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 西有深厚的文學傳統,擁有數量頗多的詩歌創作者。陜西 詩歌氣勢沉雄、詩風沉郁,近年來涌現出一批具有較強創造力的中青年詩人。2014年12月1日,由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陜西省作協共 同主辦的“文學陜軍”詩歌創作座談會在京舉行。中國作協副主席高洪波、李敬澤,中共陜西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景俊海,陜西省作協黨組書記蔣惠莉等出席座談 會。50余位詩人、詩評家與會,共同探討了陜西中青年詩人的創作。
——編 者
參加座談會的陜西中青年詩人代表
高洪波:
5年前中國作協舉辦的詩歌節,地點便在陜西西安。5年過去了,我從陜西詩人們的作品中看到了這個隊伍的長足發展。
首先,陜西詩歌史就是中國革命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與70年多前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當時的延安作為著名的政治文化地理坐標,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重要位置。因此那個時候的陜西詩歌在那種文藝思潮的影響下,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烙印。
其次,陜西詩歌的總體實力不容小覷,但長時間被小說的光芒所覆蓋。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陳忠實、賈平凹與高建群為代表的陜西作家集體發力, 寫出了震驚文壇的文學作品,小說家的整體實力得到了體現。也許是因為小說的光芒特別耀眼,每當人們談起陜西文學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著名的小說家和 他們的代表作。但陜西有些詩人也已經在全國文壇產生了重要影響,獲得過一些重要詩歌獎項。閻安獲得魯迅文學獎詩歌獎便是這種實力的證明。
另外,陜西詩壇也有“高原”多“高峰”少的問題,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例如我特別關注的詩人閻安,他的作品呈現出了一種北方大地的氣質和文化韻 味,也有著現代性表達的超前思維與寬廣的詩歌視野,我覺得他的作品就處于“高原”和“高峰”之間。當然,陜西的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詩意表達和審美體 系,這需要按文本具體分析。
李敬澤:
外界每次談到陜西的文學,大家都有一種習慣性的焦慮,認為比起陳忠實、賈平凹、路遙這些作家來說,中青年作家的成長顯得不盡理想。但是,作為一 個很業余的詩歌讀者,我也能夠列舉出我很敬重的七八個陜西詩人,他們都曾經在某一個時刻,有某一首詩很深地打動了我。我認為陜西有一批杰出的詩人,在文壇 上有著一席之地,他們在全國的詩人中都是有影響的一個群體。在我們陜西、在我們漢語詩歌的重要的故鄉和原鄉,有這么一批詩人,他們正在寫著,并且從某種程 度上說,都達到了相當的水準。
葉延濱:
在我印象中,耿翔和成路是陜西詩壇重要的作家,在全國的詩歌界都有相當的影響。耿翔和成路,我覺得有兩個非常鮮明的特點,如果用一句話代表的話,耿翔是三秦大地忠實的守護者,而成路是一個靈性寫作的探索者。
耿翔是陜西大地忠實的守護者。耿翔的詩歌有三個“明確”:第一個是身份明確,他的所有詩歌都指向唐代,指向唐詩這樣偉大的文化;第二個是行跡清 楚,他所有的詩作,從他開始寫的《西安的背影》等,全是在陜西大地上行進;第三個是追求坦然,他表現了陜西大地上的生活。耿翔的詩歌有三個特點:第一,他 用詩歌重新解讀和重新認識陜西,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重讀河山,盡管他寫的都是各種人物風光,但是他把血液注入到這里面去;第二,他用詩歌重新發現被主流遺 忘的大地之美,在一個土丘上一個貧賤的農婦身上的那些穿戴,他非常細致地重新把她聚焦放大,讓我們看到這個土地上最珍貴的那些痕跡;第三,他非常坦率地、 清晰地用詩歌標出他的精神地理,顯出其靈魂所堅守的精神高度。他用詩歌重新定義陜西這塊土地,其作品讓我們看到我們詩人的高貴和知識分子的堅守。
