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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爾居》:一部探索、創新,象征意味強烈的作品

      ——熊育群長篇小說《連爾居》研討會發言摘要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1月09日15:04 來源:中國作家網

        梁鴻鷹(主持):由中國作協創研部、廣東省作協、中國作家雜志社和作家出版社聯合主辦,湖南岳陽市屈原管理區協辦的熊育群長篇小說《連爾居》研討會現在開始。今天大家將對一個創作實力雄厚的作家的新作進行研討。熊育群的《連爾居》是我們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熊育群現在是廣東文學院院長,他有豐富的生活經歷和創作經驗,他的新作《連爾居》顯然以自己的出生成長地屈原管理區作為背景,以人物為重點書寫對象,它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價值觀、人生觀展現出來的豐富性。特別是這部作品進行了一些可貴的嘗試,相信通過這次研討將對我們的創作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一部帶有“熊味”的小說

        李敬澤:熊育群以散文名世。多年前我勸他寫小說,他不聽我的,現在終于寫起來了。《連爾居》這部長篇是熊育群創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突破。

        當然,長期寫散文,一朝寫小說,這是進入了一個不同的藝術領域,對熊育群是一個新的挑戰。翻開《連爾居》,讀第一段,我心里就想,這真是散文家的小說,語言的散文氣息很重。小說和散文語言上確有不同,寫小說不全是做文章。但這當然也不可一概而論,就《連爾居》來說,散文化的語態和語調也構成了藝術特點。《追憶逝水年華》,一上來小甜餅,那就是大塊散文。《連爾居》也是回望和追憶,它的藝術目的不是事件,而是記憶本身,所以,充分利用散文的話語方式和修辭方式,是為了更微妙、更準確地書寫記憶。同時,這部小說的結構看上去也不太“小說”,沒有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甚至作者在后記里還有意拆解虛構與非虛構的界限,把文本打開,這都是富于探索性的嘗試。結果,《連爾居》既有小說的味又有散文的味,還是非常獨特的味,可以簡稱“熊味”。

        《連爾居》的內容,我估計年輕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陌生,認為那很遙遠、與自己了不相關。這個世界從來不僅僅是由今天構成的,要充分地認識理解此時此刻,需要有一個歷史的縱深。但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已經習慣于對事物做當下的理解,微博上、微信上,事情在今天發生,也在今天即時完成理解,這使事物常常只有一個面相,就是現在、此時。而文學的力量恰恰在于,它能幫助我們盡可能整全地感受世界。《連爾居》里,既有對過往歲月詩意充沛的回望,也有對經驗的沉著縝密的審視和梳理。充分展現了熊育群的藝術能力和思想能力。2013年,有《繁花》、《日夜書》等一批著力追溯今日之上游的長篇出版,把《連爾居》放在整個序列中,更能看出它的獨特價值。深入體會中國經驗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藝術地把握它的結構、它的來龍去脈,我們才能有力地認識生活、反映時代,講好“中國故事”。

        艾克拜爾·米吉提:熊育群的《連爾居》在我們《中國作家》發出來,反響不錯。連爾居既是村子又是分場的一個生產隊,熊育群以此為軸心把故事鋪展開來,字里行間可以看到當時真實的歷史背景,這個村子甚至聯系著延安,聯系到中央,聯系當時的政策方針,這樣的寫法比較真實。熊育群以切身的感受,以真實的細節,使作品具有了生命力。小說中這些人物都是活的,甚至我們可以把握到熊育群自己的童年、青年時期的感受,這樣的作品有它的意義。《連爾居》的語言用湖南方言來寫,我開始的時候感覺別扭,但是后來也還行,總之湖南話的水平有所提升,這樣的一種嘗試也很有意義。現在80后、90后對之前的歷史沒有一點印象,而很多著作都是抽象的概念,讀熊育群這樣的長篇,以細節的形式展示的時候,讓后來者能夠感受那段歷史的體溫,從這點說,《連爾居》是很有價值的。

        張陵:這本書是我們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熊育群寫的是一部探索小說,從文體、結構和思路上進行探索,包括文化方面的探索。現在研討會很多,大都是帶有表彰性的,熊育群這部小說更像我們行業內、專業內的研討會。所以我建議大家從文學的專業的角度,探討一下文學創作、發展,或者文體之間的關系、規律。這么多人坐下來真正討論自己東西的機會不是很多,今天正好可以談一些專業上的問題。

