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堪稱當代中國最引人爭議的文學體裁,詩歌的標準是什么,當代詩歌的成就究竟如何,始終眾說紛紜。5月17日,由作家出版社、騰迅文化主辦的西川、于堅、歐陽江河、唐曉渡詩歌研討與誦讀會在北京市東城區圖書館舉行。在一場名為“作為世界詩歌一環的中國詩歌”的活動中,把脈中國當代詩歌,為中國當代詩歌與世界詩歌對焦。作為“所有話題必須回到作品本身”的踐行,現場也進行了詩歌誦讀,每位詩人以半小時的時間,以自己朗讀、和讀者一起朗讀的方式,將現場帶入了詩歌的聲音文本。
作家出版社出于“體現現代漢語詩歌的成就,向讀者與詩歌界奉上現代漢語詩歌多種面向的標準”的目的,策劃推出了“標準詩叢”,第一輯五冊已經于2013年出版,包括《我述說你所見:于堅集1982-2012》《塔可夫斯基的樹:王家新集1990-2013》《諾言:多多集1972-2012》《我和我:西川集1985-2012》《如此博學的饑餓1983-2012》。
現場討論集中在幾個話題:中國當代詩歌與詩人的海外影響;有沒有所謂“世界詩歌”;中國詩歌在世界詩歌中的位置;中國詩歌是否需要與世界詩歌對焦,如何對焦?
嘉賓介紹:
唐曉渡 詩人、評論家、北京大學新詩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海南大學、揚州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多年來主要致力于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先鋒詩歌的研究、評論和編纂工作,兼及詩歌創作和翻譯,被認為是中國當代最有影響的詩歌批評家之一。著有詩論集《不斷重臨的起點》、《唐曉渡詩學論集》等,譯有米蘭•昆德拉文論集《小說的藝術》等,主編“二十世紀外國大詩人叢書”多卷本、《新詩三百首》、《燈心絨幸福的舞蹈——后朦朧詩選》等十余種詩選。
于堅 1954年生。1970年開始寫作至今。著有詩集《詩六十首》、《于堅的詩》、《彼何人斯》等,長篇散文《眾神之河——從瀾滄到湄公》等,詩文合集《于堅集》5卷、《于堅隨筆集》4卷。
獲臺灣《聯合報》14屆新詩獎、臺灣《創世紀》詩雜志四十年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德語版詩選集《零檔案》獲德國亞非拉文學作品推廣協會"Litprom"(Gesellschaft zur Förderung der Literatur aus Afrika, Asien und Lateinamerika e.v。) 主辦的“感受世界”(Weltempfänger)——亞非拉優秀文學作品評選第一名。
在漫長的旅途中
在漫長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見燈光
在山崗或荒野出現
有時它們一閃而過
有時老跟著我們
像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穿過樹林跳過水塘
驀然間 又出現在山崗那邊
這些黃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顯得溫暖而親切
我真想叫車子停下
朝著它們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盞燈光
都會改變我的命運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種風景
但我只是望著這些燈光
望著它們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閃而過 一閃而過
沉默不語 我們的汽車飛馳
黑洞洞的車廂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1986年10月
守望黎明
又一次 在五點鐘
燈還未亮的時候
我登上山岡 守望黎明
像多年以前 在母親的子宮里
等著那只手 把我引領
不安地 朝向東方
那大廟高門深閉
世界泡在黑暗中
這巨獸的爪子 冰冷地搭在我的肩上
幫我裹緊外衣
金色的星子把它的頭釘在天頂
使它像圣徒一樣高貴
這跡象意味著死來臨了
黑暗一動不動
聲音一動不動
只有我 守望黎明的愚人
孤伶伶地活著
但我感覺到那只手已經開始
幕的后面 一些東西正在被拿掉
另一些被擺好
黎明在了 肌膚光滑的黑婦
已在輕輕地穿衣
黎明來了 像一種藍色透明的血液
緩緩滲進世界的手指
于是像大家熟悉的那樣
世界成為樹梢 把風弄出響聲
成為水 顯出波紋
成為石頭 變得堅硬
成為田野 農夫和馬群
成為啼鳴的小鳥 太陽和鐘聲
像每個人都會做的那樣
我站起來 在陽光中走下山去
最平常的一個早晨 每天都有
只要不懶 起得早些
只要開開窗子 或者走到戶外
1986
這黑暗是絕對的實體……
這黑暗是絕對的
實體 不是箱子里的箱子
不是鎖上加鎖 不是鐵鏈子
不是即將倒塌的煤窟
不是隱喻 不是面具后面
死尸體的臉 搬掉即可
上帝沒創造移動它的那種力量
許多聰明人終于覺悟 投明棄暗
道不行 乘桴而亡
有些偉大的螢火蟲對它心存僥幸
舉著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虛空中撲騰
使夜空看起來沒有那么死硬
那么不可救藥 那么令人絕望
2008年
只有大海蒼茫如幕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于落日的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西川 詩人、散文和隨筆作家、翻譯家,生于1963年。198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英文系。現為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系2002年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寫作項目和亞太研究中心訪問學者、2007年紐約大學東亞系訪問教授、2009年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寫作系奧賴恩訪問藝術家。著有詩集、詩文集、散文隨筆集、論文評著、譯著二十余部。曾獲上海《東方早報》“文化中國十年人物大獎2001—2011”。
哀歌(節選)
3
他們取走了太陽,取走了月亮
取走了蜥蜴的鏡子
他們取走了蜂蜜,取走了蘋果
取走了鴿子的燈
長安城中,他們取走了車馬
順便取走了公主
愛人的眼中,他們取走了淚水
把她變成一只老鷹
他們橫征暴斂天下的玫瑰
存進一只木箱漆黑
憑他們愿意,讓他們取走
我的噩夢、我的懊悔
今夜我聽到工人們鏟沙子的
聲音,我說“干吧!”