成路第一本書,我給他寫過序,題目就是《一個詩人的心靈史》。我認為他的詩歌是寫他心靈的歷史,一直到這次他參加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評獎的詩歌 《母水》,依然是描繪他的心靈軌跡,他善于用我們日常生活的元素,來描繪一個當代詩人心靈發展的軌跡。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在所有的陜西詩人中間,他是顯得 非常具有靈性、非常需要認真解讀的一個詩人,他非常善于創造意象并用意象來重新組建這個世界。比如,作品《母水》寫的是一種黃河流域文化、黃土高原文化, 到整個東方文化,他重新組合了它。這個努力確實表現了一個詩人高度的才華:由現實生活中間我們熟悉的意象,來造成成路獨特的意象。而這些意象的組合和交 融,把我們引向他心靈的世界。
商 震:
我從來不認為陜西詩歌弱,陜西詩歌的集團性力量是很強大的,有很多詩人,也有很多重要的作品。在當代的詩歌文本上,有他們個人的符號和意義。我 要談的是王琪,王琪是青年詩人,我認為他的上升空間很大。王琪目前詩歌中所表現的特點是,在一些質樸平靜的語言下面,埋藏了巨大的熱量,埋藏了火,很像一 杯酒,遠看是清亮的、平靜的水,其實埋伏了巨大的能量和熱量,是能激發激情的酒精。
王琪的審美很傳統,無論從他對事物的判斷,對情感的判斷,對身邊環境的判斷,都是源于我們傳統的審美方式、審美角度和審美的約定俗成,比如說忠 孝廉恥。另外一方面,我擔心像他這種沒有破壞力的青年詩人還能走多遠,其作品很多,但確實在思維的破壞性上顯得不夠。因為審美視角傳統,所以他的表現手段 也傳統,地域性很強,他雖然用了現代詩化的詞語,但是依然帶著民歌的成分,借助了民歌的結構,這是好的,但是我覺得吸納的不夠,不夠巧妙與靈活。所有這些 問題都是他以后要去解決的。
張清華:
“文學陜軍”這個名字一直在沿用,從行政管理或者是從地方的黨政部門角度這么叫,但從文化地理的角度,我不贊賞這種叫法。我覺得叫“文學陜軍” 可能會矮化各位詩人。每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詩人,他的身份都是多重的,很難用一種身份來框定,他們都是我們漢語寫作的詩人,但是地域文化會對他的文化身份有 內在的,或無意識層面的影響。
如果從文化地理的角度來看,陜西詩人有一個特點,我把它概括為兩面性:一個是正道,另一個方面是頹痞。類似于賈平凹《廢都》里面所表達的文化精 神,就是正大精神與頹廢精神奇妙結合在一起,這種正大和頹廢在伊沙身上也非常奇妙地結合著。我覺得伊沙的詩歌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陜西,或者說在西安居 住的知識分子、詩人的一種非常內在的心態,這種心態就是他背負著久遠的傳統,腳下立足著深厚的土地,但是他覺得荒誕,在當代這樣一種非常奇特的文化處境 下,這是知識分子不由自主的表達。當然,我這么說,有我個人的想象。
秦巴子的詩是關于知識分子心靈的小史。他在上世紀90年代發表的幾首詩非常深邃成熟,《雕塑家》是我讀到的最棒的一幅精神自畫像,這個作品與那 個時代構成奇妙的對話關系。因為90年代初,精神上的壓抑、荒誕感和頹痞感是人所共有的,那么一個好的詩人就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把它寫出來。秦巴子后期的 《小春天》與《不得缺席》是寫某些大家司空見慣的場景,就是所謂的形式主義。這兩首詩無論從詩歌本身的難度,還是它的藝術含量,可能沒法跟前期比,但是我 并不把這個理解為一個詩人寫作能力的衰退,而是把它理解為一個詩人和自己所處的時代的共生關系與對話關系。我覺得它仍然是有效的,是非常有意思的寫作。