        熊育群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能寫成這樣是很有分量的,我們能夠出版這本書,我們感到很高興,我想在這里先祝賀一下熊育群。

        連爾居,一個人格化的村莊

        吳義勤:長篇小說散文化的寫法我是很認同的,它其實是新時期以來先鋒小說以后反情節化的一種小說寫法,是一種很獨特的類型。熊育群是一個有散文功底的作家,讀他的小說,就好像讀他的詩,把《連爾居》為代表的中國鄉村的農事詩、風俗史和鄉村生活史呈現在我們面前,而且是一個散文化、詩化的方式,一個片斷的方式。它的片斷本身構成審美的情境,情境自身是豐富的。

        第二,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是一個個鄉村人物的列傳,寫了很多很多的人物,每個人物都有它的關系,有支撐人物美學性的東西,有深度的挖掘,每一個人物都呈現出他的性格和美學上的完整性,但是每個人呈現的方式又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的時候有大起大合的故事情節,有的人只是過客一般匆匆而過,但每個人物的背后呈現的都是命運的美感和痛感,是人性的柔軟與幽深,具有很強的文學性。

        第三,他的語言很有特色,很有審美的意味。這部小說對方言的審美性有很多嘗試,你可細細體味方言文化的內涵。方言是文化的載體,他的小說里面語言不是那種平面化的、形態化的語言,它有著歷史、時代的承載,但歷史本身可以忽略,語言自身的光芒卻無法被遮蔽。

        第四,小說的風格奇特,它是融自然、政治、人、宗教、靈異于一體的藝術世界,有一種復合性的、雜糅的文學風格。這種風格體現了作者的很多探索與追求,結構上它追求的是慢結構,畫面和情景本身是靜態的,靜態的景觀需要我們以經典的傳統的文學審美方式面對,需要對每個細節進行回味。

        最后,小說的最大價值在于寫出了一個有靈魂的有生命的連爾居。“連爾居”寫活了,寫出生命來了,“連爾居”就是有生命的、有靈性的、有性格的地方,因此它實際上成為小說里面最大的人物,所有的人物之外,人物列傳之外最大的人物就是“連爾居”。一個作家通過他的文學的方式、美學的方式塑造出來了一個人格化的村莊,這是一個很大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個人很喜歡這部作品。特別是今天的文學創作出現了另外一種形式的主題先行,很多小說其實是被我們這個時代,或者媒體給予了過高的評價。有的時候我們把所謂批判性說成是對一個時代認識與盡收眼底寫的全部,但是,作為文學,如果不是通過文學的方式去達到對世界的認識,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去傳達一些主觀的認識,那實際上是對文學本身的一種傷害。《連爾居》選擇的是回到文學本身的一種方式,它的文學性、審美性表明:小說最終還是小說,不管你達到怎樣的認識水平,但前提是你呈現給讀者的必須是小說,是文學,我們不能以外在的目標作為判斷一個小說存在的意義。

        真切而溫暖的連爾居

        胡平:這個小說我比較喜歡,它有一些特點。一個是它營造的真實氛圍——雖有些魔幻色彩,并不很強——紀實感很強,內容非常像作者的實際的經歷。這種紀實感,首先來自前幾章打下的基調,讓人明顯感到文本出自熊育群對少年時代的記憶,重現了那個年代的環境和人群,令人深信不疑。這很重要,親歷感后來貫穿了全書,也就具有了較強的親和力和感染力,以至于看不出作者添加的虛構,這種敘事策略是熊育群非常成功的地方。

        《連爾居》和普通小說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它沒有主要人物,只有敘述者和許多其他人的命運,這個我開始不太習慣。對長篇小說來講,缺乏主人公,本來是一個缺點,但讀完后卻感到這一點是可以容忍的——他著意寫了連爾居人的群體形象,而生活的本來面貌也許就是這樣,也許小說也可以這樣寫,我們沒有感到缺少什么。這可以看作是熊育群的一種實驗。

        小說的敘述很低調,很平和,毫無虛飾,色彩強烈的詞基本不用,輕描淡寫,更增添了寫實和實寫的氛圍。

        關于“文革”生活的描述,是同類描寫中最真切的。“文革”是一場悲劇,但也是一個考驗人性的大背景。青年吳小潞偷聽敵臺被打成反革命,尋短見時惠英把他救下來;老革命黃石安被打成右派,批斗時緣山老倌用鐵壺喂他酒喝,都是去政治化的,強調了人性的溫暖。所以,這個作品寫“文革”是充滿人情味的,這種人情來自底層,來自連爾居,也就寫出了連爾居人的淳樸可愛。

