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的人,大抵都和書有點緣分。因為書籍對于人類精神的滋養哺育,不亞于一位默默無聞的乳母。人們吸收她乳汁的多少,往往決定著自己的事業 的大小。所以,對于書的推崇仿佛是由來已久,如果把那些頌揚書的古今中外的名言匯集起來的話,怕也不止一本書了。然而,書也不光是走運,倒霉時也不斷出 現,秦始皇的焚書、希特勒的毀籍都是舉世著稱的“壯舉”。到了“史無前例”,書才真正倒了大霉,我自己就親眼見過成堆的書被燒毀,被傾入污水池中等待造成 紙漿,被論斤當成廢品賣……所以,我想記下一件和書有關的小事,因為正是和書的這次巧遇,使我獲得了充實的營養,想起來每每感到親切和溫暖,當然,更多的 還是隱在書影后面的那個平凡的人,懈怠時促我勤奮,簡慢時催我警醒。書緣?人緣?在記憶中竟有些模糊不清了。
第一次和大量圖書的巧遇,是在上個世紀的1969年,鼓樂喧天歡慶九大的時期。我由連隊里的一名來自北京的中學生新兵,被調至團廣播室當喉舌, 整日宣讀報紙社論,播送雄壯的進行曲,倒也逍遙自在。我的上級領導是一位四川的文化干事,姓胡,外號“胡大炮”,性情爽快,嗓門高而尖,但人很可愛。廣播 室在一座禮堂的前廳閣樓上,這無疑是軍營偌大一片開闊地的制高點,禮堂背后,是一排門窗緊閉的平房。這排平房建筑設計與連隊的宿舍不同,有寬門大廳,顯得 富麗氣派,只是由于長年掛鎖,里面有些什么東西,這房屋作何用途等對我來說都是神秘的問題。只知道胡干事掛在褲帶上的一大串鑰匙(這串鑰匙至少有半斤 重),其中兩把能開啟這幢大屋的房門,可是胡干事從未打開過它。我曾從門縫里、窗隙里向內窺視,朦朧的只見到高大的木箱堆放著,上面還遮著許多帷布。“大 概是什么訓練器械吧。”我常常這樣琢磨。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發現了這幢大屋的秘密。那是在突擊制造標語牌的一天,因任務緊張,場地不夠,胡干事果斷地打開了這幢封閉的屋子,讓我和他一 道涮木板,寫標語,門一打開,踩著滿地灰塵拉亮了電燈,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排巨大的書架,架上擠滿了已經久違的書,從世界名著到古典小說,真是分門別類, 應有盡有。我好像一個貧窮的乞兒突然發現了寶窟,而這寶窟就在自己的腳下被漠視過一般興奮!原來這竟是從前的團圖書室,架上的書是我們一個團的精神財富! 胡干事就是這財富的守護神——然而當時的政治氣氛,是不允許人們接近這些被特定時代命名為“毒草”的書的,因此胡干事的謹慎自然不難理解。
仿佛窺視到了我內心的興奮,胡干事嚴肅地提醒我說:“不許亂翻圖書,也不許告訴別人,這是紀律。”幾句話一扔,把我從狂喜中拖回了現實,于是跟 著他干起了寫標語牌的極其乏味的工作。不知是因為忙還是有意回避,胡干事常常待不久,留下我一個人涂抹木板。每逢這時我都要插上門,躲到書架背后使勁地尋 找中意的書籍。當時最愛看的是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小說,我把《海底兩萬里》《格蘭特船長的兒女》《神秘島》等全翻檢出來,津津有味地看個沒夠。后來口 味高了,開始看托爾斯泰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同時涉獵到中國有名的幾部古典名著,如《紅樓夢》《醒世恒言》《鏡花緣》等,當時我才是一個初中沒 讀完就入伍的小青年,閱讀能力雖然不高,但興趣廣泛,同時在這種奇妙的讀書環境中感受到一種神秘的氣氛。可不是嗎,外面在慶祝九大,屋里卻在“四舊”中覓 寶,的確令人難以忘懷。為了維持這種好運道,我努力消極怠工,盡可能拖延在這幢大屋里工作的時間,誰知好景不長,由于我的幼稚和好勝,使得這批寶藏毀于一 旦。
我起初是謹慎而認真地執行著胡干事的命令,悄悄地和這批遁世的書交心。然而由于朋友很多,又都是學生兵,極富浪漫色彩,他們知道我交了“書緣” 之后,不免上門借書,而我也礙于情面,常常慨然應允。于是,每當我離開這間屋子時,腰圍常常較之進屋時肥大了一圈(里面掖的全是書),什么《靜靜的頓 河》,什么《白鯨》《巴黎圣母院》,什么《封神演義》《儒林外史》,甚至還有《先秦文學史》統統借助于我的幫忙脫身黑屋,見了天日,殊不知厄運也就此而 來。
事情終于敗露了。上級追查起“黑書”來源,三查兩查找到了根。胡干事承擔了主要責任,我倒是安然無事,只是責令我們立即把圖書銷毀。于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上午,我們把圖書稍加清理,除了史書和政治書留下之外,別的全部付之一炬。
燒書地點就在大禮堂的背后,圖書室的門前一塊空地上,一個班的戰士幫忙搬書,然后圍在四周,我看到胡干事顫抖著手劃著火柴,燒毀了這批經他手一本一本購置的圖書。
火越燒越大,紙灰飛揚在半空,我默立在一旁,感受著一個無能為力的弱者的悲哀。仿佛心頭一點溫暖的情感漸漸冷卻,又好像在向一位親密戰友的遺體 告別,惋惜、悲哀,卻又要裝出若無其事,否則就可能是“立場問題”和“感情問題”。我覺得自己在焚書的一剎那變得深沉了,成熟了,隱約意識到了一種責任 ——“書,我會找回你們的,一定。”我暗暗下著決心。
燒書之后,大嗓門的胡干事下放基層連隊鍛煉,這本是意料中的事。臨行前,他交付一個巨大的木箱給我,說連隊里放不下,請我在廣播室的閣樓上代他保存。幫他搬上樓后,胡干事掏出一枚鑰匙,鄭重地遞給我,說:“箱子里的東西你可以看,但要保密!”說完,就走了。
入夜,我打開了這神秘的木箱,好家伙,滿滿的一箱書,那座消失于烈火中的圖書室分明又復活了!箱子里全是書的魂,書的精華,書中之書!古今中外 的名著,膾炙人口的佳篇,親密地排列在一起,向我發出友好的邀請。這是個奇異而豐富的世界,我將帶著一顆渴求的心靈,深入到這書的世界里。我和書的緣分, 非但斷不了,反而將日益彌深。
就這樣,我經歷了自己生命中一次特殊的書緣,焚書的烈焰和灰燼,使我悟到了人類精神文明不可抗拒的力量,也認識到了在特異的環境中別具風采的人。書是不朽的,而寫書的人,印書的人和保存書的人,尤其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