三色堇的寫作帶著個人的才華和稟賦。我覺得她的詩歌特別接近兩個女詩人,一個是薩福,另一個是李清照。她的詩歌,從原始的、蒼茫的、特別寬廣 的、幽深的這樣一種意境,從對詞語的神秘的收集能力與趨淺能力來講,我覺得她特別像薩福。從她營造的大唐意象或者說一種大唐的古意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她 特別像李清照。她是一個有自己文化身份的詩人,其文化身份可能并不是在女性層面上生成的,但是卻貫穿在文本的每個細節中。她對長安、對長安周圍的整個山水 的描繪,就是她身上的自然性和她帶有宋晚時期特色的凄美的營造,類似于李清照的一種思索。
宋 逖:
我最近一直在讀閻安的詩集《整理石頭》,閻安的30年詩歌探索深入到了詩歌的另外的維度。從《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的那種潛意識性質的深度詩歌意 志,到他的代表作《玩具城》的烏托邦性質的預言所展現的“所有事物的后背”,以及這部《整理石頭》,詩歌的信仰在此中體現出的是什么?閻安的詩歌流變在 30多年的“靈魂整理”后,最近我突然意識到,他詩歌中體現的一些“元氣”,已經成為當代陜西詩歌一部分領域中承上啟下的元素和路標。在閱讀黃海這些更年 輕一代詩人的時候,這樣的感覺越發強烈。閻安詩歌中出現的某些基調和元氣性的東西,在后來的詩人中也會以變調和變奏的方式重新出現。比如閻安筆下的陜北和 黃海的《神木縣》里那種一脈相通的來自陜北大地的悲憫,那種含混的但是深入靈魂骨髓的東西,那種被閻安本人在早年比喻為“蜘蛛”或“石頭”的象征,正是陜 北詩歌的根,正是對蒼白的詩歌現狀的一次“重癥監護”。
這次讀閻安的詩歌,我感觸最深的一點是閻安所營建的詩歌的“氣場烏托邦”。但是它僅僅是氣場嗎?實質是一種眺望的啟程,向故國的出發。詩歌就是 這樣一種找回鄉愁或信仰,實質上找回元氣之本初心的“修正”,一種“重癥監護”。同樣,對于和閻安同時出現的那一批先驅性質的詩人,即“陜北”這一詩歌 “地址”為我們貢獻的代言性質的詩人,比如早期的“謠曲王”李巖、伊沙、沉奇、李震、趙瓊、秦巴子,“小提琴詩人”尚飛鵬、小宗等,是當代陜軍詩歌的寶貴 財富。現在詩人的創作正是在延續這一詩學傳統。
對于黃海而言,詩歌或許就是“在兩座醫院之間”的一次“重癥監護”。在他的詩歌中出現的詩歌的地點是如此“重口味”,是如此的“等待的那一天沒 有到來”,也是如此的和他的前代詩人一樣給予當代詩歌以“陜北的觀察力”。這種在秦嶺之北的詩歌,這種“把故鄉的赤土煉成鐵”的詩歌,讓我不由得想起前幾 年看過的一部韓國電影《黃海》。幾乎是相同的冷酷的基調,詩歌的維度在口語詩里被重新發現。黃海的詩歌定位如此震驚著我,這是陜西詩歌的新的異聲。
我不知道黃海的職業和個人背景。但是在他的詩歌中出現的如“重癥監護”般的觀察力和凝望讓我震驚。當代漢語詩歌確實是需要來一次“重癥監護”。 生于上世紀70年代后期的詩人黃海的詩歌就是這樣來寫故鄉,來“尋找自己消失的房子”。他的《緯二街》初讀有點韓東或伊沙的氣質,但是你深入進去則是一片 更深不可測的現實之海:含混、隱晦。在黃海詩歌的“兩所醫院”之間出現的是現實之中還是詩歌之中的病人?我們無法確知。他的那首《暴雨之詩》結尾的“小 便”場景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當年伊沙的《車過黃河》。但是幾乎二三十年過去了,在詩歌中的描述到底要擊中的是什么樣的詩歌或非詩歌的要點呢?在這首詩 歌里,“雨越下越大”,而時代被徹底停滯了,“漆黑一片的大地,只能聽到雨聲”。黃海的詩歌就這樣從現實中衍變著荒謬感。
《神木縣》是一首差一點被我忽略的詩歌。這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詩人給今天的陜北寫的圣歌或殤歌。在黃海看來,詩歌或未來幾乎都是一雙無法捕捉 到的灰色海鷗。“陜北的大地,被掏空的身體,蜂窩煤球一樣”。黃海的詩歌在“路政和交警”之間,在“異地車牌和口音”之間,在南方和北方之間看到超現實, 但是看不到未來。“神木縣,我看你,少數的人相安無事。”這樣當下時代的神木縣志,該有多少人為之凝望、為之哀歌、為之返回故鄉,或者為之讓靈魂“路上的 輪胎發燙”呢?