        書中的人物雖然多,但重點寫的人物都寫出來了,有的沒有重點寫的人物,也寫出來了。譬如寫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孫茂崧,一瘸一拐地在村里走路,都讓人望著崇敬;寫地主的兩個女兒,見人就躲,不上學,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寥寥幾筆就寫得活靈活現,而且感人。

        書中發生的事件很多,不少是別具特色的,沒人寫過,如三個鰥夫和一個寡婦的故事,建廁所的故事等,都很有意思。熊育群筆下的連爾居的生活確實豐富多彩,而他能夠組織起來,組織成完整的作品,也是需要相當才能的。全書給我們一個連爾居的整體氛圍,一塊土地上善良人們的群體形象。

        生命的寓言與民族精神的象征

        雷達:熊育群本是一個優秀的散文家,而且是在文化大散文名聲不佳和日漸式微的情境下,以他出色的文化散文贏得了大家首肯。他不是那種藝術感悟力達不到,發現力達不到,于是不得不把知識、史料當做主體來寫的人;他的心靈的延伸力量和藝術發現力量都很強。那么,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連爾居》怎么樣,有些什么特點?這是一種探索性的寫作,比較成功,這個作品有一些特點值得評說:

        第一個是紀實與描繪的結合,虛與實的結合。寫虛,寫意,同樣能讓人如墜夢境,亦真亦幻,所謂我七歲,分不清夢與現實,那地道戰,深挖洞,踩踏忘魂草,滑入夢境,帶我到了一個更大的世界。

        第二、《連爾居》背后有一種東西,它表現了對時間的觀念,對生命的理解,所以可說是向生命致敬之作。這部作品的象征性、寓言性很強。連爾居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農場味兒非常濃郁,有一種農場文化存焉。正如作者所言,對于出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的人來說,其實經歷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種經歷自然會讓我們進行比較,然后思考什么才是合符人性的、是人真正想要的生活,進而思考文明是什么,人類要走向何處?現實世界到底是文明還是野蠻?這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村莊,是一個從洞庭湖圍湖造田圍出來的村莊,在蘆葦、河汊、黑土地的遼闊荒野里,人們直接面對著大自然,每個人都有自己豐富生動的表情,有自由意志,有最自然的個性,獨特的才能,特別是平等、寬容、尊嚴、善意和愛,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在意識形態、科技和外來文明侵入前,它幾乎是一個理想的模型――人類在大地上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存狀態。可是,它絕不可能遺世獨立,“文革”就是打破幻夢的重要時間,人性之惡,人的遭踐踏,被忽視,達于極點,這里也不例外。正是這樣兩種世界的對比、參照、碰撞,引發了深深的思考。

        第三個特點,《連爾居》是一個團塊結構,傳統的以一個人物或幾個人物為主線的結構似乎無法適應這樣的寫作要求。神秘的楚地,歷史時空在延伸,生命本相呈現,荒誕時代光怪陸離的鏡像紛紜,于是,連爾居成了一個人類與大地的寓言。它是有關人類生存的言說。主要的人物沒有,是一個片斷化和碎片化的小說,它完全靠作家的主體來統馭,而不是人為的先設一個主要人物,它和一般的長篇小說是不一樣的,不是人物型長篇小說,也不是事件型長篇小說,它是一個時間型的結構,同時又是一個空間和時間相交叉,歷時性與共時性相結合的作品。

        這個作品給我很深的印象是什么呢?是讓人重新思考我們是誰,我們曾經怎樣生活過,我們國家走過的歷程,小到一個人,一個農場,大到一個時代,都一樣留下了歷史的足跡。這部作品確有作者的胎記和氣息,整個作品貫穿強烈的作家主體對生活的理解,作家本身的感受,有很強的寫意性和抒情性。

        連爾居這么一個空間里面,文化結構、政治結構都有了,細節也很多,但它不是一個完整性的敘述,就是說把空間和時間在時空之間來表達對生命的思考,對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的思考,是這部作品的重點所在。小說里的潘支書統治連爾居幾十年,這個人物意義怎么理解都可以。相對而言,《連爾居》也可以說是一種成長小說。小說中最后“唱戲”被衍化為很大的政治事件,它把人們淤積了幾十年的能量全釋放出來了,寫得非常精彩。這個作品我越往后看越信服。其中的一些生活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原來農場的這些人曾經這樣生活過,他們的生活實際上也是我們民族精神的一個象征。

