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傳播手段和渠道的改變,“文學編輯”的職能和地位已經發生很大變化,F在大家喜歡用“零門檻”來表達作家與編輯的新關系。對很多作家來說,頗有一種自由與新生的味道,再也不用看編輯的臉色了,直接把作品發布到網上就算發表了。但我認為,這句話對一部分人是真的,對另一部分甚至是更多的人只是個虛幻,在有些情況下是事實,在更多的時候卻未必是。
我們先不討論網上發布與紙質出版之間的差別,就職業地位改變和態度變化來說,文學編輯的職業特性和從前果真沒有可比性了。編輯的地位發生了松動,編輯這道門檻過去可能的確有臉色的問題,但作為文學作品發表必經的“關卡”,編輯有權對作家的作品提出意見甚至要求修改。現在,很多作家具有了自我成長能力。這是網絡帶來的好處,好作品被淹沒的概率大大降低,但橫空出世之作到底出現了多少呢?比起“泛文學”概念下的文學作品增多和文學語言的大幅度不講究,編輯的功能弱化給文學帶來了什么?
與此相關的問題是,中國現代以來建立起來的文學編輯傳統眼看著有大面積丟失甚至喪失的危險。編輯的作用在弱化,現有編輯的職業態度、職業技能也在下跌。這或許是需要我們引起格外警覺的現實。以往的編輯會為作品中的一個典故、一個成語、一句方言俚語的準確性、必要性,甚至對標點符號、段落分法與作家商量溝通,現在呢,作者發來的電子版就是三校前的“定稿”,直接上版也不鮮見。不再審讀、不用退稿,連“兩個月內未收到采用通知,作者可自行處理”的鉛印單也不用郵寄,通過電子信箱和手機短信,編輯與作者看似交流方便,事實上卻逐漸淡漠,相去甚遠。編輯與作家之間的佳話不復存在,大家靠“名頭”吃飯選稿,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可以接受。作為必不可少的文學生產環節,編輯就這樣成了“傳統工藝”,似乎要與鉛字印刷一起來成為歷史了。
由于紙質出版物,圖書、報紙、刊物的存在,文學編輯作為一種職業依然是“文學界”里的一個類別,但這個職業領域所發生的新情況新問題卻直接間接地影響著文學創作與出版的質量。如果電子出版不能完全取代紙質出版,特別是文學出版的“正規性”和主流價值還體現在紙質出版上,回望中國現代以來的編輯傳統,強調新媒介環境下編輯作用的必不可少,我認為是非常迫切而重要的。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很多有才華的人寧愿一輩子只做編輯而不去爭作家的飯碗,或者他們已經表現多樣才華卻終生以“編輯家”名世。比如鄒韜奮、趙家璧、孫伏園、韋素園等人。也有很多著名作家,盡管小說家、詩人之名已經很大,卻始終不離開編輯的崗位,無論他們是不是刊物的主編、出版社的負責人,都視編輯為自己始終堅守的工作。在這份名單里,我們至少可以列出以下這些名字:魯迅、胡適、茅盾、鄭振鐸、周作人、葉圣陶、丁玲、徐志摩等等。
以魯迅為例,看看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是如何對待編輯工作的。
魯迅深知做編輯的不易,他在1935年致王志之的一封信中談到:“其實,投稿難,到了拉稿,則拉稿亦難,兩者都很苦,我就是立誓不做編輯者之一人。當投稿時,要看編輯者的臉色,但一做編輯,又就要看投稿者,書坊老版(板),讀者的臉色了。臉色世界!比欢聦嵣,魯迅一生編輯過的雜志和圖書,可謂大觀。他和多位友人的交往,不是因為創作或研究,而正是一同編輯刊物和叢書結下友情。
著名出版家趙家璧稱“魯迅先生是一個出色的編輯工作者”(《魯迅先生的編輯工作》),周作人在晚年回憶道:“魯迅不曾任過某一機關的編輯,不曾坐在編輯室里辦公,施行編輯的職務”!八洺W谧约杭依,吃自己的飯,在辦編輯的事務,”“他編輯自己的,更多是別人的稿件”(《魯迅的編輯工作》)。周作人把魯迅的編輯觀概括為“精細與親切”,是十分準確的。
1924年,魯迅曾編選許欽文的小說集,他在讀過兩遍后加以推薦出版,并對其作品中的細節提出意見。在致孫伏園的信中,魯迅對許欽文小說的一個細節加以糾正:“又《傳染病》一篇中記打針(注射)乃在屁股上,據我所知,當在大腿上,改為屁股,地位太有參差”,魯迅這樣指出作品的毛病,并非出于藝術的考慮,而是提醒作者不要犯常識性的錯誤,是盡一個編輯者的嚴謹之力。1925年,魯迅在收到青年作家李霽野的小說《生活》后,致信作者道:“結末一句說:這喊聲里似乎有著雙關的意義。我以為這‘雙關’二字,將全篇的意義說得太清楚了,所有蘊蓄,有被其打破之慮。我想將它改作‘含有別樣’或‘含有幾樣’,后一個比較的好,但也總不覺得恰好。”從中可以見出魯迅對青年作者的作品反復琢磨、盡可能完善的誠意。
