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濤:聽,歲月有痕
肖煥義喜歡讀書,更多的時候他喜歡聽別人讀書,尤其是聽女聲讀書,書聲有時柔軟細糯、有時慷慨激昂,有時聲情并茂、有時婉轉悠揚。這樣的聲音開闊了自己的視野,能清掃內心的陰霾,很享受、很治愈。對他而言,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就是聲音,就連暗夜里的朔風怒號也是既有曲調又有音的,它在宣告春天逼近時的彷徨與無奈。他喜歡支起耳朵聽各種聲音。
肖煥義說,人為什么長兩只耳朵、一張嘴,意思就是要多聽少說,拿時髦的話叫善于傾聽。是啊,傾聽是謙恭待人的品德,是高情商的表現。你看有的人喋喋不休卻于事無補,有的人口若懸河而不知所云,更有甚者言不由衷辦壞事犯錯誤。
肖煥義去讀書要從阜成門外乘公共汽車到陶然亭,上車前和下車后共需要步行714米,這是導航告訴他的。這714米他最多走10分鐘就能到達,對于正常人來講這可能不算什么,但肖煥義是盲人。從小區出來,踏上盲道,拐彎、過紅綠燈、上車、下車、推開中國盲文圖書館(盲圖)的門。肖煥義說,這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
盲圖有專門為盲人讀書的女志愿者,聲音輕柔甜美、舉止高雅端莊,讀小說、讀詩歌、讀散文,有時令人激情澎湃、有時讓人掩面沉思、有時使人熱淚盈眶。聲音里有圖景,聲音里有洞天,聲音里有江湖,聲音里倫常。肖煥義最愛聽高爾基的《母親》,他聽到柔美的女聲就想起了母親的呼喚,他聽到英雄的母親也常想起母親的苦難。
母親名叫劉淑清,1921年出生。雖然祖祖輩輩是北京人,但是舊社會的北京,遭受了更多的踐踏與蹂躪。洋鬼子恃強凌弱,軍閥混戰連年,“城頭變幻大王旗”是家常便飯,民不聊生的舊中國,任何人都難幸免。母親因為家窮沒有讀過一天書,小時候靠幫人洗衣、撿煤核、打短工艱難生存。世道的黑暗、生活的拮據壓得喘不過氣來,母親早早就和父親結了婚。
2003年,母親因病去世,和父親走過了半個多世紀,養育了他和5個兄弟姐妹。彌留之際,母親說,她經歷過軍閥輪流坐莊的國家、經歷過任人欺負的國家,現在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生活富裕,應有盡有,都是共產黨帶來的,要聽共產黨的話、走正路。肖煥義跪在病床前,用雙手撫摸母親的臉,他想記住母親的“樣子”。盡管窮盡了想象,他仍然難以描述出母親的形象,只知道母親的臉是圓的,因為病而消瘦。后來,他常常夢見母親的呼喚,“小義,外面下雨了小心水坑”“小義,工作累了就歇一會,你看衣服上這汗漬”“小義,你也該有個自己的家了”這是世界上最愛自己的聲音,也是自己最愛的聲音。肖煥義說,這個聲音就是他一生的導航,是他在黑暗里行走的一道光,是亮色的,這個聲音始終提醒他走正確的路、做對的事。
成家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母親的生活,只是相依為命而已,因為父親的境況更糟。父親生于1919年,9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兒,雙親在戰亂饑荒中相繼離世。父親在長到馬車高的時候,好心的鄰居見他可憐,介紹他加入“腳行”來養活自己。腳行也叫馭手,現在的話叫“趕大車”。趕大車在舊社會就是苦力,沒有社會地位,而且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學習才能獨立掌鞭,除了可以吃上飯,基本掙不到什么錢。等到可以獨立出車,起早貪黑、風餐露宿,頂風冒雪付出的辛苦不必說,黑心的老板還要克扣掉大部分的工錢。父親說,這些罪遭在家門口,還能忍受。忍受不了的是,在父母結婚不久,“七七事變”發生了。1938年的一天,日本鬼子在城里四處抓人,父親未能幸免,被帶到火車站裝進了悶罐車皮,后來才知道是被抓到山東濟南當勞工。修鐵路、筑碉堡、挖戰壕,在日本鬼子的皮鞭下,父親做好了回不了家的準備。橫豎都是死,反抗絕無可能,那就跑!動了這個念頭之后的父親心想,就是死也不能給日本人干活,因為這些活干成了會有更多的中國人要遭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父親朝著白天已經觀察好的小路跑去,日本鬼子發現了他,警報聲、槍聲對一個不要命的人起不到什么作用。就這么一口氣跑出幾十里,竟然奇跡般地逃出了日本人的魔爪。肖煥義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他說,父親一輩子看不了戰爭片,影片里日本鬼子的惡行都曾經真實地存在于現實中,都真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慘不忍睹。