        一個反規則、非理性的新品種

        賀紹俊:熊育群《連爾居》書寫了一種很特殊的鄉村情況,它是由移民組織起來的。它還沒有發育出一個強大的家族社會,這對建立在家族史基礎上的鄉土敘事來說,它有一種沖擊力。熊育群說他的這次寫作是“真正的迷神”。迷神是熊育群故鄉的方言,是指一個人靈魂出竅的狀態。既然是迷神的寫作,自然就不會去在意規則,不會去遵循理性。所以《連爾居》是一種反規則、非理性的寫作。當我讀完這本書時,我也有些迷神了,我疑惑地問自己,這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事實上,在熊育群的敘述過程中,他根本沒有去考慮自己是在寫小說還是在寫散文,他任由自己的情緒泛濫,他的記憶靈光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所以我以為《連爾居》既非小說,也非散文,它是一個文學的“四不像”,也就是說,它應該是一個新品種。這個新品種的特點就是:小說敘述,散文結構。這樣的小說早已有先例,比如魯迅的一些回憶故鄉生活的小說《社戲》《故鄉》等,也可以說就是采取的“小說敘述、散文結構”的方式。

        《連爾居》是寫故鄉的,故鄉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母題之一。熊育群在迷神狀態下表現他的故鄉情結,從而拓寬了故鄉意象的表現空間。故鄉二字蘊含著中國人特有的哲學理念和文化情懷,故鄉也成就了無數的作家。莫言在文學上的成功顯然離不開他的故鄉高密。當年莫言離開故鄉時大概根本沒想到故鄉對自己而言到底有多么重要,坐上火車后就“盼望它開得越遠越好……遠離我的小村莊”。但他開始寫作時,最能激發他的文學想象的竟是那些故鄉的記憶和意象。熊育群離開故鄉時的心情和莫言不一樣,“我感到輕松,又若有所失”。故鄉并沒有成為他寫作的一口深井。但讀了他的《連爾居》就明白了,有時候對于作家來說,故鄉就是一個藏在心底的保護神。弗洛伊德曾說過,童年或少年時代的閱歷構成了一個人生命情結的本源。熊育群的這本書似乎是在印證弗洛伊德的觀點。回過頭再讀他以前的作品,都有一個連爾居的影子。連爾居既是熊育群的保護神,又是他的生命情結的本源。

        小說中的小說

        王干:熊育群《連爾居》是一部非常有特點的小說!刮目相看。小說有兩種,一種是非常規則的小說,人物、情節、細節都是按照配方來的,我們看起來比較習慣,解讀起來也比較容易;還是一種是不太規范的小說,它可能把哪個局部放大、縮小或者變形。《連爾居》是一種不規則的小說,寫不規則的小說有點吃虧。這個就像商品一樣,如果你是一個通用的、統一型號的,有連鎖店規范化經營,你這個產品容易走向大眾。但你是個性的、獨立的、不規則的東西,看上去有棱角,人家首先就有些不習慣。但是,好的小說是需要創新的,如果大家都循規蹈矩那會導致小說藝術形式的停滯。我們現在談到經典小說的時候,要談到《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說實話,《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都是另類不規范的小說,跟我們傳統理解的長篇小說有差異,所以《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可以說是小說中的小說,我們后來的小說家從《追憶似水年華》里面拿來很多的東西。熊育群《連爾居》是小說中的小說的路子,是一個有棱角的小說。

        還有,一種小說是把自己完全撇開的小說,恩格斯講的作家情緒要完全隱藏起來;一種小說完全把自己泡在里面,把自己的感情、身世、閱歷、好惡泡在小說里面,我們看到《連爾居》它是一個浸泡著熊育群大腦、身體,靈魂的小說,它是一個浸泡體的小說。

        其實散文化的小說在30年前是時尚,很多散文化的小說都沒有主人公。有時候小說和散文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不好說。汪曾祺是寫小說的,寫的是散文化的小說,他寫了三篇經典小說,里面一篇沒有人物,就是寫一個鐘聲,聲音成為小說的主題形象。

