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專欄·驚鴻記 《雨花》2024年第10期|郜元寶:幾個人的狂怒與狂奔
1
在我雜貨鋪一般紛亂的記憶庫存中,有幾件物品一向不加整理,但因為都貼著“驚恐”的標簽,所以很容易隨手翻出,摩挲感嘆一番。
我最早的“驚恐”經驗,來自五六歲上小學前一個酷熱的盛夏。
所謂“酷熱”,當屬事后追憶。小時候并不怕熱。不僅不怕,還很喜歡。一切綠色的植物和農作物,無數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都在盛夏酷暑中茁壯生長。大自然在夏日格外熱鬧。我就是被這種熱鬧誘惑著,在某個午后太陽正毒的時候,只穿一條短褲,光頭不戴帽,翻過屋后二三十米高的“大圩埂”,獨自去村莊北面臨江的“小圩”旱地,漫無目的地游走。
玉米稈有一人多高,枝枝葉葉中間掛滿吐穗的玉米棒子。玉米旁邊間種的芝麻開著紫色而發皺的花,夾在一片青蔥中,格外耀眼。紅薯和花生的藤蔓都趴在地上四處蔓延。前者十分茂密,后者較為稀疏。主打的當然還是快要收割的小麥,此時早就不見了初春嫩綠的麥苗和春夏之交無邊無際的麥浪,展現在目前的是金黃的麥秸頂著沉甸甸的麥穗,等待夏秋之際繁忙的收割。無須怎樣心細,你還可以看見一溜溜枝葉枯萎但豆莢飽滿的黃豆,個頭雖然矮小,卻不卑不亢地點綴在一壟壟成熟的小麥中間。
這一切都是我熟悉的,雖然喜歡,卻并不覺得怎么新鮮。
然而在鋪展著玉米、芝麻、花生、紅薯、小麥和黃豆的無邊無際黃綠相間的旱地,猛地現出一方荷塘,就著實令我感到莫名的驚訝了。
初看起來,荷葉和旱地作物都是綠色,但兩者存在微妙的不同。農作物的綠是蘊藏于干燥泥土中不多的水分沿著各種形狀的根莖頑強地布滿枝枝葉葉,而荷葉的綠則由闊葉之下的積水與軟泥毫不費力地滋養著。前者顯示了生命的頑強和堅韌,卻多少令人覺得必須勤于養護,才不至瘦損。后者則是充盈而豪奢的生之贊歌,你只需欣賞,不必替它擔憂什么。
我正看著這正午的荷塘,想入非非,突然有個“大人”——少年無法確切地稱呼陌生的同類,頭腦里只能浮現這個模糊的概念——從荷塘對面的玉米地沖了出來,對著我站立的方向哇哇亂叫。不記得他是否戴著我們那里夏天常見的草帽,但肯定也光著身子,照例只穿一條破短褲,怒不可遏,似乎我犯下了什么滔天大錯,必須借他之手,給予最嚴厲的懲罰。
不敢有任何猶豫,我本能的反應就是逃跑。雖然中間隔著寬約一公里的荷塘,但我個頭太小,又赤著腳,在蜿蜒伸展于旱地作物中間的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蹦蹦跳跳,對于能否逃脫這位“大人”的懲罰,我毫無把握。
因為一直讀書、教書,缺乏體力勞動和適量的鍛煉,除了難看的啤酒肚,我至今還像小時候一樣瘦弱。但讀者若去我們那里的鄉下走走,就會看到我在一篇散文中所描述的我的那些男性鄉賢們是如何體格健偉,個個猶如行走的古希臘雕塑或西安出土的秦代兵馬俑。當這樣一尊高大威猛的雕塑發起狂怒,沖著你奔跑而來,而你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又似乎干了什么不該干的壞事,試想你將會落入怎樣一種驚恐萬狀的境地?
一頓玩命的狂奔過后,“大人”的吼聲漸漸低落了。隔著各種旱地作物茂密的屏障,我還能依稀看到他的身影,但那尊雕塑的本體應該已經停止了奔跑。
或許他認錯了人,把我看作干過什么壞事的某個男孩,而我一旦可笑地奔跑(蹦跳)起來,他就意識到我其實并非他要追究的那個對象?或許他只想例行公事嚇唬嚇唬我,免得我像所有調皮的男孩一樣,伸手去摘靠近岸邊的荷花或蓮子?又或者他認為小孩子不應該一個人在如此毒辣的太陽底下瞎逛?總之他并未“宜將剩勇追窮寇”,而是大度地放我一馬了。
但這位“大人”兇神惡煞的形象長久留存在我的記憶中。那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每當走過那個地塊,或者偶爾在某處看見荷塘,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想起給少年的我造成嚴重心理震撼的這位“大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的名字姑且就叫“恐懼”吧。他第一次讓我領教到來自“大人”的狂怒有多么可怕。
2
這以后我還有不少被陌生人驚嚇到的經驗。只不過隨著自己年齡和身量的增長,驚嚇者不再是什么“大人”,只是茫茫人海中一些普通的過客。
1986年暑假,我和三位年長的老師坐在從北京開往呼和浩特的綠皮火車上,第一次參加即將在草原上召開的某個學術會議。開出北京之后不久,不記得停靠在哪個車站,上下車乘客太多,秩序頓時大亂。許多乘客沒有買到票,無法由戒備森嚴的車門上車,就只好通過乘客為了透氣而半開著的車窗,強行爬進列車。
這自然會給原來穩坐在車內的乘客帶來很大的麻煩。為了防止有人爬窗而入,我和三位長者一起用力,趕緊預備放下半開著的車窗。
但就在沉重的車窗玻璃猶如鍘刀一樣迅速垂落的剎那,一顆剃得精光的男子的腦袋從月臺上猛地伸了進來,著實令我們吃驚不小,好像看到一頭怪物,而這頭怪物還雙眼圓睜,憤怒地緊盯著企圖壞他好事的我們。
光頭男子后來并沒有上車。據他將光頭伸進車窗時所說,他的行李已經由同伴某某某帶上列車。不讓他上車,人貨分離,天理難容!
