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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焦文學新力量:“潛規則”與新江湖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6月30日09:16 來源:中國作家網 汪雨萌

        余一鳴,生于1963年,江蘇人。代表作有 長篇小說《江入大荒流》、中篇小說《不二》《入流》《憤怒的小鳥》《種桃種李種春風》等,曾獲2012年人民文學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選 刊》雙年獎、2011《小說選刊》年度獎、《人民文學》2011年度小說獎、金陵文學獎等。

        “潛規則”與新江湖

        □汪雨萌

        該如何形容余一鳴小說里的那個世界呢?我覺得有一個最恰當的詞語,就是“潛規則”。如今,對“潛規則”一詞被單向度地過分演繹,使其失去了原有 的豐富語義。余一鳴筆下的“潛規則”卻是一種還原的、廣義的,甚至完全成為體系的一套亞制度。過去我們常常用另一個詞語來概括這樣的體系,那就是“江 湖”,然而我們卻不能用“江湖”來統領余一鳴的作品,因為在他所描繪的世界里,“江湖”原有的熱血義氣都不復存在,如今的“江湖”已經成了“潛規則”,只 剩下冷漠、嚴苛、虛偽和毫無原則的利益糾葛。

        這套“潛規則”在余一鳴作品中的合理性,源于他筆下的那些人物。這些人物出身鄉村或是城市貧民家庭,為了自己和子女的未來隱忍蟄伏卻又不顧一 切。英國社會學家保羅·威利斯在《學做工》中對英國工人階級的社會分化進行了十分透徹的分析,他認為英國工人階級的子弟之所以在成人之后在階級上形成了嚴 重的兩極分化——小部分人出人頭地,成為有出息的上流人士,大部分維持原狀,無法逃離底層工人階級,原因正是“潛規則”與社會正式規則之間的分離與沖突。 在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威利斯的這套理論雖說不能完全適用,至少我們可以從中受到啟發。在我看來,余一鳴筆下漂泊在“高大上”的城市生活中的貧民子弟以及 他們和都市“潛規則”之間從屈服到適應的關系,正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階層構成法,而余一鳴平淡、娓娓道來的寫法,卻將這一構成過程的殘酷與掙扎反映得更加深 入和直接。

        《種桃種李種春風》可以說是余一鳴在農村子弟塑造上最為全面和完整的一部作品。大鳳和她的丈夫家寶從村里來到城市打工,就是為了讓孩子和城里的 孩子享受同樣的教育資源,最終考上好大學,過上好日子。誰知,在停車場工作的家寶卻因車禍身亡,大鳳和兒子清華的生活變得更加舉步維艱。為了得到一個進到 市重點就學的“指標”,大鳳四處“找關系”,賤賣了家中的房子,向原先勢同水火的鄰居低頭,去教育局退休的老局長家做保姆,忍受老人時不時的曖昧舉止,甚 至不惜與重點學校的特級教師乃至廚師進行性交易。但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大鳳還在為兒子的升學問題四處求告無門時,老局長家的孫子卻已經計劃著出國留 學,強烈的對比使大鳳的內心最終走向了崩潰。

        這是農家子弟與城市規則的第一次交鋒,他們在正常的城市規則與社會秩序中無法獲得公平的對待,清華再怎么努力也無法與老局長的孫子陸海波公平競 爭。因此,大鳳除了向“潛規則”尋求幫助之外毫無辦法,即使她感到屈辱、厭惡,也不得不向潛規則低頭。不僅是大鳳,看似已經在城市立住腳跟的小梁老師和呂 特也同樣遭受著城市邏輯的歧視與踐踏。小梁老師聰明清高,為人規矩,在奧數教學上很有一套,但卻敵不過教育局的一紙文件,奧數班叫停,小梁老師失去了工 作,跳樓身亡。而呂特雖然身為特級教師,卻因為出身貧寒,一直不被重視,只有在大鳳面前才能耀武揚威。對潛規則的屈服源自于對規則的不信任感和恐懼,也同 樣來自城鄉之間決然的斷裂。來到城市之后,再深厚的鄉土也無法成為這些漂泊一族的后盾,他們被城市生活的腳步裹挾而去,失去了所有的保障和依靠。而潛規則 卻在某種程度上披著“故鄉”和“人情”的外衣,讓初次征戰就鎩羽而歸的農家子弟感受到一種虛幻的溫柔。大鳳與呂特、與羅大廚的性交易,雖然目的明確,卻又 試圖營造出一份義氣與溫暖,而小梁老師的奧數班之所以接收清華入學,雖然直接的原因是梁老五得到了大鳳家的房子,但小梁老師的負責也同樣讓大鳳感激。正是 在這樣的氛圍中,潛規則逐漸成為這些貧民子弟心甘情愿的行為守則。