        高舉楚文化的旗幟

        王必勝:我認為這部小說體現了散文家的勇氣。熊育群是值得欽佩的。小說通過“邦伢子”眼中的大地、鄉村來反映40多年社會的變遷。這部小說像水一樣的靈動,像大地一樣的厚重,人與土地的關系,主要的是人與生命的聯系,最后人與歷史的聯系,這三個關系在小說中的表現印象深刻。它有著湖湘文化的特色和內容。寫了湖區文化,寫洞庭湖、汨羅江,里面寫到了屈原的楚辭、歷代文豪到汨羅江寫的詩,有很濃郁的楚文化味道。

        小說寫地方風俗也很充分,民間的拉琴、唱戲,鬼怪的、靈異的東西,像忘魂草、大樟樹、魚,還有制造飛行器,這種楚文化半神半巫的東西,充分體現了洞庭湖、汨羅江的文化。以前楚文化在小說中的揭示與表現不是很多。熊育群在當代小說里面高舉這面旗幟,把楚文化的內容反映到我們當代的生活里面,把當代文學寫地域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生的境界,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這個農場,確實展現了中國當代歷史最值得記憶的生活。連爾居的人物熊育群都用很善意的角度去寫。這些人物的名字不好記,但名字體現了它的文化意味,這些人物跟我們熟悉的“文革”時代的人物很相近,人物寫得確實很充分。散文化寫長篇小說,不是他不寫人物,是指語言特色。作為長篇小說,我們說它立得起來幾個人物,是成功了一半。我印象中《連爾居》人物是鮮活的,很有歷史命運感,他們的性格也寫得很充分。

        連爾居是一個真實的地方,但它同時也是小說藝術中虛擬的一個存在。熊育群經常在小說里面寫到連爾居人,說我們連爾居,我們回到連爾居,不是具體的哪一個方位,哪一塊地方,哪一個分場,它這時是虛擬的東西。這塊地方生活的人,對生命感受的強烈,某種程度上進入了生命的形態,所以出現打魚,出現一些怪異的東西。剛才大家說他以寫實的手法,寫他所經歷的生活,其實他巧妙地采取了以虛為實的寫作手法。對《連爾居》贊賞也罷,疑慮也罷,至少它對我們認識生活,對洞庭湖楚文化的表現,在當代文學史上是非常有意義的。

        與生命的和解

        牛玉秋:熊育群的小說是兩個人稱的敘述,有一部分是第三人稱敘述的,有的只是第一人稱的,有的時候有我,有的時候沒有我,有我的那部分散文化意味更強一些,沒有的時候小說的意味更強一些。第一人稱寫的東西,它里面有好多“我”不在場的東西,很奇怪,我第一遍讀的時候沒有在意這個,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糅得特別的自然,他的敘述作為小說創新挺有特點的。

        我讀《連爾居》感受很奇怪,第一個特別強烈的感受是:人生其實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是挑戰的階段,第二個是和解的階段。挑戰向自我挑戰,向你外部的世界挑戰,當然特別明顯的是青春期的叛逆和逆反的心理。當人生進入后半期的時候他和他周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進行和解了。

        我認為熊育群的《連爾居》是他進入人生和解期的一部作品。我進門碰到熊育群,突然明白了80年代我們那些揮舞現代派旗幟闖入文壇的人已經年過半百了,這個對小說創作的意義是非常明顯的。當你進入人生和解期的時候你對世界的看法發生了重大改變,記憶會被篡改的。比如說林白,她的《一個人的戰爭》那是一種什么人生態度?她提到她丈夫的時候對那個老男人充滿了不屑和蔑視,到了《北去來辭》她對這個人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甚至理解了他的人生悲劇。這對作家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態度轉變。熊育群這部作品最后的兩句是向故鄉致敬,向生命致敬,我覺得這也是一部與故鄉和解、與生命和解的作品。

        第二,我在想這部作品是什么樣的作品。小說的封底說是一部個人化的小說寫作,寫的是一個個人的生命史。人是這樣的動物,以個體方式存在的群居動物,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悲劇,任何一個個人生命史脫不開一個文化史、一個社會史。但是《連爾居》這部作品,它非常重視寫地域史。地域史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文化史。而對故鄉史、生命史,熊育群以個人的生命體驗這樣的方式呈現,我們看到里面不就是男版的《一個人的戰爭》嗎?他寫到最初性意識的厭惡感,我相信中國文化環境中很多人是有同感的。從根本上講我不太贊成那種把個人化寫作說成是只此一個人獨有,而無社會含義,沒有文化含義。我認為任何個人化的東西,只要你是特別真實、特別深刻的個人化呈現,它都帶有非常強烈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熊育群作為小說家是有才華的,他塑造人物很多人物形象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很多情節和細節,人性的東西,性格的東西都很突出。在第三人稱里面作為小說家的才能展現得更充分。