在對黃海的詩歌進行一次非“重癥監護”性質的解讀后,我想再次說的是,詩歌創作并不是簡單的“把花朵還給春天”。詩歌創作是一種出生入死、起死回生的“重癥監護”般的靈魂之戰。
臧 棣:
陜西的詩人讓生活在平原的詩人感到非常大的壓力,我總覺得陜西詩人既多樣又很有個性,還有一點就是,陜西詩人在寫詩的時候為詩歌帶來的一種自信。像閻安、秦巴子等很多詩人的寫作都有這些出于語言上的獨特自信。相對而言,周公度和王琪這兩位詩人沒有特別清晰的面目。
周公度的詩寫得比較犀利,有洞察感,非常精準、錘煉,他的詩歌的想法非常內秀。在類型上,他的寫作偏向于質性寫作,詩人主要用先知的面具或者口 吻,寫得比較低調。質性寫作有一個核心,就是如何把編撰的經驗帶到更廣闊的人類的背景之中,這個過程中的難度在于,你要把內心的經驗放到更廣闊的人類的背 景之中,怎么放進去,放到背景中會產生什么樣的意義?這需要很大的拿捏功夫。我覺得周公度是隱性的波德萊爾,他在很多方面顯得比較內秀,這種低調的處理, 風度而有節制。他的10首詩,放到當代詩歌里去,我覺得都可以說是精品,所以讓我覺得很吃驚。這些詩都很短小,但放到更廣闊的人類詩詞的背景中去的話,會 閃現出非常獨特的、內在的、經驗上的張力,這也顯示出詩人在記憶上的一個能力,也就是說,他的轉化能力非常強。
周公度的《薩特信箋》把薩特的愛情史用戲劇性的方式表現出來,把一個很簡單的經驗、一個片段,放到另外一個背景里面去,通過這種未知進行轉換, 激活了很多震驚性的體驗。周公度給詩歌帶來一種新的處理方式,我覺得非常獨特。他生活在這個城市里,有點像古代的那種詩人,但是又跟古代詩人不一樣,他還 是保持中國當代詩人內在的張力。我覺得周公度的這個技巧,可能會給當代詩歌帶來啟示。
王琪的詩歌比較偏向于內心的感受,寫得很安靜。但是在語言的行進中,內心還是有緊張感。所以我覺得在內心上,可以把他歸結為一個自然詩人,但是 跟古代的自然詩人又不一樣,他的出發點是探討現代人與自然的關系。他的詩歌,有點像一個古代詩人在現代生活里復雜的遭遇。作為一個詩人,他喜歡看到的都是 對現在消亡和衰落的敏感。他也寫到了絕望情緒,但是他沒有陷入到那樣一種情緒中。對詩歌的處理上,我覺得他在情境上、人物使用上,都有提純、純粹的處理方 式。他的語言,沒有強烈的現場感,有點像做夢的語言,但又不是蒼白的做夢方式,所以比較偏重內向。難能可貴的是,他寫作的主題,把對人生片段的感懷,轉向 對世界本真的、深邃的追尋。在追尋的時候,可能跟很多詩人出現挑戰。王琪的詩比較內斂,詩歌整體風格上有點像古典詩人在現代世界生活。
譚五昌:
陜西詩歌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有四個特點。
第一,創作生態是多元化的,但總體追求一種質樸。比如第廣龍、遠村、王琪等,他們把陜西文化展示得非常鮮明。耿翔的優點非常鮮明,但他的缺點也是太過于本土化了,需要把視野擴展得更大。第廣龍的本土寫作、敘事上表現得很優秀。
第二,口語化寫作,追求幽默機智。但是伊沙、秦巴子、黃海,他們肯定又有自己的追求。
第三,既有口語又有書面語,具有深刻美學的效果,代表人物是閻安、李巖、梁亞軍。李巖其實大大突破了本土經驗的書寫,他既有本土經驗,又超越本 土經驗,展開全國性、世界性的眼光,而且現代性的經驗展示得非常鮮明、深刻,我覺得他是陜西詩歌界的一個“異類”。梁亞軍是“80后”詩人,他的耳朵失 聰,他的詩歌《我不能說》讓我體會到一個聽不到聲音的人的痛苦,作品非常真誠,非常打動人心,我覺得這是一種情感的深度。
第四,女性寫作,像在座的李小洛,還有劉亞麗等。我認為她們是很優秀的陜西女詩人,不能忽略。她們寫作技巧很高超,有自己的語言,寫得很大氣也很純粹。
陜西詩歌如果要獲得更大的成就,那么我建議:在堅持本土化的基礎上,一定要擴大世界性的眼光,要堅持做到個性化的寫作。因為真正的詩人一定要凸 顯自己的風格,無論什么意義上,一定要有辨識度。詩人一定要通過個性化的審美經驗來提升自己的詩藝,在這一點上,閻安做得特別好,值得深入關注和探討, 《整理石頭》榮獲魯迅文學獎絕對不是偶然的。
吳思敬:
陜西詩歌實際上在全國已經有很大的影響,早就稱得上是詩歌大省。我談一談對伊沙的看法,同時印證陜西詩歌的成就。