        對于逐漸成熟的潛規則體系,余一鳴顯然用了更多的筆墨。其中最具標志性的便是中篇小說《不二》與《潮起潮落》。《不二》講述的是幾個建筑承包商 與“二奶”之間的故事,這些已經相當體面的成功人士,不論他們過去是磚瓦匠還是木工師傅,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交往圈和人際規則,而《不二》所側重的,便是 對待女人的規則。在這樣的交際圈中,女性很難獲得應有的地位,包工頭包養的所謂“女研究生”,不過是充當門面的花瓶和滿足男性需求的玩具。其他身份的女性 在這片江湖中的遭遇也同樣不容樂觀,“大奶”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丈夫的控制權,包工頭們對待結發妻子的方式與對待“二奶”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有人將 之謂為“包大奶”,她們困守的圍城,早就是一座空城而已。而企圖在這男權當道的江湖中分一杯羹的事業女性則面臨著更大的困境,她們的聰明才智永遠在遭受忽 略,她們交易的等價物似乎僅僅是她們的身體,也正因為如此,她們還要面對丈夫的猜忌、暴力和家庭生活的不和諧。

        《潮起潮落》更加能夠說明“大奶”和事業女性的雙重危機,民間融資者范青梅看上去是成功的女商人,但面對丈夫的背叛仍然無計可施,只能向“小 三”范佳惠發泄怒火。銀行精英豐玉潔甚至要親自開車送丈夫去會所。再強勢的女人都無法掌控自己的丈夫與家庭,而她們的生意也舉步維艱,時刻需要背離她們的 本性,去曲意逢迎,去相互算計。在錯綜復雜的男權社會里,她們孤立無援,只剩下一紙支票,支撐著她們生活的勇氣。年輕女性的狀態也不容樂觀,她們固然比中 年女性有更多的選擇、更廣闊的眼界,但她們要面對的誘惑與逼迫也比范青梅們更多。《放下》中的劉清水、《不二》中的孫霞、《潮起潮落》中的范佳惠、《淹 沒》中的陳潔,都是年輕聰穎、美麗動人的女性形象,雖然我們可以看到余一鳴在描寫這些人物時所使用的充滿溫情、希望與寬容的筆觸,但我們也同樣能看到這些 女性向新江湖、“潛規則”所做出的犧牲與妥協,甚至被它的粉飾所迷惑,心甘情愿地掉進陷阱。

        男女關系是永不過時的話題,余一鳴在《不二》等篇目中以男女關系為切入點,實際上可以延伸為一個非常復雜的社會問題,中國傳統的宗法制度、民間 傳統甚至江湖作風與現代文明的資本主義、女性主義、拜金主義在經歷了碰撞之后,并沒有相互削弱,反而不斷交織、扭結在一起,組成了更加令人無法掙脫的江湖 規矩,令弱勢者不斷屈服,強勢者也更加難以自拔。