        人性、物性和神性

        王兆勝:《連爾居》我讀了以后覺得有三個層面,一個是人性,一個是物性,還有一個是神性。從人性的角度說,這個小說進行了深度的發掘,寫了人性的異化。人性另一個層面是本性,《連爾居》本性寫得比較好。這方面很多小說很難達到。還有一個層面,就是人性的閃光之處,善良的、美好的、令人感動的時刻,這個小說里面表現很出色。人受難以后人性的善良和溫暖很有穿透力。現在的小說家往往身上沒有靈光,沒有溫暖的東西,寫的都是惡,他自身充滿著惡。熊育群的作品里面我們感覺到很多善良、純粹,生命的光輝無處不在。

        《連爾居》不只是停留在人性這個層面。這個小說很有意思的是對物性的把握。近現代以來,我們的作家更關心人,對天地萬物自然失去了興趣。這也是人的解放,到最后人的欲望不斷提升不斷膨脹的結果。我們很多人對天地萬物一草一木沒有敏感性,這也是他失去了欣賞能力的一個方面。很多作家思考人的問題、社會的問題,實際上真正對人性的思考對社會的思考離不開“物”,離不開天地自然。這一點在《連爾居》里面有了大的推進。魯迅的作品對物性的體會非常到位,非常精妙,但是到后面越來越弱了。從《連爾居》對忘魂草、樟樹、鳥的描述,我們看到熊育群充滿著一種力量,一種物性,有的地方寫得很微妙,寫得非常冷靜,非常有情感,非常有深度,這種物性的把握是天地感悟的一個通道。

        第三個層面是神性。近現代以來我們的作家,不相信任何天地神靈力量,對各種宗教沒有興趣,對天地沒有思考,神圣的力量在作品中很弱。熊育群的作品讓人感興趣的是對神性的發掘,寫鳥和人之間的對話,寫鳥和人的感知、感悟,都有作者的寓意在里面。

        更重要的是,熊育群小說里面人性、物性和神性之間是互通的。表現方式是迷魂狀態。這個小說最重要的是作者不只是站在現實層面思考問題,而是穿透現實進入天地自然和神圣之中,進行形而上的探求與感知。他從大腦寫作進入心靈寫作,他心靈的表達悟性很高,和我們當下的邏輯推論方法不同。

        《連爾居》的四個冒險

        何向陽:熊育群是非常具有成為大作家潛力的一個作家,他從詩歌、攝影、散文到小說,一直富有探索冒險的精神,他一直保持在路上的非常好的狀態。他的行走不是說有某一個目的地的行走,不是在一個文體上他要達到某一個極致,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散文家、詩人,或者一個小說家,他的行走就是目的。所以我非常欣賞他重新洗牌的精神,他可以把一切扔掉,什么郭沫若散文獎、魯迅文學獎,他又從小說開始了。這是一個作家非常好的狀態,他以一顆赤子之心來虔誠地對待他的文字。

        說到《連爾居》,它是一個冒險之作,它的冒險性存在于四個方面:

        第一個,他以真實的地名來做書名。如何處理小說和散文取材與剪裁的不同,創作的時候面臨一個巨大問題,他把自己放在一個懸崖上。他的勇氣非常可嘉。莫言寫高密他完全顛覆了它,那個高密和我們現在看到的高密是完全不同的。莫言也承認,他用“郵票那么大小”的觀念去寫作,我不知道這個觀念在熊育群心中有多大、多重。他原來寫其他的,如寫西藏,都在遠方,在尋找。這里用真名,他面臨真實性的爭論。

        第二個,他以“我”作為主要人物帶動敘事,勾連十幾年的歲月。如何處理虛構語境之間差異的問題,這個他給自己提出了一個難度特別大的問題。這是他解決得相對比較好的地方。

        第三個,少年經驗和“文革”時代的經驗。“文革”時代的經驗我們共同經歷了,正好這也是我們少年成長的時代,少年有一種反叛、冒險、懵懂、無節制這樣一種瘋狂性,“文革”正好有一種對照的東西,如何處理個體經驗和集體經驗的交叉和交融。我們以往的小說很少碰到這樣的問題,像我們寫知青已經是青年的經驗,用青年的視點處理后“文革”的經驗,但是他是一個少年。這里面我仍然為他揪心,但他的處理還算不錯。

