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順是個洋味很濃的地方。因為這里曾經被俄國人占領,故而頗多俄式建筑。不僅為生者,而且為死者營建,用中國舊文人的話說,是郁郁乎,千載佳城也。
這個地方,位于旅順西北,稱蘇軍列士陵園。其實埋葬在這里的不僅僅是蘇軍,更多的還是俄國舊軍隊的士兵,一萬多名戰死的士兵長眠于此,如果俄國那時也有兩千年前楚地的風俗,大概也會產生屈老夫子式的人物,向西風疾號:“魂兮歸來”。
這當然只是我的一點想像。在公墓,俄國士兵的墓與蘇軍士兵的墓,前者在西,后者在東,前者的墓地上豎一個十字架,后者是方尖碑。放眼望去,一片方尖碑的海。也確是很壯觀的。每座方尖碑的正中,都鑿有一個長方形的孔洞,原來都鑲嵌著死者的遺像,1966至1976,那十年間,被鏟掉了。但是,鐫刻在石碑上的俄文字母還可以辨認,大多是1945年以后,蘇軍駐防旅順期間死去的士兵,也有少量的軍官,家屬和朝鮮戰爭時犧牲的飛行員。其中有一個是孩子,也就兩三歲罷,也有一個小巧的紀念碑,雕刻著她父母的一句話,祈禱他們的孩子安息。這個孩子,大概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祖國,卻永久
地安睡在這片異域的土地上了。
與東部的蘇軍墓地相比,西部的俄軍墓地更為荒涼。東部,墳與墳之間的距離大體相等,墳的四周長滿了綠草,西部則完全被野生的樹林淹沒了。纖細的都是帶刺的洋槐。初夏的季節會綴滿雪白的花簇,秋天結滿翠綠的槐莢。北風漸起,槐莢落下來,有的落在墓頂,長成槐樹秧子與墓頂的十字架相倚相偎。十字架都有些傾倒了。是那種裝飾有花頭的空心的十字架。
西方人與中國人不同。俄國人也是。中國人故后,在長眠之處用泥土堆出一個圓錐體,做為一種標識。在唐時是覆斗的形狀。據說,這是孔老夫子發明。原本是不封不樹的。富貴的人家用石塊,宋時只砌一半,上面仍是泥土,不久便會綠草蓬蓬,故而,元初的詩人趙孟頫會有“鄂王墳上草離離”之嘆。西方,由于宗教的信仰,則是植立十字架,還要用欄桿圍起來,生怕驚擾逝者的清夢。當然,材質多種多樣。比如這里的十字架就有鐵質的,也有石質的。據說,鐵十字架所標識的墓穴,葬的是單個的遺;石頭的為日本人所修造,是合葬的公墓。1904年日俄戰爭中陣歿的俄軍士兵,大都葬于此地。基本上是以同一場相近戰爭地點為單位埋葬的,少則數十人,多則上千人,最多的,二三高地和椅子山西麓的戰死者,有六千五百五十人,他們的魂魄被掩埋在同一堆黑色的泥土下面。想一想,感到戰栗。
二0三高地是日俄戰爭時,俄軍防守的制高點,占領了這塊高地,便可以控制旅順口的海港。故而,是雙方攻防的要點。1904年,這一年的九月十九日清晨,日本人開始炮轟二0三高地。兩天以后調集
預備隊伍,準備從二O三高地防御的死角偷襲。俄軍發現以后,將火炮隱蔽在運草的大車里,急速運往二0三高地,向日軍開火,將日本人剛剛聚集的預備隊,三個營的兵力殲滅。三個營,至少是一千人啊。由此,日趨殘酷激烈。遲滯十一月底,乃木希典將軍,日軍的指揮官被迫將第七師的生力軍也投入戰斗。俄軍則無后備力量了,于12月5日被迫撤下高地。日軍占領高地后,立即向停泊在旅順港內的俄國艦只轟擊。首先擊沉了“波爾塔號”裝甲艦,次日擊沉了“曙光號”與“列特維占”號,也是裝甲艦。七日又擊沉了“巴揚”號巡洋艦,重創了“阿穆爾河”號運輸艦。俄軍的武裝力量被徹底擊潰,只有豎起白旗。
日本人由此取代了俄國人,把旅順據為已有,做為他在海外的一塊行政區域,稱關東州。后來,驕橫而不可一世的所謂關東軍之稱便是由此而來。二三高地現在還立有一尊子彈碑,宛如子彈頭的形狀,是戰后乃木希典命人將戰地中毀棄的武器的金屬融化以后,制做的,用以告慰戰死的日本兵,稱“爾靈碑”。此戰,日軍死傷了一萬七千余人,俄軍傷亡了五千余人。以日本人的勝利而結束。日本人自是得意洋洋,特意修筑盤山公路,用于日本人前往觀光。兩個強盜打仗,卻在中國的土地上,想起來令人臉紅而心痛。
在旅順,令人心痛的地方頗多。在旅順的東北,有一個地方叫雞冠山,這里也是日俄戰爭之時的攻守要地。至今還可以看到俄國人修筑的地壘。應該說,從當時的軍事科學的角度,是相當的堅固了。入口處,豎有一方石碑,上面用日文寫有:“露國康特拉琴科少將戰死
