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青春記憶中,第一次聽到詩歌朗誦《周總理,你在哪里》,是20世紀70年代,在大慶油田的一個禮堂。那時正看一部紀念周恩來總理的電影, 影片中,一個低沉凝重的男中音,聲聲呼喚著周總理,詩句情感熾烈,催人淚下。電影散場后,我們幾個未入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很費了一些力氣,找到了這首詩以及 為詩歌譜寫的歌曲。于是,在油井星羅棋布的荒原上,我們開始背詩、學歌。也就是在那時,我知道了詩作者的名字:柯巖。說來有趣,因為從名字難辨男女,孤陋 寡聞的我們還產生過“柯巖是男是女”的爭論。有朋友說:“寫出這樣蕩氣回腸的詩句,柯巖肯定是男詩人。”
幾年后,一部電視劇《尋找回來的世界》,讓我再次看到了“原著柯巖”幾個字。那時我已調到團中央,從事青少年教育工作。我看這部電視劇,如同讀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是娛樂消遣的心態,而是當作教科書來看。如何挽救失足青少年是青少年教育的重要課題,《尋找回來的世界》為我們描繪了失足青少年 的內心世界,以及挽救他們的路徑。
真正與柯巖面對面坐在一起,是在2009年,我去拜訪柯巖,與她有了一次長談。那時柯巖已八十高齡,但看上去不像——容顏不像,精氣神不像,聲 音語速也不像。我有一大堆問題要請教,她有一大堆故事講給我聽。從《周總理,你在哪里》到《尋找回來的世界》,從《CA俱樂部》到《與史同在》,從去大學 講座到加入抗癌樂園,講者娓娓道來,聞者靜靜恭聽。交談一點兒也不沉悶,除了講述很多生動事例,她還興致勃勃地背誦《詩人毛澤東》,那鏗鏘的詩句從她口中 吐出,沒有一點誦讀的感覺,那么自然,那么真實,恰似這話語本來便存于她心底。長談結束,她說要送我書,我便隨她到另一個房間。房中有一張現在已少見的鐵 架床,一張老舊的寫字臺,其余都是書。有的書堆在桌上,有的書擺在床頭,床邊的地面上也摞著一排排與床齊高的書,真是“夜臥書叢伴清燈”。在這里,簡樸的 物質生活與豐富的精神生活形成了鮮明反差。
2009年8月末,中國作協為柯巖舉辦了創作生涯60周年座談會。來參加的各界名家之踴躍是少有的,劉云山同志發來賀信,鐵凝致辭,發言者中有 作家、藝術家、評論家、朗誦家、工讀學校的代表、癌癥病人代表、讀者代表和外國友人。會議從上午9點多一直開到中午12點,還有四五個人未輪到發言。最 后,柯巖發表了答謝詞,題為《我是誰》。這是我至今難忘的、誠摯而又發人深省的柯巖之問。
“我是誰”,是個古老的哲學和宗教問題。古希臘的哲學家蘇格拉底、法國哲學家帕斯卡都討論過這個問題。而柯巖不是進行純理論探討,而是聯系成長 經歷自我叩問,是對人生感悟的深刻總結——搞清楚“我是誰”,就要“人貴有自知之明”,正確處理好個人與黨、與人民、與時代、與生活等的關系。
柯巖對“我是誰”的參悟用了一生的經歷,對“我是誰”的回答用了一生的實踐:
她清醒地牢記黨和人民的培養教育。她說,自己是個從舊社會過來的小知識分子,如果不是投身革命,可能不是葬身于饑寒,就是沉淪于黑暗。是革命隊 伍的關愛,是老同志和領導的心血,使她成為人民作家,對此,她常懷感恩之心。她把自己比作森林里的一棵小樹,比作海洋里的一粒水滴,要盡職盡能地奉獻一 切。
她認真地踐行“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從社會生活中汲取營養。她年輕時每年有8到10個月的時間深入生活,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她寫《尋找 回來的世界》,去工讀學校一住就是一年半,第二次去又是半年。在工讀學校,她不是作壁上觀,而是親身參與,實實在在地承擔教學工作,身兼校長室秘書、大隊 輔導員、團支部書記數職。她不張揚,不炫耀,一直對自己作家的身份進行保密。在工讀學生眼中,她就是一個普通教師,一個用愛心澆灌遲開花朵的母親。在深入 生活的過程中,她不斷地從工農商學兵的模范人物那里獲得創作的素材和靈感,錘煉自己的情操和人格。她自覺堅守社會責任,與時代同進步,與人民共憂樂,嚴肅 地對待自己作品的社會效果,為社會提供正能量,絕不胡編亂造,輕薄為文。
