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中國—西班牙文學論壇于6月25日落下帷幕。論壇期間,來自兩國的作家、詩人、學者圍繞“新時代、新聲音、新方向”的主題進行了多場文學對話,涉及戲劇、小說、詩歌等領域。他們的交流植根于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和時代社會發展進程,相同的則是各自悠久的文學傳統和燦爛的文學成就。也因此,這次跨越遙遠距離的對話既有思想的碰撞和語言的交鋒,又有面對世界性話題時的互相理解和支持。
時間來到今天,世界每天都發生著巨大變化,給人帶來驚喜的同時也讓人感到不安和緊張。每個國家的文學都要面對這一變化,在這樣一個新的時代,文學這門古老的藝術該如何發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聲音?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眾聲喧嘩、熙熙攘攘的時代。而對女性作家來說,她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可能更加繁多和復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承擔著更多來自傳統和當下的壓力。怎樣在寫作中克服這些壓力,并在作品中呈現出變化的復雜性,對她們而言是艱難的,但又是必須面對和解決的。
需不需要“女性文學”的標簽
女性文學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將性別身份與作家的創作聯系起來并進行特殊標記,本身是具有特定歷史文化原因的,其目的在于建立女性的主體意識,提高作家對女性命運和處境的關注。在中國與西班牙兩國的文學發展中,“女性文學”或者說“女性寫作”都曾被作為一個重要概念提出。如今,女作家的寫作是否還需要這樣一個標簽來界定,結論在兩國作家那里有很大差別。
中國的女作家在發言中不再刻意強調“女性文學”這個概念,她們既不愿意在名字前面加上性別的身份標記,也有很多人否認存在一種“女性文學”的類別。在她們看來,文學作品只存在高下之分,并不存在性別之分,女作家或者“女性文學”的提出,會被視作對她們文學創作成就的“貶低”和文學創作能力的“降格”。這在徐坤、魏微、榮榮、娜夜、吳彤等的演講中都得到彰顯,她們更加看重的是,為自己的生命發聲,為自己的心靈和族群誠懇發言,為時代精神書寫只屬于自己的贊美與感喟。
而在西班牙女作家眼中,女性文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強調,當然,這也與西班牙女性文學的迅速發展密不可分。近15年來,在西班牙的舞臺藝術界出現了不少女性作家協會,它們在傳播和促進女性舞臺藝術、進行課題創作調研、反對性別歧視方面作了大量工作。擺在女作家面前的另一個現實是,在藝術領域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女作家和藝術家們的工作更多,薪水卻相對較少,她們的藝術生涯也比男性更加短暫。瑪塔·桑斯在她的演講中就基于女性的境遇反復強調,自己是從女性的角度出發來寫作的,之所以有這樣的堅持,是因為那種認為與男性平等的幻想今天徹底破滅了。但與此同時,她也認為所謂的“女性文學”不該是簡單地貼標簽,也不是人們站在動物園里觀看瀕危動物時涌起的憐憫之情。
痛苦和焦慮成為作品的重要構成
中西兩國女作家對女性文學、女性寫作的不同看法,與她們的實際生存境遇和寫作處境緊密相連。盡管她們對這個定義本身存在分歧,但她們的書寫也存在一些相似性。比如,女性的痛苦和焦慮成為她們作品的重要構成,這也成為推動作品不斷完善的原動力。