在我看來,伊沙在精神上和北島有某種相通之處,他是一位戰士詩人。在上世紀90年代特定的精神環境下,他受美國詩人金斯堡的影響,視其為青年時 的“詩歌教父”。當時在美國的詩壇,很多人非常恨金斯堡,而且要給他扣很多帽子,但是最后他在詩壇屹立起來了,而且來到了我們國家。我覺得伊沙和金斯堡很 相似,由于歷史條件,他在“文革”那個黑暗的年代里,也許走的是北島這樣詩人的路子,但是恰恰是一定程度上的文藝寬松,使得金斯堡和走金斯堡這個路子的詩 人,能夠在我們國家出現。
伊沙的作品可能也受到了法國新小說派的影響。羅伯·格里耶確認“物是刻薄存在”,物就是物,沒有什么物我同心。通過對伊沙的閱讀,能肯定他對羅 伯·格里耶有著很深刻的理解。比如他的代表作《車過黃河》就是倍受爭議的作品,但是確實是伊沙對我們當下這個詩壇的理解。如果要從正常的觀念,黃河是我們 的母親河,是我們民族精神的象征,為什么他把黃河這么寫?我們確實感到有些不理解。但是,如果用羅伯·格里耶的理論,黃河是什么?它本身確實就是沒有什么 物我同心,所以我們所賦予黃河的民族精神毫無意義。現在伊沙在他的作品當中把它展示出來,寫的恰恰是黃河。他如果寫別的可能就不會有這樣的沖擊力。這首詩 不管我們怎么評價,仍然是上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詩壇非常獨特的文本,一定會留下來,是伊沙對這個世界的一種反抗。
伊沙為什么寫這樣的詩歌,我覺得他自己有一段話說得非常清楚。他之所以采取口語化寫作方式,是為閱讀的實驗,目的在于激活詩歌,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無法閱讀。
伊沙在寫作當中體現的是詩歌的豐富性。他是有多種寫法的,例如他的情詩也寫得很美。伊沙的作品不是我們時代的主流,但是他的這些文本絕對是我們 時代的標簽,伊沙這個詩人在我們社會當中往往是不被理解的、是要挨罵的,當然也有些在我看來是很幼稚的、甚至錯誤的原型。但是陜西作協包容了他,這是對文 學的寬容,允許伊沙這樣一個詩歌中的異類存在。
孫新峰:
伊沙和秦巴子是陜西詩壇的兩位老兵。近些年他們的詩歌開始回歸中國傳統,回歸口語寫作,關注當下生活,關切民生,抒寫了大量的另類質地的“口水 詩”。他們把詩歌嚴謹、拘謹的元素徹底消解、協調,但卻柔中帶剛,不乏張力和犀利感,讀起來比較容易進入。這兩位實力詩人,他們處在陜西詩歌的最前沿,態 度雍容從容,在一定意義上將詩歌的語言魅力發揮到了極致,力圖在語言上創造一種新的詩歌表達方式。
我很喜歡伊沙的《車過黃河》,肉體生存永遠大于理念。他的《餓死詩人》《中國底層》傳真出一種對詩歌無法參與火熱的經濟社會生活的感喟和對詩人 身份的質疑,以及對底層民生的深度關切。秦巴子的詩歌,早期很有哲學意義,善用意象,很有思想。比如《中藥房》:“藥救不了死亡”、“一切活物都有疾病, 一旦死去皆可入藥”等;還有《雕塑家》,對詩人身份進行了重新體認,很有個性。近些年他進行了大量“口水詩”的創作,注重實用,一定意義上消解了詩作的藝 術性。
我給這兩個處在一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建議是:“口水詩”寫作有風險,力戒油滑,節制才情,繼續敬畏詩歌,繼續開闊心胸和詩境,力圖走得更遠。
成路近些年創作的詩歌依然注重詭奇的詩歌意象,用思想寫詩,追求詩歌的藝術性,尤其體現在對歷史、文化、宗教等的深度觸摸、理解、把握、呈現 上。桅桿、沙漠、大海、黃河、風群、祖母等是其詩歌的關鍵詞。其《母水》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火焰之外》詩集也有很好的反響。新詩《彤的顏色》更是和 西方文學對接,深刻、新穎、鮮活。他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斷探索,詩歌越寫越精致,他將陜西的詩歌寫作水平推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我給成路的建議是:不能為藝術而藝術。盡量將詩歌寫得通透點、通俗點,增大受眾面。