列車不久便開動了,只見這位男子雙手撐住車窗兩端,一直保持著將光頭半伸入窗口的古怪姿勢,跟著列車跑了好一會兒。直到列車加速,才不得不頹然放棄。
這實在是異常驚險的一幕。果真讓他爬進來,我和三位長者都手無縛雞之力,不知要遭受他怎樣的怨恨乃至打擊報復。記得列車高速行駛之后,一位長者還心有余悸,頗為感慨地連聲念叨:“看看看看,這就是‘開放搞活’啊!”
當他這樣念叨時,我分明看到在重新推上去的車窗空隙處,那顆剃得精光的腦袋又半伸進來,一雙睜得圓圓的大眼睛依然憤怒而絕望地緊盯著我們。
3
另外一次是1990年代中期,在奉化雪竇寺半山腰,我們一行從上海來此處開會的文友突然發現,有一個顯然已經“出離憤怒”了的男子,從后面的山道追了過來。
等他追上我們時才知道,他認為我們中間剛才有人路過他家小攤位時,拿了一頂草帽沒付錢。他還比劃著說,就是他頭上正戴著的那一款碩大無比的草帽。但我們都空著手,頂多背一只小小的雙肩包,如果拿了他家草帽,能藏在哪里呢?
雙方不免爭執起來,形勢十分緊張。幸虧有一位人高馬大的同行文友,他不聲不響從隊伍前頭折回,走到這位奉化小販面前,用夾雜著浙江口音的上海話說:“朋友,儂要哪嫩?(朋友,你想干什么?)”說也奇怪,對方剛剛還氣焰囂張,此時卻迅速軟了下去,惡狠狠地看了我們幾眼,就罵罵咧咧沿來路返回了。
大家紛紛伸出大拇指,感謝和夸獎那位人高馬大而又見義勇為的文友。但一位眼明心細的女士提醒大家,她剛才看到那位男子長袖里藏著一柄刀,“還好沒事,我都嚇得瑟瑟發抖了!”聽她這么一說,大家都有些后怕,更加慶幸躲過一劫,從此對那位人高馬大的文友也都刮目相看了。
這位文友本來很懦弱,說話一急,還容易口吃。
4
說來慚愧,類似我五六歲時隔著荷塘看到的“大人”、1986年西去列車上只露出一顆光頭的乘客、1990年代雪竇山上不知名的“刀客”的狂怒與狂奔,我自己也干過一回,真是“何其相似乃爾”。
那是新世紀某個初秋冬之交的傍晚,我乘一輛公交車,不知要去上海外灘附近干什么。只記得下車前跟司機有一些口角,本來大可一筆帶過,不料就在我下車之后的剎那,司機突然說了句侮辱性極強的上海話,以為講普通話的我聽不懂,而我偏偏聽懂了。
我一向自以為性格比較溫和,可那次不知為何,盛怒之下,幾乎完全失去理智,回轉身來就要跟他理論。不料該司機“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嘴里繼續不干不凈。這就更加刺激了我的神經,先是重拳敲擊車門,叫司機下來說話。等他開動公交車,我的狂怒再次升級,居然與司機座位保持平行,貼著公交車的一側拔足狂奔,作勢要與該司機決一死戰。直到司機和他控制的車輛消逝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這才終于罷休。
如果那位司機果真停車,開門,或者我果真追上了公交車,撬開了車門,那么后面將會發生什么呢?真是不堪設想。
我記得當時雙手按住膝蓋,在人行道上低頭喘氣。最初還不是懊惱、懊悔、懊喪,而是猛然想起就在自己狂怒狂奔之際,透過車窗玻璃,分明看到乘客中有一個男孩正驚恐地看著我,恰如當年驕陽之下荷塘邊緣的另一個我。
想不到我也當了一回兇神惡煞,嵌入某個陌生少年的恐怖的記憶。
5
這幾十年來,多少重要的人與事都已逐漸淡忘,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幾個普通中國人險象環生的狂怒與狂奔卻很難從記憶中抹去。
我不知道這些相隔多年的人與事彼此有什么因果聯系,我也不知道記住這些細節有什么意義,但我知道上述堪稱驚悚的場景之所以在我腦海里長久翻騰著,無非因為我至今還十分困惑:人的情緒為何會轉瞬失控,以至于難以回避那樣可怕的狂怒與狂奔?
難道有一種類似情緒閥門的東西被放置在心靈的某個角落,卻根本不受理性與意志的管轄?難道萬物靈長居然就像一臺被卸下剎車的車輛,在崎嶇坎坷的路面高速行駛?
【郜元寶,1966年生,安徽銅陵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專攻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現任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拯救大地》《在語言的地圖上》《魯迅六講》《說話的精神》《惘然集》《漢語別史》《時文瑣談》《小說說小》《不如忘破綻》等專著和論文隨筆雜集。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