柯巖的回答又絕不止這些。
其實,“我是誰”是一個人的根性和原點,柯巖之問具有普遍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經常自省。試想,如果不忘記“我是誰”,權力就不會異化,有些 人就不會忘記自己的公仆身份,不會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甚至貪腐墮落;如果不忘記“我是誰”,政績就不會異化,不會出現寧可破壞環境,寧可損害黨群關系, 寧可違背長遠利益,也要追求為自己“臉上貼金”的短期效應;如果不忘記“我是誰”,名望就不會異化,不會把榮譽、頭銜、一技之長當作資本,視自己為精神貴 族,虛榮心膨脹,忘乎所以地向黨和人民討價還價;如果不忘記“我是誰”,也許利益就不會異化,不會被銅臭污染靈魂,唯利是圖,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迷失方向。 一些令人痛心的事例證明,之所以遭到異己的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奴役,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忘記了“我是誰”,迷失了自我,丟掉了根本,背離了宗旨,這 些人何嘗不需要尋找回來的世界!柯巖在回顧60年創作生涯時說:“如果問這長長的60多年中,我的長進究竟在哪里?我認為,那就是我終于弄清楚了我是 誰。”這話雖有自謙的成分,但也說明牢記“我是誰”,有自知之明,確也不易。
柯巖體弱多病,做過心臟搭橋手術,還摘掉了一個腎。2011年6月,柯巖再次病重入院,我去醫院探望,她精神狀態很好,不改樂觀豁達。然而樂觀 歸樂觀,病情卻在惡化,她后來兩次入重癥監護室,多次報病危。我去她所在的協和醫院探望了十來次,每次賀部長(因賀敬之是中宣部老領導,我曾在中宣部供 職,所以一直這樣稱呼)都在。這對共同生活了近60年的老夫老妻,讓我見識了什么是夫妻戰友,什么是相濡以沫,正如啟功先生詩句所言:“白頭老夫妻,相愛 如年少。”
7月14日是柯巖的生日,那一天,我代表中國作協到病房給柯巖祝壽。柯巖穿著病號服臥在床上,我們圍在床邊。奉上生日蛋糕之后,女兒小風帶領大 家一起為她唱起“祝你生日快樂”。這時,柯巖嘴角掛著微笑,眼中泛起淚花,漸漸地,淚珠滾落下來,我輕輕為她拭去。柯巖說:“照張相吧。”坐在床頭邊的賀 部長把身子靠過來,也說:“來給我們一起照個相。”這是柯巖的最后一個生日,不知是不是賀部長與柯巖的最后一次合影。
大約是那年年末的時候,我正去人民大會堂參加一個活動,突然聽到柯巖去世的噩耗,于是徑直趕到協和醫院。小風說:“媽媽的遺體已送太平間,去看 看爸爸吧。”賀部長孤零零地坐在會客室里,見我推門進來,要起身,我急忙過去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頭,說:“賀部長,您節哀保重。”我第一次看 到賀部長流淚,眼圈紅紅的,眼中噙著淚水。我心里很難過,又找不到安慰的話,在賀部長面前,一切流俗的安慰都顯得多余。過了一會兒,賀部長深情地說:“柯 巖這一輩子不容易啊。她是個好黨員,一生忠誠于黨的事業。”
次日傍晚,我帶著兩瓶茅臺酒去賀部長家。“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賀部長平時喜歡小酌,不知此時杜康能否解憂,能否起到一點兒改善氣氛的作用。 家中,小風、小雷都在,賀部長呆坐在沙發上。屋里靜靜的,冷冷的。我剛說兩句話,賀部長的眼圈又紅了。我怕再觸碰那陰陽兩隔的痛楚和傷感,立刻收起話頭告 辭。那天的晚飯,我真希望小風、小雷舉杯勸爸爸節哀,祝爸爸長壽!
(轉載自 2015年3月27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