        《入流》可說是余一鳴“潛規則”體系的一次全面展示,那群在長江上討生活的船老大們,雖然看似處于城市與鄉村之外的第三地,但是我們卻可以從這 部小說中清晰地看到這種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交織起來的新江湖的全貌。如果從傳統的角度來看,《入流》簡直就是一部武俠小說,有武林盟主白臉,有幫派掌 門陳栓錢,有落魄老前輩羅金寶,有劫富濟貧的世外高人,有貪財貪利的勢利小人,甚至有落草為寇的官員,有背靠大樹的“孫二娘”……人物來往、交鋒無不充滿 神秘的江湖氣息,有暗號,有規矩,有稱兄道弟,也有背后捅刀,時間仿佛已經在這條江上凝固,將讀者傳送進了某個遙遠的,遠離現代文明的江湖現場。然而,這 套江湖的外衣,這一系列似乎與現代文明無關的“潛規則”卻仍然無法看作是在真空的“世外桃源”中憑空構架,也并不完全來源于傳統和屬于傳統的江湖,且不說 那些在船舶方面技術性的表述,船老大們和船幫頭目的心態早已不屬于那個遙遠而淳樸的江湖,甚至已經不再屬于養育他們的固城鄉村。羅金寶、陳老三對金錢的渴 望,陳老三在船舶索賠上展現出的冷靜,白臉對船幫政治化與企業化的管理和對服務業的借鑒和利用,無一不帶著現代文明的烙印,江湖最重要的價值“義”早已不 再,取而代之的是不斷膨脹的利益、欲望和其帶來的冷漠、殘酷、不擇手段。陳栓錢從一個古道熱腸的船工,到后來成為冷酷無情的船老大,他的改變和生活在城市 中的東牛們、張大東們又有什么區別呢?

        其實,不僅僅是城市,鄉村也難逃“潛規則”的滲透。《放下》是余一鳴作品中為數不多的描寫鄉村巨變的一部,鄉村為了招商引資犧牲環境,犧牲世代 農民和漁民賴以生存的水體,瘋狂養殖蝲蛄與蟹,與當年水清山明、怡然自得的農村早已是天壤之別,商業化、政治化正一步步成為鄉村生活的重要主題。在描寫城 市的作品中,余一鳴也沒有像其他作者那樣將鄉村作為對比性的存在,他筆下的鄉村同樣人心不古,《種桃種李種春風》中錙銖必較的鄰里關系,《放下》中瘋狂追 求經濟效益的農民,《淹沒》中為了利益才重聚的虛偽宗族……一種傳統的“鄉愿”與現代價值觀相結合的新的鄉村法則,也正是余一鳴所展現的“潛規則”與新江 湖。

        將這種“江湖”推向極致甚至荒誕化的作品是《憤怒的小鳥》,一個中學生竟然依靠著游戲中的“幫主地位”,讓現實生活中的局長對他俯首聽命,任他 呼來喝去,這難道不是傳統江湖的復興嗎?英雄不論出身,不論年紀大小,拼的都是實力。然而游戲中的“幫主”金圣木還是要為現實的處境頭疼,他的父親給妹夫 做司機,母親是民辦教師,每日琢磨著他的奧數題,不管金圣木在幫里如何殺人如麻地位崇高,局長在請他吃了一頓飯之后也再無音訊,他自己的日子照樣過得比表 妹寒酸,連iPad都買不起。游戲中團結一心的幫派并不能給他實際的幫助,反而讓他在真實與虛幻的交錯中更加混亂。最終,金圣木為了能夠玩憤怒的小鳥而殺 了表妹,但他殺人之后無所謂的表現,證明了他對真實與虛幻的混淆。當下的網絡游戲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平臺,這種以虛擬的人際交往為支撐的游戲方式,是否相 對單純公平,是否真的是傳統與江湖的復興?余一鳴給出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不論人物設定多么復古,幫派多么繁雜,戰斗多么如火如荼,但仍然是現代科技與現 代文化的產物,玩家真實的經濟地位往往決定著他們在游戲中虛擬的地位,像金圣木這樣的“幫主”,簡直就是奇跡一般的存在,而更多的情況下,沒有經濟支撐的 玩家,即使再怎樣技術流,即使是在這片“江湖”中,也一樣無法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尊嚴與位置。以金錢為主宰的新江湖,正在一步步侵蝕著每個人生活的每個角 落。

        隨著高等教育的擴大、城鎮化的深入、進城務工人員的不斷增加,描寫平民少年成功記的作者不在少數,描寫在城鄉價值觀中徘徊不定、無所依靠人群的 也很多,但余一鳴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角度,一個新的人群。這些業已成功的人們,他們如何看待他們從小生長的傳統,如何看待逐漸變化的鄉村,又如何理解城市, 理解他們感到新鮮膽怯的現代文明?余一鳴用他細膩的描寫,感同身受的深入,描繪著、展示著他們的扭曲、異變和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以一個個微小的人生,言說 著一種普遍而宏大的東西、展示著這個國度的大多數所經歷著、構建著的,深受其苦卻又無法擺脫的“潛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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