今夜他們將取走什么?誰來取走
他們留在世上的寂靜?
5
明天將有喪失理性的青蛙
向另一片國土偷渡
明天將有無聲的太陽
越過眾多白雪皚皚的頭顱
明天地下的板棚將再度燒光
而天上的姑娘們將喪失廉恥
明天千金散盡的李太白
將把這首哀歌誦讀
而你將到來,貌似一個強盜
只是力量已經用完
只是孩子們將漠視你的存在
因為馬戲場里飄出了笛聲
而你將悄悄放下雨傘
悄悄愛上他們,然后離去
明天我將在勞作之后
一睹腐葉上的死鳥紛紛再生
投向夜闌人靜的城市
歡慶勝利
6
太陽擁有它自己的田野
廣闊的領地、無知的奴隸
太陽擁有它自己的田野
小麥、蕁麻推翻了玉米
太陽擁有它自己的田野
播種是好的,死亡是好的
太陽擁有它自己的田野
復活的大風狂歌一曲
一切的陰影歸于太陽
一只小鳥闖進太陽的田野
一切的陰影歸于太陽
這小鳥夢見了無知的奴隸
一切的陰影歸于太陽
寂靜等于陰影在說話
一切的陰影歸于太陽
從太陽的高度飄來了旌旗
1991.7
現實感(選三)
1.我奶奶
我奶奶咳嗽,喚醒一千只公雞。
一千只公雞啼鳴,喚醒一萬個人。
一萬個人走出村莊,村莊里的公雞依然在啼鳴。
公雞的啼鳴停止了,我奶奶依然在咳嗽。
依然在咳嗽的我奶奶講起她的奶奶,聲音越來越小。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聲音越來越小。
我奶奶講著講著就不講了,就閉上了眼睛。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到這時才真正死去。
14.桌子板凳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請我們坐下,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請我們體驗
把桌子板凳安放在田野中的感覺。
是田野中的桌子板凳和我們一起,和一望無際的莊稼一起,
一起組成有人撐死有人餓死的大地。
大地什么都不說不可能,
我們什么都不想不可能,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可能。
歐陽江河 1956年生于四川省瀘州市。著名詩人,詩學、音樂及文化批評家,《今天》文學社社長。先后在內地出版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事物的眼淚》,詩作及詩學文論集《誰去誰留》,文論及隨筆集《站在虛構這邊》。在香港出版詩集《鳳凰》。在國外出版中德雙語詩集《快餐館》、中英雙語詩集《重影》、中法雙語詩集《誰去誰留》。歐陽江河的詩作及文論被譯成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俄語、意大利語等十多種語言。自1993年起,多次應邀赴美國、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荷蘭、捷克、匈牙利、奧地利、日本、印度等國,在三十余個大學及文學基金會講學、朗誦、訪問。1993年春至1996年冬居留美國,1997年秋自德國返回國內,定居北京。作為詩人,歐陽江河的詩歌寫作強調思辨上的奇崛復雜及語言上的異質混成,強調個人經驗與公共現實的深度聯系。作為詩學批評家,他在當代中國詩歌的整體理論及文本細讀這兩個方面均有獨特建樹。歐陽江河的寫作實踐深具當代特征,在同時代人中產生了廣泛的、持續的影響,被視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致魯米
托缽僧行囊里的窮鄉僻壤,
在鬧市中心的廣場上,
兜底抖了出來。
這憑空抖出的億萬財富,
僅剩一枚攥緊的硬幣。
他揭下頭上那頂睡梟般的氈帽,
討來的飯越多,胃里的塵土也越多。
胃飛了起來,漫天都是饑餓天使。
一小片從詞語掰下的東西,
還來不及烤成面包,就已成神物。
請不以吃什么,請以不吃什么
去理解饑餓的尊貴吧。
(一條烤熟的魚會說水的語言。)
托缽僧敬水為神,破浪來到中國,
把一只空碗和一付空腸子
從文具到農具,遞到我手上。
人呵,成為你所不是的那人,
給出你所沒有的禮物。
一小塊耕地縮小了沙漠之大。
我還不是農夫,但正在變成農夫。
勞作,放下了思想。
這一鋤頭挖下去,
傷及蘇菲的地理和動脈,
再也捂不住雷霆滾滾的石油。
多少個草原帝國開始碎骨,
然后玉米開始生長,沙漠退去。
阿拉伯王子需要一絲羞愧檢點自己,
小亞細亞需要一絲尊嚴變得更小,
女神需要一絲憤怒保持平靜。
這一鋤頭挖下去并非都是收獲,
(沒有必要豐收,夠吃就行了。)
而深挖之下,地球已被挖穿,
天空從光的洞穴漏掉,
星象如一個盲人盯著真理的臉。
頌歌正本清源,黃金跪地不起。
物更仁慈了,即使造物的小小罪過
包容了物欲這個更大的罪過。
極善,從不考慮普通的善,
也不在乎偽善的回眸一笑。
因為在神圣的乞討面前,
托缽僧已從人群消失。
沒了他,眾人手上的碗皆是空的。
2013.10.18
萬古銷愁
那把狷狂放到隱忍和克服里去的是什么?