        第四個,個體的生活資源和文化的資源,它們之間融匯的問題。個體的記憶,在這幾十年特別豐富,如何把這些個人的經驗和地域文化的經驗融匯?熊育群寫的連爾居在楚文化帶上,他用了方言,用了楚文化更加久遠的東西,比如《詩經》,另外屈原的《招魂》,道士、巫婆,這樣的東西融匯進去了。如果從一個少年的角度來觀察這些經驗,我認為融匯稍微硬了一點。小說以個體“我”來帶動整個敘事,個人的經驗特別豐滿了,前臺是這樣的一個個體,但是你怎么來找到一種平衡,你可以把文化的資源的經驗作為后臺,但你現在都推到前臺了,這其實給你的寫作帶來了困難。

        這四個問題處理得非常圓滿的話,這個小說是非常了不起的小說。我特別喜歡他小說當中的散文化,特別喜歡他幾種手法運用、充沛豐滿這樣的一種東西,非常自由。當然相對傳統的小說它帶給我們讀解的一些困難。小說確實人物眾多,處理的事件很多,心理的成長和人稱轉換、時代轉換,他都放在30萬字的小說當中,他這樣處理給自己帶來很多冒險性。但正如行走一樣它本身也是一種快樂。這個小說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是把“我”放進去的小說,這部小說在他的寫作當中是非常有價值的!

        而且我一直認為熊育群有偉大作家的潛力。他的散文放得特別開,小說反而有一點點拘謹,在他的寫作當中,有些部分會放得開,有的時候找不到一個點,一下子滑過去了。他其實還有50%的能量沒有釋放出來,他獲得任何獎項只是用的一半的能量,可能他自己沒有覺察到,他一旦找到那樣的一個點,讓這些能量發揮出來,他的作品將會非常了不起!

        文學的意義在于探索

        王山:我看《連爾居》費了一些周折,它好像是一個刺猬無從下嘴,比較有趣的是關于文體費了一些周折。今天很多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它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上面。我想,一部文學作品,在研討會,在文學史上,在大學教授的講堂上,我們非要把它定義,把它貼上某種標簽,說這個是小說,那個是散文,包括評獎的時候,這些文體你到底怎么歸類呢?我認為一部文學作品,如果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讀者,他能夠看得下去,能夠在這里面受到啟發,獲得感動,或者開拓了眼界,或者得到一些東西,有了觸動,那已經足夠了。而且我認為從文學的本質意義來說,文學難道不是一種探索,不是一種發現,不是一種冒險嗎?

        我們如果過于拘泥、糾纏,我們是不是有點放不開了?如果是一種探索,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就能夠迅速地得出結論,他的探索到底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

        這個作品是一部回望的作品,是關于故鄉的記憶、少年的記憶、少年人生體驗的追憶。說到底,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它的記憶既有非常真實的內容,同時不可避免的有他主觀的、經過記憶篩選的那種有意或者無意的遺忘。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寫這個作品,他對過去的這種描述,也是對當代社會的一個反思、反省、反抗,對所有的一切的比照。《連爾居》是有這個意義在里面的。

        小說里的湖南土話我略知一二,他運用那種感情、那種狀態是非常好的,有一種不可復制性。我們憑什么要對他說你這個作品這么寫,你下一部作品不能再這樣寫了。我認為他不可能這樣寫了,把如果再這樣寫他就是傻子。他這部作品所表現的東西,用這種形式更適合。

        虛實相生、顯隱相疊的結構

        舒文治:我是熊育群先生的家鄉人,對《連爾居》的理解更能心領神會。對《連爾居》從地域感、語言運用、個體接受產生的共鳴,可能和各位完全不同。我讀了小說以后,再接觸現實,對我來說連爾居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且時刻發生變形的一個村莊,我感覺到連爾居它的土地,在不斷地滋生。連爾居既是過去時,也是進行時,更是未來時,它成為精神的自在體。