之所”。俄文中,俄羅斯寫做“росuя”,日本人只取第一個音節“ро”,寫做“露”。露國即俄國?堤乩倏剖钱敃r旅順要寒的陸防司令。十二月十五日,戰情危急,康特拉琴科前往察看,被日軍發現。立即用剛從日本國內調來的二百零八十毫米的火炮轟擊,將康氏及其隨員炸死。三天以后,東雞冠山失守。兩年后,散落在各處戰場的俄國士兵的遺骸,遷葬俄國人的公墓,即今天蘇軍烈士陵園的西部。為了悼念這場戰爭,俄國政府在這里修建了一座頗大的紀念碑,是那種沉重的十字架形式,在十字架的前面伸展出兩片人字形的類于雨披的屋頂,仿佛是小小的教堂。日本人也為戰歿的俄國人建筑了一座歐洲風格的紀念碑,有碑有柱有頂。是那種屋宇式的紀念碑。正中是碑,上刻:“旅順戰歿露軍將士之碑”。碑西側雪白的石柱上雕著俄文,翻譯成漢語是:“這里是在旅順港的戰斗中悔過的、陣亡的俄羅斯士兵的遺骸。”俄羅斯士兵為什么要悔過?向上帝,還是日本人?我對日本人歷來心有疑忌。處處顯露出島民的狡黠與狹隘,侵略不說侵略而說進住,一定要換一個名詞來表示,折射出不肯認罪的心態。有一種輿論,把侵略戰爭中普通日本人與上層人物區別開來,作為瓦解敵國的策略,固然有某種道理。但,按照黑格爾老人的哲學,有什么樣的君主必然有什么樣的臣民,從這個角度,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不能逃脫戰爭的責任的。必需要讓每一個日本人認識到,他們,每一個日本人都是有罪的。我們不能用簡單的階級斗爭取代民族斗爭。閉上眼睛,想一想,在中國的土地上,槍殺中國人的,不正是這些穿軍服的普通的日本人嗎?而普通的日本人也從來沒有否定這一點,只是立場與我們
不同。他們一方面參拜靖國神社,一方面把自己偽飾成戰爭的受害者。廣島被美國人扔了一枚原子彈,從此日本人找到了受害的借口,卻從來不對受其侵略國家的人民表示真誠的悔過。對于這樣的島國與居住在其上的島民,我們難道不應該警醒?寬厚不能夠無邊,寬厚的背后是實力。沒有實力的寬厚,只能是自取其辱。
斯大林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二戰之前,俄國人在張鼓峰與哈勒欣河,狠狠地教訓了日本人,從此日本人老老實實,不敢再對俄國人動一刀一槍。而俄國人卻并沒有忘記旅順戰爭的恥辱,1945年,進入中國的東北之后,特持來到陣亡的俄國士兵的公墓之前吊慰。此時的俄國人是打敗德國與日本法西斯的勝利者,是正義的代表。梅列茨科夫元帥在他的《戰爭回憶錄》中寫道:
九月八日,我們分乘幾輛汽車去旅順口,每個俄羅斯人都久聞該市的大名了。在出城的路上,首批開進旅順口的分隊指戰員組成的儀仗隊歡迎我們。華西列夫斯基元帥聽取了報告,我們在當地衛戍司令B·Д·伊萬諾夫中將陪同下,去憑吊1904-1905年日俄戰爭時的古戰場。我們在當年有名的第15炮臺所在地——電巖,以及雞冠山、海軍上將阿列克謝耶夫司令部舊址和軍事博物館等處待了很長時間,然而令我留下印象最強烈的是祭掃俄國軍人公墓。四十年前,在這里約埋葬了一萬五千名旅順口守軍和艦隊的士兵、水兵和軍官,約在中央,高高的基座上有一個白色的小教堂,在其大理石上可以看到樸實
而嚴謹的墓志銘文:“旅順口要塞保衛戰中俄軍陣亡將士長眠于此!蔽覀兠C立小教堂前默哀。
六十年代初,我讀過一本蘇聯作家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旅順口》。小說的結尾,我如今還記得,大意是說,1904年日俄戰爭,俄國人失敗了。但是1945年,蘇聯紅軍擊潰了關東軍,又進駐旅順口,因此,最終的勝利者依然是俄國。今年夏天,我又看到了這本書的新印本。只是在作者的國籍上,加了一個“前”字。按照前蘇聯的軍事學說,軍隊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舊俄國的軍隊為沙皇服務,蘇聯紅軍為人民服務。但在實踐中,依然是民族利益置上。大國沙文主義對于俄國與前蘇聯似乎是一個銜接二者的紐帶。不過,我對蘇聯紅軍依然心存好感與感謝。因為他們幫助我們解放了東北的土地,包括這旅順口。如果沒有他們,中國人民在日本的鐵蹄之下還要被摧殘相當長的時間。由是,與日本人相比,對于俄國的心態便復雜許多。尤其是在旅順,這塊土地,在這塊土地的焦點,蘇軍烈士陵園,紅軍的與舊俄國士兵的墳墓之前徘徊,實在給人一種復雜的感受與情緒。突然又想到長眠于此的那個小孩子,愿她安息,而野生的植物已經纏繞到十字架的尖頂,綴滿了蒼色的厚重的心形的葉片。
(作者為前魯迅文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