詩人榮榮以《為了更好地呈現》為題談到自己的詩歌創作。她認為,詩歌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喚醒——喚醒良知、正義、大眾的命運、生存的憂患、向善的情感和真實的感動等等。作為一個女詩人,榮榮提到了女性普遍面臨的焦慮和困境,并認為在現實中女性的處境比男性更缺乏安全感,存在更多焦慮感,生活帶給她們的傷害也許更大。她于近兩年創作的總題為《時間之傷》的詩歌,大多圍繞更年期女性的情緒和心理展開。她說,我寫這些詩歌,只是想真實地將很多女性在這個階段的抱怨和掙扎、失意和不甘說出來,也努力傳遞一份同時間和解的頓悟與明白。“我并不想作標簽寫作,寫作更年期詩歌只是對女性這一特殊階段的一種詩意呈現。”
類似的情形在西班牙女作家那里也多有體現,很多人在發言中都提到,來自女性性別本身的痛苦推動了她們的創作。埃爾維拉·納瓦羅就談到,問題在于女性很難像男性那樣去行使職權,因為早從幼年起,她們就被教育如何去取悅他人,而不是去競爭和行使權利。由此而產生的憤怒和痛苦,讓她小說里的主人公大多為女性,而且是主張男女平等的女性。瑪塔·桑斯在談到自己的小說時,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痛苦成為小說創作的動力,尤其是那些令全世界女性感到痛苦的事情,因為,“我們比任何人都需要表達自我”。
關注女性變化的力量發出新的聲音
“時代的變化”是本次論壇重點探討的一個主題,面對加速發展的社會,文學也隨之發生了巨變。在中國,對女作家的關注由來已久。自上世紀80年代有方方、池莉、徐小斌、遲子建的寫作,到90年代有陳染、林白、海男等的書寫,直至今天性別意識從模糊到覺醒再到淡化……中國女作家如今更注重對自己置身其中的時代發言,聚焦女性的變化帶來的力量。
作家徐坤由門羅的小說《逃離》談及女性文學中一直存在的“逃離”主題,認為“逃離”體現了女性對單調重復生活的厭倦、掙扎與反叛,對命運和宿命的不恭、憎惡和背棄。不過,與半個世紀前的女作家相比,她認為當代女作家在書寫“逃離”時,主客體已經發生了改變,比如在鐵凝的小說《伊琳娜的禮帽》和池莉的小說《她的城》中,女人已成為兩性關系中主動的一方,占據了主導地位。她同時強調,這類寫作的終極目的是爭取與男性平等的權利,互相平等對話。中國女作家不再單純、偏頗地進行女性文學寫作,而是希望表達人類共同理想,切入生活的實質。
變化不僅體現在主題的轉換上,女性命運的變化在西班牙女作家看來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意馳爾·帕斯夸爾的戲劇作品中就有大量鮮活的女性角色,她們懷有夢想,不畏變革,不趨炎附勢,不盲目遵從,為生活點燃希望,并能創造更美好的世界。自由、獨立、團結、希望和樂觀,是她戲劇的主題。她的“非裔女人三部曲”就是書寫女性變革的作品,她希望通過這“三部曲”,解釋這個世界上的不平等以及由此產生的惡果,同時告訴人們,這些偉大的女性一直為建立一個平等世界而不懈奮斗。
詩歌創作中的這種變化也是顯而易見的。西班牙詩人諾妮·本內哈斯談到,她發現在詩歌中,女性正在從被書寫的對象變為表達的主體。以前,她們與大海、戰爭一樣,成為男作家詩歌中的常見內容,而被界定為母親、圣女等形象。現在一切都在改變,她們的形象更加豐富多樣,而且有更多女詩人去寫她們心中的女性和世界。
盡管語言不同,但當兩國作家分別朗誦起她們作品的片段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深深地打動。無論是帶著地方方言的中國詩歌朗誦,還是抑揚頓挫的西班牙小說敘述,都營造出了詩意、寧靜、廣闊而宏遠的空間。人們的心靈在這里獲取了片刻的沉思,在這個龐大的世界上,作為個體的人的存在看起來是那么渺小和艱難,但又是如此豐富和生動。更為奇妙的是,縱使相隔千萬里,他們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呼應和聯系。文學為紀念這種呼應和聯系提供了契機和見證,它也因此成為對時代記憶的鮮活留存和明證。文學的聲音有多獨特和豐富?西班牙詩人以她的詩作了回應:
說一個“其他”,讓“其他”自現。
說一個“云彩”,讓云彩停滯于充滿含義的天空。
說一個“雨水”,讓雨水爆裂開來……
說“字詞”,讓字詞如果實一樣綻裂……
說聲“沉默”,說聲“說”,說聲“什么也沒有”,但是,說吧,說吧,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