耿翔的詩歌是深深扎根于土地的詩歌。石頭、馬坊、父母是其詩歌主要意象。尤其是他的“馬坊”組詩最為典型。耿翔一直在詩歌的根性上探尋,像蚯蚓一樣在大地深處穿行,詩歌寫得很純粹。他善于處理節奏,有樂感,以血淚寫詩,字字入心。
李小洛的詩歌首先體現出一種女性的溫情,文字質樸并給人溫暖的感覺。她的詩有靈魂的投影,比如《偏愛》。她的詩歌中還有一種女詩人很少見的家國 情懷,如《省下我》《對大地的兩個請求》,有舒婷的風格;另外,她的詩玲瓏剔透,而且很簡潔干脆,往往結尾點題,有很大發展潛力。
橫行胭脂的詩歌,寫意由心,率性揮灑,體現出一種“唯真”的特點,是否“唯美”尚待觀察。尤其是近些年,她的詩歌已經不講究結構的規整,篇幅的 長短,而是轉向生命意識的彰顯,堅持向人的靈魂深處鉆探。我最喜歡她的《候診室》,寫出了欲望、貪婪、背叛——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病了,是現 代病,必須得去看醫生。
三色堇的詩歌主題主要是對美的追求和歌頌,體現出一種生命的熱烈、飛揚的激情,往往一詠三嘆,注重結構的完整和規范,注意煉句,刻意求新,尤其是《深秋》一詩寫得較為出色。
周公度擅長寫孤獨。生命中深深的孤獨,如等待知音,承受苦難等。他善于用“簡的意表達深的情”,善于運用長句子,汪洋恣肆,大開大合,寫得冷靜從容,其詩歌明顯具有西方詩歌的影子,比較現代。他的詩多情、敏感。我很喜歡他的《兩封信》《一個通知》。
我最喜歡遠村的“真正的詩人/站在山下/像一只蝎子/甩著荒年的尾巴忽行忽止”,想象力豐富奇特。他的詩呈現出一種迷茫與無助。尤其是《大地向 上》,表現在社會政治運動時期不隨波逐流、堅守自我,面向大地的堅韌。他的詩有對歷史的反問,有對自身存在的質疑。相對寫得比較抽象和朦朧。
第廣龍的詩主要寫被現代文明扭曲的人。他的詩可讀性極強,很溫暖。他的“住在墳墓里的父母/像土豆一樣溫暖”,語言樸實,形象通俗,但思想獨到,很接地氣,有對人生的哲理思考,有生活氣息。
王琪是陜西青年新銳詩人的代表,他的詩歌具有與其年齡不相符合的特征,他的詩歌有思想,有意境,有哲學意味,體現出一種縱深感、相當深邃的感覺,而且有穿透力,寫得比較唯美。
李巖提供的詩歌都寫得很精致,情感真摯厚重,特別是《北方敘事》《削玻璃》等詩,文字具有力度,洞穿靈魂,有著北方人的粗獷、豪放。而《臺階上的銅馬勺》又是以細膩的筆調去抒寫,注重自我情感自然流露。另外,他的詩歌充滿畫面感,很有藝術韻味。
霍竹山是陜西新鄉土詩人。他始終對生活充滿新奇感、新鮮感。寫農村題材,寫底層生活,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生發詩意。他的詩充滿了陜北的味道、愛的味道、生活的味道、底層的味道。
黃海的詩有現代人的話語感,詩意直接,生活氣息濃厚,愛憎分明,有立場,有判斷,有朝氣,敢于直露現代生活弊病,諷刺意味強烈。
白麟的詩歌整體唯美,文雅,比較傳統,十分講究語言的錘煉。他的詩歌回歸《詩經》傳統,特別注意詩境的營造,還有音樂畫面感,宛如一個風姿綽約 的女子面對著渭河淺吟低唱,尤以《慢下來》《音畫里的暗香》詩集等最為典型。另外,他的詩歌體現出一種有節制的抒情,感傷之中又透著一絲陽光。
梁亞軍因為聽力問題,只能用眼睛、內心去感知生活,用整個身體去感知生命。詩歌已經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回聲》詩集主要寫生命的吶喊和疼痛。他近年在《詩刊》上發表的系列組詩,許多地方寫得很獰厲,但是充滿真誠。
可以看到,陜西這些實力詩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寫個性、寫新生活、寫大時代小感傷。他們堅持為人民而寫、為陜西而寫、為自我而寫。應該注意的 是,陜西詩歌和陜西小說一直是同步的,尤其是新時期陜西詩歌。陜西新時期詩歌已全面進入到自我個性寫作層面。30年來,陜西詩歌整體品質獨特,質地精良。 陜西詩歌也一直在做祛魅和還原的工作,口語化、自由新詩成為寫作潮流。詩歌寫作自由度、伸展空間不斷擴大,使得陜西詩歌更接地氣(這其中既不乏回歸傳統之 力作,也不乏仰望星空之作)。可以說,陜西小說業績明顯,而詩歌轉型成就最大。
西 川:
