有何獨特的意義?
格非:儒家文化中“三綱五常”講“父為子綱”,在中國的文史作品里,父親的形象是極為重要的文化符號,但我覺得奇怪的是,到了近代以來,母親形象的重要性在顯著上升。一旦我們要追述自己的本源,我們首先想到的象征之物,便是母親的形象。
在我個人的經歷中也是如此。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家里的事都是母親掌管——這樣的事在中國鄉村很普遍。父親似乎是可以忽略的人。但是我直到中年以后,才會慢慢發現在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的影響。
也就是說,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重新發現了“父親”。小說里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有一點關系:很少說話,但是很細膩,情感豐富。
舒晉瑜:作品中的很多細節非常感人,也許是非常樸素的感情,但是很有人情味。
格非:這種樸素的感情,可以是父母和孩子,可以是生產隊社員之間,也可以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當年大量逃荒的人會來到我們村莊——南方的村子即使再窮,也還有魚蝦,有野菜和野蘿卜。所以我們那個地方,成為安徽等地逃荒人的聚集地。
有一次我弟弟發燒,母親給他煮好粥后就出門了。這時沖進來一幫難民,一看鍋里有粥,拿著碗就撲上去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饑餓的情景。每次有逃荒的人到我家,母親總會想方設法找東西給他們吃,過年的話還會送一點饅頭。家里做了好吃的,也都會挨家送去給鄰居們嘗嘗。那個年代,鄉村的互助關系,在
我的記憶里印象很深。如果說,那個時候的鄉村社會和今天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濃郁的人情。我很反感“人情味”這個詞——似乎人情是一種表演。我記憶中的人情是一種堅固的倫理關系,寄托著鄉人對于生存最樸素的理解。
舒晉瑜:作品中的幾個女性角色,讓人過目不忘。尤其是美艷無比的妓女王曼卿,一直讓村里大小男人魂牽夢縈。我覺得古今中外優秀的男作家寫女性,一點兒不亞于女性作家。您認為自己對女性了解嗎?
格非:小時候我接觸最多的女性是母親。我沒有姐妹。我母親和我的關系非常親密,她干活、趕集、看戲、看電影都會帶著我,我16歲之前,幾乎所有的道德教育都來自母親。她成了無數女性形象最重要的源頭。在現實生活中我和女人打交道比較害羞。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在與她們接觸時,反而會對她們的言行和心理更為敏感。這可能對寫作有些幫助。
舒晉瑜:《望春風》里,是否也延續了《江南三部曲》的一些情緒?
格非:《人面桃花》講述晚清末年、民國初年的故事,《山河入夢》的故事是五六十年代的江南農村,《春盡江南》講述的是主人公近二十年的人生際遇。《春盡江南》寫完以后,我很長時間被結尾處的悲傷氣氛所籠罩。魯迅先生曾說過,如果說希望是虛妄的,那么絕望同樣是虛妄的。差不多同一時間,我開始考慮用一種新的視角來觀察社會,那就是重新使絕望相對化。
舒晉瑜:《望春風》中,您對鄉村的情感是否得以充分表達?
格非:簡單化地對中國社會生存狀況的加以觀察,不管是歌功頌德,還是審視批判都沒有意義。我的整個童年記憶告訴我,生活中有時充滿暴力、傾軋和欺騙,但也有美好情感的流露。
《望春風》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是大規模地描寫鄉村生活。鄉村已邊緣到連根端掉,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我的家鄉僅存在我記憶之中。日本學者柄谷行人說,只有當某個事物到了它的終結之時,我們才有資格追述它的起始。我想,即便中國的鄉村生活還遠遠沒有結束,但它對我來說,是徹徹底底地結束了。這一點沒有什么疑問。換句話說,我個人意義上的鄉村生活的徹底結束,迫使我開始認真地回顧我的童年。不過,這部小說從內容上來說完全是虛構的,你當然也可以把這種追溯過程理解為我對鄉村的告別。
舒晉瑜:同樣是寫“文革”,您的描寫和同時代作家筆下的“文革”也大不一樣。您認為怎樣才能使自己的寫作避免同質化經驗?