魯迅在編輯上的認真與精細,甚至超出了編輯者的職業要求。據黃源先生在《魯迅先生二三事》中回憶,1935年,左翼青年作家周文將自己的短篇小說《山坡上》投給《文學》雜志,時任主編的傅東華將周文小說中一個情節以“不現實和煩瑣”為由做了刪削,這個情節是描述一個士兵在軍閥混戰中“被打得肚破腸流”仍然與對方搏斗。周文為此十分生氣。魯迅得知后,為了這個情節的真實性詢問了日本軍醫,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專門就此將周文、胡風、黃源等叫到一起聚餐談話,并正面鼓勵和引導周文不要因小事而耽誤了創作。
一個作家,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去對待更年輕的作者?應該如何指導仰慕他的人去從事創作,魯迅的態度不是指點江山,告訴對方小說的做法,不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去教導,而是不帶功利地去扶持和引領。
魯迅有清晰的編輯觀。據唐弢先生在《“編輯”二三事》里回憶,魯迅先生要求“編輯應當有清醒的頭腦”,“他比作家知道更多的東西,掌握更全面的情形,也許不及作家想得深。編輯不能隨心所欲地吹捧一個作家,就像他無權利用地位壓制一個作家一樣,這是個起碼的條件”。
這里,我還想講一個魯迅與青年作者的故事,方知魯迅的編輯觀其實更重要的是對青年作者的關心與扶持。1921年7月,一位叫宮竹心的陌生青年給周作人去信求書,因周作人當時在北京西山養病,魯迅代為回信,并寄《歐洲文學史》和《域外小說集》兩冊,申明并非借他,“請不必寄還”。8月16日,魯迅又回信宮,答應他可以到家訪問,并附電話號碼。知宮之兄妹都寫小說,魯迅信中很是鼓勵,并表示“倘能見示,是極愿意看的”。十天后的26日,魯迅又回信宮,對他到訪不遇表示歉意,但這不見是因為宮自己未約而至,所以強調他來前一定“以信告知為要”。同時,魯迅接到了宮寄來的小說,包括他本人和其妹妹的,魯迅認為其作品還未達到小說的水平,不過“只是一種SKETCH”,但認為“登在日報上的資格,是十足可以有的”,認為二人“各人只一篇,也很難以批評,可否多借我幾篇,草稿也可以,不必謄正的。”且說“我也極愿意介紹到《小說月報》去”。對陌生文學青年的誠意可見一斑。魯迅在同一信中卻又告誡作者,“先生想以文學立足,不知何故,其實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宮在前信中向魯迅訴說過自己投稿不中的苦惱,對此魯迅說“這種苦我們也受過!彼M而說:“上;虮本┑氖崭澹簧踔v內容,他們沒有批評眼,只講名聲!边@里其實也有魯迅的編輯思想,即一些名聲大的報刊從來不看作者的文章,只以名聲論刊用資格,此種風氣在今天的文壇特別仍然是京滬兩地的所謂名刊大報也一樣有吧。
宮是一位陌生的青年,他根本不知周樹人與魯迅的重合,直到通信兩月后的9月份,他得知周樹人就是魯迅,魯迅就是與他通信的周樹人后,感到“失驚而狂喜”。并于當月到八道灣得見魯迅兄弟。魯迅不但推薦其發表小說,把宮的地址發給報社以便宮能收到稿費,而且推薦其翻譯的小說作品在報紙發表。宮因此走上文學道路,本來是郵局工人的他,辭職后希望魯迅介紹工作,但魯迅因實無可薦之處而婉拒。告誡他不要因為文章而輕易辭職。宮后來到天津找了一份臨時記者的工作,抗戰時期創作并出版了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一舉成名,一夜之間成了著名的武俠小說家。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魯迅這樣的文學大家,對于青年,陌生的、無名的青年的請求從來都不拒絕,但又不以名家自居,不輕易打擊對方,雖指出作品毛病卻又熱情推薦發表,另一方面,又不誤導青年執意于創作而失去生計的基礎。這里所涉當然不只是編輯觀,但魯迅對創作者的扶持就是如此熱情、認真而又精細,這種精神是今天的作家、包括編輯應當學習的,至少應當意識到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這一傳統是不應該丟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