詩歌里邊的地理因素其實并不是那么強。其實詩歌跟地域、跟這個地方說話的方式、這個人吃飯的方式沒有很大關系。在中國當代詩歌里邊,可能有些人 強調這個,有些人不強調這個。那么,強調的人是一套寫法,不強調的人是另一套寫法。于是我們就看到一些可辨識度不那么高的詩人有一個共性,一方面處理的是 農業社會,另外一方面這個農業社會又處理得比較洋氣。我經常看到這種寫法,又要寫我的老父親,說我老父親的時候,又說我老父親非常有靈魂。既要趕廟會,又 要寫到靈魂的高度,這兩個東西實際上是別扭著的。不是說趕廟會的人沒有靈魂的高度,而是說趕廟會有廟會的寫法,趕廟會有趕廟會的語言。我自己覺得其實不一 定是陜西的詩歌,我讀的這些詩歌里邊,我覺得優點不是局限于陜西,優點也是全國性的,缺點也是全國性的,這里邊當然優點也能說出很多,缺點也能說出很多。
我對閻安的印象非常好,閻安讓我覺得是比較正的一個人。其實遠村、王琪也是比較正的,他們的詩當然都很有詩意。這種正或者正大的寫作的難處在 于:詩歌太正。詩歌太正了以后,你需要一個非常大的超越能力。我們寫詩歌,它的詩歌地址,它的文學地址,或者做藝術它的地址在哪兒?如果地址是一個非常核 心的地方,這時候要求這個人的超越能力特別大。這個超越能力就包括了閱讀、關懷、對世界的看法等。如果一個人在一個比較邊緣的地方寫作,不需要那么大的超 越能力,因為在邊緣寫作的人搞怪就行。還有一種是邊緣和中間之間的人,也就是大多數的詩人,選擇不同的詩歌地址,難處就不一樣。
閻安和遠村的詩都很有詩意。遠村寫的《一個人的天堂》、閻安詩里邊說“像闖入異地一樣深入本地”,這都寫得很有意思,當然難度也很大。
汪劍釗:
李巖的詩歌有非常獨特的東西,在一定意義上他就是中國的洛爾迦。這種稱呼也就意味著其詩歌既有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又有西方現代詩歌的精神深 度。他的詩歌作品以精妙絕倫的想象和豐富多彩的超現實主義更新了現代漢語詩歌的傳統,其奇崛的想象力、高標獨樹的語言風格為詩歌藝術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從2009年起認識周公度,我感覺周公度整個創作的面貌不能完全展示他。他現在在詩歌里面呈現出一種類似于跨文體的東西。這一部分作品是散文 化的寫作,他本身是寫詩歌,而不是寫散文,但是他在散文中找到了詩意,他也在這種跨文體的寫作中拓寬了詩歌的表現形式。另外我覺得,周公度的詩歌在處理日 常欲望方面表現得非常清楚。因為這幾年,詩歌題材上的禁區打開了,好像什么都能寫。什么都能寫的時候,就使得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三四流詩人的作品,他寫器官 的羅列,你讀他的東西就看不到詩意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在這方面,周公度做得非常好,他賦予欲望詩意,把性最美好的部分用詩歌呈現出來了。他有一首詩叫《中 年的尷尬》。可能是年齡的關系,讀這首詩,有時我會流淚不止。我覺得周公度應該是一個理性的詩人,但是在他這首描寫中年的詩歌里,我看到他背后的東西,或 者內心深處的東西,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理性深處是情感。在這方面,他能給我們帶來一種驚奇。
何向陽:
從2003年到現在,我一直追蹤著看李小洛的詩。總的來說,她沒有濃郁的、強烈的、灼熱的女性意識。她不是那種很強烈的女性意識的表述,她也沒 有快節奏、打擊性、破壞性很強的那種女權的意識。她的個性非常強,她的作品整個風貌、節奏是一種舒緩的、深郁的、深思性的。從整體風格上來說,她非常憂 郁,而且也很執著,但是她的個性絕對不是說憂郁、沉思、沉靜能概括的,她非常鏗鏘有力。