格非:我上大學的時候,寢室里每個同學所講的故事和經歷都完全不同。也就是說,每個人的經驗都不一樣。現在的寫作,經驗越來越同質化、碎片化。所有人擁有的經驗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我趕上了大時代的尾巴,經歷過完整的鄉村生活,但是當我寫那段歷史,畢竟已經隔了三四十年。雖然我自以為對那段生活十分了解,我還是告誡自己不能想當然。因為個人記憶往往很不可靠。我要走訪不同的人,有的跟你關系近,有的關系遠。事實證明了我的判斷。
所以我覺得避免同質化的方法之一,就是必須重新重視調查走訪。不能依賴自己的那點記憶。關于這一點,我們應當向巴爾扎克學習。
除此之外,我覺得要避免同質化,還必須對自己描述對象擁有專門的、精深的知識。你大概知道,福樓拜為了寫《布法與白居榭》,至少讀了1500本書。
舒晉瑜:判斷一部好小說的標準有哪些?
格非:好的小說像一個好的建筑,有廳有堂有房間有走廊,整體和局部的關系要處理好。你有什么樣的世界觀,你要表達什么,作品中的人與人,時間和時間,空間和空間,先后次序,作品的寓意等等,都非常重要;其次看工,就是細節。廳和堂都合理,布局合理,但是工不好,細節打磨不好也出不了好作品。有的作家有細節沒有世界觀,對世界沒有看法,這樣的作品不算是好的作品。有的作家有好的世界觀但是沒有細節,最終會覺得粗糙,好房子也浪費了。能兼顧這兩方面的作家不多。
舒晉瑜:您是什么樣的世界觀?
格非:我的世界觀是農民的世界觀,我的身上有很多農民的特質。在過去,我以農民的身份為恥,總是希望洗掉這個身份。以前,如果有人罵我鄉巴佬,我一定會被激怒。這種自卑的感覺一直存在。也就是說,我希望通過知識積累,通過學習,變成城市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作為農民的過往成為我值得珍視的財富。在一個普通的農民身上,你不僅可以看待鄉村生活的全部印記,甚至還能找到整個鄉村文明在農民身上的凝聚和投影。
舒晉瑜:您很懷念六七十年代的農村生活。《人面桃花》里您曾寫到過桃花源,《望春風》又里出現了一個真實的古風盎然的村莊。
格非:實際上幾千年前的風俗禮儀,一直在鄉村延續。江南更是如此。如果說有什么事讓我難忘,那就是,我和那些鄉村老學究、讀書人來往,他們把我當成和一個成年人來對待,給我泡茶、保持謙恭的禮儀,說話適可而止,送客時一定是送到大路上——你會感覺受到尊重。中國古典文學和傳統文化,我在鄉村里的那些讀書人身上見到一點影子,也許是浮光掠影。
舒晉瑜:擁有這些經歷,是否成為您的優勢?
格非:每個人都各有優勢。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看到的都是我的劣勢。9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變革,大家能夠明顯地意識到世界已經完全不同。中國文學的未來是屬于年輕人的,文學一定會有新的面貌。一方面我們應該看到自身很多優勢正在失去,一方面也要保持對新的社會生活的敏感性。作家要時刻提醒自己保持謙虛的態度,不能狂妄自負。
舒晉瑜:您的作品情節非常緊湊,一環接一環扣人心懸。
格非:支撐著小說的基本的動力也許是懸念。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所謂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我對懸念設置的理解,僅僅是鋪墊和埋伏,這是一知半解的看法。在優秀的章回小說中,有一個基本的懸念安排的程式。一是草蛇灰線,千里設伏,關于這一點,我們很容易理解。另外一點,我稱之為“忙中設伏”或“亂中設伏”。一般來說,忙和亂都是高潮,是對懸念的照應和解除,如果在這個時候繼續設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層層疊疊,文章就會顯得波詭云譎,花團錦簇。我認為后一種方法是《金瓶梅》和《紅樓夢》的敘事精髓,因為它們特別擅長“忙中下針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