        《連爾居》的結構的確很特別,散發著湖湘自由的情趣,像植物在水中的形態,文本整體上有一種美感,我認為它是文本意義上的生態美學,文字段落自然而然地成長,充分地吸收陽光、雨水和養分,不過度地裁剪,外層結構上,與“招魂”的形式相呼應,“招魂”有序引、招魂詞、亂曰三部分,《連爾居》對應由序詞、正文、后記組成。它的隱性結構呢,我認為有兩個方面的謀劃,一個是現實—歷史,第二個是物象—夢幻,兩大塊狀進行描點放線、設計構圖、布局造形。大家知道熊育群是學建筑出身的,《連爾居》是兩套建筑,一套是實體形態的,完全可以容納鄉民們的日常生活,讓他們生活其中寬綽有余;另一套是虛化形態的,連接著歷史、傳說、歌謠、想象、夢境、人心以及自然深處的律動與發聲,這里打破了小說的邊界、不受時空的局限。這兩套建筑為虛實,為表里,為依托,為照應,缺一不可,共同完成了連爾居承載的宿命。

        這種虛實相生、顯隱相疊的結構決定了它視角的多樣化,既有紀實敘事的勾畫,又有人物群像的捏出,還有風物風俗的再現,更有“自我胎記和氣息”的貫通。它們都服從于敘述者的內視角。可以說,《連爾居》的結構形態是一種建筑師的匠心獨運,它的美學法則不肯輕易示人,一定得以入住者的身份走進去,走進它的回環曲徑,走進它的豐厚茂密,也走進它的氤氳霧罩。與這種內生性文本相適應的美學表現形態,是一種散文意味濃郁的長篇小說新體,它再一次證明了,長篇小說的別出心裁,必須有文本結構上的自覺和美學高度的把握,兩者達到了一致,就會有令人驚喜的編織。

        站在高處看一個模型

        岳雯:我給大家朗讀《連爾居》的最后一段:“不曉得么里時候我有了一雙外人的眼睛。我是從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來打量自己的村莊的。我突然成了它的局外人。我心猛然一抽,一種憂傷之物進入了我的內心深處,像血液一樣到了我的身體里面。那時,我還不懂得鄉愁。我們在一大片飄浮的薄霧中趕路,田野那么安靜,鳥雀的聲音像濕漉漉的水珠,一滴滴那么似有若無、那么清涼地落在了我的身后,像一個遙遠的世界正在我的腳下伸展。爺的叮囑聲是現實世界的一條渡船,不知要把我渡向何方。”

        它和小說的開頭都是給小說定調子的,像魔術師變戲法的那一招,揭開謎底。《連爾居》的第一句話用他的感嘆來進入這個小說,到最后用他的反饋結束這個小說。這里有很多的疑問,他上大學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局外人,為什么他會是一種憂傷的心情,為什么世界是一個遙遠的未知遠方,在一個不屬于自己所處的環境的時候,他現在已經站在原來遙遠世界的時候,他怎么看他的過去,這許多的問題,我們可以進入小說的一個切入口,發現小說寫作的很多秘密。

        我認為這部小說應該是一個小說危機的表征,看上去他寫的是70年代,是過去,其實立足點在當下。因為70年代我們是有一個邏輯的,我們可以把我們經歷的生活組織成一個邏輯性的敘事。到了現在我們沒有這個能力了,小說家沒有能力重新創造一個縝密的世界、非常有邏輯性的世界,我們要做得像熊育群把世界碎片化。這本書是一個回憶之書,通過這樣的氣氛來講述他自己所經歷的過去。

        書里面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它以實化虛的能力。我們看到很多細節非常的扎實,有很多鮮活的東西,但是那些細節像我們工筆的繡花,把花繡在屏風上,我們從遙遠的時空,遙遠的世界去回望它,我們可以鑒賞它,它們與世界本身不構成一個互動關系,它們沒有連成線,他們是一個一個散體的存在。

        熊育群是怎樣把很實的細節化成很虛的呢?我們老是覺得和《連爾居》只是隔著一條帷帳,“連爾居”在我們的世界中是如夢似幻的,不是真實存在的,他是怎么做到的?一方面他是借助的風,他寫了很多的風,讓風進入并共同參與敘事,風根本不是景物描寫的部分,本身是小說敘述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敘事者,好像站在更高的地方看一個模型,看連爾居發生的一切。這部小說是不同觀察者的世界。

        粱鴻鷹:今天對熊育群的研討說了點真話,大家提的意見很直截了當,咱們研討會的目的達到了。感謝熊育群提供了一部探索性比較強的作品。也感謝大家。

        (研討會地點:中國作家協會。時間:201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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