那洞悉真理卻躲在偽善后面的,是什么?
那見懸崖就縱身一跳,見眼睛就閉上的,是什么?
那因流逝而成為水的,那總是在別處,咫尺之近
但千里遠的,究竟是什么?
與你相遇的不是我,也不是非我。
對一秒鐘的萬古說去吧,離我而去吧。
對最后一絲憤怒說平靜下來吧。
對機器哈姆雷特說活過來,和人互換生死吧。
對一夫一妻制說請用陰唇歌唱嘴唇。
對獨裁者說奴役我吧但請先學會拉巴赫,
用大提琴拉。
對中產階級說聽巴洛克還是爵士樂悉聽尊便。
對資產階級說請閉上眼睛聽鋼琴。
對自由說親愛的我拿你往哪兒擱呢?
對牙科醫生說痛的不是牙齒,是心。
對殺人犯說殺了我吧,連同反我,連同我身上的死人和上帝
一起殺。
見刀子就戳,見夢就做,見錢就花。
花紅也好,花白也好,都是花旗銀行的顏色。
見花你就開吧。花非花也開。
而花心深處,但見花臉,花腔,不見一縷花魂。
見杯子就兩兩相碰吧。空對空也碰。
一碰就碎
你也碰。
酒不必釀造。糧食不必豐收。文章不必寫。
官呢,官也不必做嗎?
見女兒你就生吧。用水,用古玉和子宮生。
一個子宮不夠,就用五個子宮生。
母親不夠生,就用奶奶外婆生。
女人不夠生,就讓男人一起生。
想叫你就叫出來吧,人的肺腑叫沒了,就把狼群掏出來叫。
痛不夠叫,就用止痛片叫。
扔掉助產士,扔掉產房,要生就生在曠野上。
但那用房子造出來,而不是子宮生的,是誰的嬰兒?
誰把她建造得像摩天大樓?
是用一萬年乘一次電梯,還是讓十分鐘的雪下一萬年?
下雪時,你不在雪中,但雪意會神秘地抵達,像黑暗一樣。
把手伸進陽光,你會觸碰到這黑暗,這雪,
這太息般的寒冷啊。
十分鐘的古往今來。
這樣的萬古銷愁,是你要的嗎?
2010.1.21
暗想薇依
像薇依那樣的神的女人,
借助晦暗才能看見。
不走近她,又怎么睜天眼呢。
地質的女人,深挖下去是天理。
煤,非這么一塊一塊挖出來,
月亮挖出了血,不覺夜色之蒼白。
挖不動了,手挖斷了,才挖到詞的大赦。
詞根的女人,對果實是人質。
她把生育塞進這果實,吃掉自己,
又將吃剩的母親長在身上。
她沒有面容,沒有子宮,沒有錢。
而此生已成后世,縱使叩問從存在
擴展到不存在,還是聽不到舍身。
那么,立在夕光中暗想片刻就夠了,
別帶回家鄉過日子,
無論這日子是對是錯都別過。
浪跡的日子走到頭,中間有多少折腰。
北京的日子過到底,終究不在巴黎。
神我的日子,遞給小我是個空茫。
因為這是薇依的日子,
和誰過也不是夢露。
舊夢或新詞,兩者都無以托付。
單杠上倒掛著一個小女孩,
這暗忖的裙裾,雨的流蘇,
以及滴里嗒啦的肢體語言。
她用挖煤的手翻動哲學,
這樣的詞塊和黑暗,你有嗎?
錢掙一百花兩百沒什么不對,
房子拆一半住一半也沒什么不對。
這依稀,這棄絕,不過是圓桌騎士
遞到核武器手上的一只圣杯,
一失手頓時碎骨。
眾神渴了,凡人拿什么飲水。
二戰后,神看上去像個會計,
但金錢并沒有讓一切變得更好。
賬戶是空的,賊也兩手空空。
即使人神共怒也輪不到你
替她挨這必死的一刀。
詞的一刀,比鐵還砍得深,
因為問斬的淚嘩嘩在流,
忍不住也得強忍。
而問道的手諭,把蒼天在上
倒扣過來,變為存在的底部。
微依是存在本身,我們不是。
斯人一道冷目光斜看過來,
在命抵命的基石之上,
還有什么是端正的,立命的。
2012.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