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一種情學,詩人們以情為學,情是內核,語言是手段,詩人以此為生,為使命,為一種生活方式。
情,是人作為主體的一種特殊觀照,再深入地說,即情乃心之凝聚之所、投注之處。心,是指人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錢穆先生稱:心是主宰一切官能、指揮一切官能的一種特殊官能。文化、藝術乃至詩歌,都是由“心”感受而生發出來的,《樂記》對此有精辟之論:“凡音而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藝術需要情深,深情才能產生藝術。這點類似愛情。心專注,才有情,才會產生情。愛情的本質就是專一,否則何以證明是愛情。
藝術之本質也是如此,藝術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種情感經驗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為某種形式,有如定格與切片,單獨構成一個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詩或一幅畫。而閱讀到這一首詩這一幅畫的他者,又因其中積淀的元素喚起自身的記憶和內心體驗,引起共鳴,感受到一種滿足感,并帶來一種超越性,這就是美。這種感受,就像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所說的,“詩歌是禪坐,不是為了催眠,而是為了喚醒”,以己心喚醒他心。
在現代社會,按現象學的細分,情感還可以衍生、變異,若將之細化,則“情”還可以分為情感(傳統意義上的)和情緒,古典文學側重點在情感,現代文學關注點則在情緒。情感相對穩定,情緒則是瞬息即變的。現代人比較喜歡研究情緒,比如“畏”、“煩”、“焦慮”、“絕望”、“冷漠”、“快感”、“狂喜”等等,情緒是時間性的,因而也是當下、此時、瞬息的,它在時間之流中突然涌現又迅速消失,只有閃電般的詞匯能將之捕捉。
關注情緒,是將傳統情感細化的結果,這是現代性之瞬息萬變決定的,是混沌中撕裂的一道縫,敞開,給人呼吸的空氣,給人光亮與希望。情緒一度成為文學和藝術的中心內容,細節成為呈現情緒的主要印跡,細節主題化為當代詩歌和藝術的話題。
在當代社會,情開始變得復雜多樣,包括情的極端化或保守化,但仍然是文學和藝術的源泉。已故旅美學者陳世襄認為中國文學傳統是一個抒情傳統,強調情感上的自抒胸臆,“抒情精神”為中國乃至遠東文學傳統的精髓。
捷克漢學家普實克也認為,中國抒情詩擅長“從自然萬象中提煉若干元素,讓它們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創制足以傳達至高之境或者卓爾之見,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圖像”。屈原就有過“發憤以抒情”、“抒中情而屬詩”的說法,抒既有宣泄的意思,又有編織的意思,所以,抒情,是情感的發泄,又可以理解為一種工藝勞作形式,抒情既是一種情感反應,但作為詩歌創作方式,它又有技術因素,是一種藝術形式。
說“抒情性”是中國文學尤其是詩歌之特質。是因為中國人沒有外在的宗教,所有的一切都落實在現實和人間,在“情”。這是中國文學的基因。
惟有“情”,證明人來過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曾經停留過、生活過,被人記憶,以后還留下過痕跡,比如文字,比如藝術,或者保存在親人、友人的回憶之中。方東美所謂“生命,情之府也”。
確實,在中國古典文學和詩歌中,“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宇宙是“有情天地,生生不已”。天地是有情的,人間是有情的,萬物也是有情的,所謂“萬象為賓客”、“侶魚蝦而友麋鹿”、“小鳥枝頭亦朋友”等等。情,是人們克服虛無、抵抗死亡的利器。世界是一個集體存在、相互聯系、同情共感的命運共同體。
張淑香稱之為一種徹底的“惟情主義”,這種“惟情主義”認為世界萬物都有著“一條感覺和感情的系帶”,并且由古而今,“個體之湮沒,雖死猶存,人類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續之生命,足與自然時間的永恒無盡相對峙相呼應”,從而超越死亡的恐懼,肯定生命本身的絕對價值。
確實,人生在世,有何可以證明自己存在,唯情而已。
李澤厚提出“情本體”的觀念,他認為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情”,他說:人活著,惟一真實的就是積淀下來的你的心理和情感。只有“有意味的情感”,才能消滅虛無。所以,回到日常生活,以“眷戀、珍惜、感傷、了悟”的態度,面對現實人生,“推動自己的人生充滿意義”。
加繆也曾說過:“人是一種概念,脫離了愛情,這概念極短促”。
我曾寫過一首詩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題目為《致——》,這個“致”其實沒有具體對象,類似一種宣告。算我對人生的一個看法,而這首詩,也恰好表達了我視詩歌為情學的觀念。全詩如下:“世事如有意/江山如有情/誰也不如我這樣一往情深//一切終將遠去,包括美,包括愛/最后都會消失無蹤,但我的手/仍在不停地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