父親的講述漸漸地留在記憶深處,這樣的親身經歷會不會像家風族譜那樣代代相傳,肖煥義的認識是肯定的。他說,每個人都要記住國家的苦難,家庭也要記住家人的苦難,記住這些免得以后栽跟頭,也會更深地體會現如今的甜日子。父親的甜日子說來就來了。
“響大炮”那一年,就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年,父親說北京城整整放了三天炮,叫“響大炮”感覺過癮、暢快。以前給國民黨兵拉過大包小裹的父親感覺北京變了天,先是車行的老板工錢給得多了、對他也客氣了不少,然后是城里來了解放軍,除了不像國民黨兵那樣對他們呼來喝去、白用車,天冷的時候,解放軍看他身上還穿著單衣,就送給他棉衣穿,并且態度親切、非常尊敬他們這些趕大車的。再后來,成立了“運輸隊馬車社”,趕馬車的成了“公家人”,領上了工資,一家人的生活好起來了。父親成天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沒有共產黨哪有新中國”。
肖煥義出生在充滿激情的躍進年代,他的童年是在快樂中度過的,先是大哥帶他玩,大哥支邊走了,大姐帶他玩,大姐出嫁了,二姐帶他玩。他們最高興的事就是一起等父親回家,聽到馬掛鑾鈴一響,姐姐哥哥就領著他往外跑,爬上馬車站在車前,有風從耳邊掠過,父親手里鞭子上的紅纓子隨風飄揚,大皮鞭子一揮,啪啪作響,他們像凱旋的戰士,驕傲自豪。
1972年,他在盲校里的水泥甬道上向同窗好友王淑霞講述童年的快樂時,王淑霞便發出銀玲一般的笑聲。“馬車是什么樣子的?”“馬是什么樣子的?”他們從分享轉為爭論,因為誰都不能說清楚一個東西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明眼人可以說“你去看”,而盲人卻只能想象,甚至連想象都無法實現,因為在他們的大腦里從來沒有出現過樣子、顔色這些概念。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早上出門,二姐驚呼:“下雪了!”“你怎么知道下雪了?什么是下雪了?雪是什么?”跟在二姐身后的肖煥義急切地問。“雪是白色的,你來摸。”他摸著涼涼的雪,心里也在發涼,發涼的原因是他覺得和別人不一樣。父母告訴他,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你就是你。肖煥義是帶著沒有障礙的自信進了盲校,他愛表現,喜歡朗誦。學校就讓他和王淑霞來演當時最流行的樣板戲《龍江頌》,他演李志田,王淑霞演江水英,兩人配合默契,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當然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兩人之間升騰。
多年以后,當另外一位女士向肖煥義訴說生活的艱難、婚姻的不幸時,他想起王淑霞,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甜美的聲音,遺憾的是兩個人連手都沒有拉過。女士說,咱倆可以搭伙過,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腦子里閃過的是和在婚姻中的婦女做那樣的事是不道德的,他又想起王淑霞,但聽說王淑霞早已結婚了,直到近幾年王淑霞已過世,肖煥義仍然單身。
生活還在繼續。父母離開時,并沒有像許多殘疾孩子的父母那樣放心不下他,他們知道,他們已深刻地體會到國家、社會對殘疾人的關心關愛。1991年,已經成為藍靛廠一帶五金橡膠廠工人的肖煥義聽到一個好消息,政府為了照顧他們這些盲人工友,從工廠到最近的公共汽車站修了200米盲道。要知道那是我們國家的第一條盲道,出乎意料的是這條盲道在瞬間變長,西單有了盲道、王府井有了盲道,公園里有了盲道、商場里有了盲道,盲道在北京延伸,向全國延伸。隨著盲道的延伸,肖煥義的腳步也在不斷延伸,他能清楚地說出杭州的公交車非常平穩,秦皇島的盲道可以到達海邊,香港的盲道有語音提示、沒有障礙物。
在首都盲圖的桌前,肖煥義用傾聽繪畫,畫的是時光的輪廓,在時光的輪廓里有一張張笑臉;畫的是聲音呢喃,在呢喃的聲音里有一股股暖流;畫的是歲月的痕跡,在歲月的痕跡里一段段往事。人生百年,忽兮恍兮。今年是新中國誕辰75周年,是母親誕辰103周年,百年歲月,日月不復,但時光有痕,刻在記憶深處。
(作者單位:北京市殘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