李小洛有一種“慢”,娓娓道來。她還有一種冷。她的那種冷靜、那種理性、那種穿透性,在她詩的整體風貌中,具有非常突出的表現。她的冷靜,甚至 有時候讓人覺得有點冷漠的感覺。但是這個冷里頭,是包著火的。2004年她發的一組詩里,總是寫到冬天、寫到雪、寫到你感覺寒冷的一種狀態。比如《想起一 個人》,就是在這個冬天我想起一個人。整首詩寫冬天,“一步一步,從雪地里拔出了他來時的腳印”,他可能回到了南方,回到了鄉下老家。我一直有一句話想問 他,“那句話就一直這樣擱著/像擱在冰面上的一條破船/一場春風吹來,終于吹疼了我的面頰”。她的詩歌里總是有冰冷的東西,但是這里面又包著溫馨,這溫馨 總是沒說出來。2008年,她還在寫隱隱約約的愛,寫生命中對愛情的執著,但又有著恍惚的東西。她總是一層一層遞進,冬天的印象總是不斷出現,但是這個冬 天總是被那個春天而榮華。她的詩里,冷熱總是在交替。這是她內心的一種掙扎、一種搏斗的體現。
我覺得陜西作家創作以小說為盛,但詩歌從來不示弱,而且絕不遜色。從柳青一代開始,到路遙、賈平凹的傳遞,現在有閻安、耿翔、秦巴子一批人,新 一代有李小洛這樣的詩人。陜西文學的整體生態非常好。當然這個生態除了我們創作者、作家、詩人,包括散文家、評論家的支撐之外,我覺得還跟陜西作協、陜西 省委宣傳部的扶持是分不開的。我覺得正是因為這樣的扶持,整個陜軍才能這樣生生不息,才能夠走到今天,而且發展的隊伍這么強大,各個門類都取得了這么大的 成果,我覺得這個是毫不意外的。
羅振亞:
每一個陜西詩人的風格都非常鮮明。有的地方詩歌,只有一種風氣,全部是一種寫法。但是陜西詩歌非常不一樣,而且特別有鄉村性。陜西是一個具有古典詩歌傳統的地方,但恰恰又是一個個性非常強的盛產先鋒詩歌的地方,比如閻安、伊沙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黃海的創作我非常熟悉,我想用舉例來說明其詩歌的文本特征。他最近寫的詩歌《小鎮》很能代表其詩歌特點,人物感特別強烈,帶有強烈的網絡時代的 詩歌特點。比如經常有口語,包括現代生活的一些景觀,像手機如何融入時代的意象。其實口語詩歌是有難度的,優質的口語詩歌要么有大智慧,充滿思考,要么語 言非常精細。這兩點黃海做得非常好,其精致的詩歌體現出一種哲學意味。像《暴雨之詩》《父親》《去動物園》等詩歌的概括性非常強,把片段摘取出來,這需要 他的一種思考,否則不會把這個片段抽出來。像《小鎮》這樣的詩歌,將社會混亂的景觀,包括人富裕起來后的變化,很有特色地做了一個對比。
霍竹山把本土的,或者說很有歷史感的黃土高原,進行了現代的轉換。其中《白于山》具有代表性。他的語言非常有特點,像蕎麥花里面打著燈籠,還有 “信天游”的冷暖氣質,生活氣息非常強,把陜西的特點也抓得很準。比如像《縣城調查》之中寫到的底層調查,列舉了很多年輕的母親死于疾病:第一個是子宮 癌,第二個是乳腺增生,第三個是坐月子產后出血,第四、第五、第六個母親死因不明,這是對現代底層生活的真實呈現。霍竹山的詩歌是經過個人化的思考與濃縮 之后,將民族與地域的特點詩意地呈現給世界。
李少君:
如今的陜西詩壇有一種健康和理想的生態格局,詩人雖然不善于道事,但是姿態應該是暗合了詩歌的本質,我覺得他們當中不缺少單打獨斗的高手,比如 說伊沙,他有非常復雜的特質,他的嚴肅和輕松,沉重與灑脫等等實際上是二元對立的。伊沙藝術上的結構立場,是結構和建構同時抓,破中有立,通過互文等手段 對事物進行還原,達到喜劇性的幽默效果。伊沙的詩歌打開了詩歌寫作可能性的大門,特別是他幽默的風格,我覺得改變了傳統詩歌的面貌。
橫行胭脂的詩歌處于不斷地變化之中,有其源于生命的內在沖動與撼動人心的情感經歷。近期的《繼續》《斷沙》沉淀出了一種復雜的人生,也就是超越 了狹窄的女性情感的立場,嘗試在瑣碎的日常生活圖景中建構出詩歌的美學。思考和理性因子的介入,有的時候已經成了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學。橫行胭脂在詩歌當 中,用古典氣息來傳達現代人的情緒。她的詩歌會讓人覺得有的語言過于輕淺。她的詩歌從來不化妝,一切都帶著原始朦朧本真的狀態,但是同樣能夠直指人心,指 向人的內心深淵。
我覺得現在陜西詩壇可以說是群星閃爍,但是缺少太陽。拳頭式的詩人還沒有閃現,也就是說很難達到真正的繁榮。好在陜西作協有多項措施促進詩歌發展,陜西有許多評論家作為強有力的支持,所以我相信這片詩歌的高原上,以后會有更多的高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