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研究三人談: 如何確立科幻文學的“中國性”
2024年3月,《地火行天:中國科幻研究十年精選(2011-2020)》(上下冊)出版,該書分不同主題,精選了中國科幻迅速崛起十年間中國科幻研究的重要成果,對中國科幻研究進展進行系統觀照和把握,體現了中國科幻研究的前沿發展水平。本報特邀科幻學者吳巖、姜振宇與本書主編李廣益圍繞相關內容展開對談。
——編 者
看不見的世界是怎樣被看見的
吳 巖:科幻本身有自己的發展過程?,F在仿佛大家都認為2010年復旦大學“新世紀十年文學:現狀與未來”國際學術研討會是中國科幻研究爆發的原點,但事實上,這次會議只不過是讓人們“看見”了曾經不太“被看見”的科幻人與科幻創作。在2010年之后,越來越多學者加入科幻研究隊伍,這些研究構成了《地火行天》這部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這部書的目錄把2010年之后中國科幻研究涉及的各個領域和參與其中的各個領域的專家都呈現出來了,這種厚重感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科幻研究的真實狀態。
李廣益:從史實和史料來看,王德威在20世紀90年代寫《被壓抑的現代性》時就有一章論及科幻了;陳平原早前也討論過“飛車”;陳思和也在20世紀90年代就關注到臺灣科幻和銀河獎。可能對科幻的大規模關注確實在2010年之后,這也是《地火行天》要展現的情況;但在此之前,科幻界內部一直在開展對科幻的討論與研究,2010年復旦大學的會議當然有影響,但更重要的因素可能是《三體》“出圈”。如果說《地火行天》是對十年來中國科幻研究的“檢閱”,那從這套書中可以看到怎樣的風貌?
姜振宇:談到科幻研究,我首先想到的是吳巖老師早先主編的《科幻理論的未來版圖》。這本書在更大的社會語境內來定位科幻研究與科幻。而《地火行天》則是文學和文化研究的學術框架內對十年來科幻研究的縱覽,與前者形成了呼應?!兜鼗鹦刑臁返倪x文和排布,基本上回應了一個科幻研究者想要進入科幻學術領域時必然會面對的一系列問題,特別是其中的“中國立場”,從中可以看出一個科幻學者的思路。這里涉及吳巖老師反復提及的學術現狀:長期以來,我們的研究力量在很多時候都是被“浪費”了的。很多科幻迷、包括青年學者,由于沒有充分掌握文獻,在進入科幻研究領域時總會討論一些其實已經被前人無數次討論的問題。我覺得《地火行天》這套書在編排時,在提供研究指南和文獻支撐方面,是有野心在的。
典范研究的典范價值
吳 巖:如果從《地火行天》里再精選幾篇研究文章,你們會選哪些?國內的科幻研究我挑選了三篇,其一是《科幻“軟硬之分”的形成及其在中國的影響和局限》,其二是《中國電王:科學、技術與晚清的世界秩序想象》,另外還有夏笳的《鐵籠、破壁與希望的維度——試論劉慈欣科幻創作中的“驚奇感美學”》。國外的科幻研究我挑選了兩篇:其一是上原香的《論顧均正對美國科幻的吸收融合——以〈在北極底下〉為例》,這種實證的路數非常好;其二是裴尼柯的《當代中國科幻小說:試論一個文類的翻譯》,這是討論翻譯問題非常深入的一篇。
姜振宇:看目錄的時候就在想,如果讓我來選,我的標準是什么?或者說我關心什么?第一,我關心“人”。所以我會選擇王洪喆的《冷戰的孩子——劉慈欣的戰略文學密碼》。他在這篇當中思考劉慈欣是如何“產生”的,劉慈欣為何會想到這些問題,這些關涉一個作家的生命經驗與時代環境的共振。其次,在科幻概念研究方面,我會選擇自己的《科幻“軟硬之分”的形成及其在中國的影響和局限》,這篇文章嘗試梳理科幻的“軟硬之分”產生的歷史脈絡。最后是在科幻美學原理方面,我會選擇夏笳的《鐵籠、破壁與希望的維度》。國外的科幻研究,我會選擇裴尼柯的《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和賀可嘉的《“狂人”與“鐵屋”:魯迅對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的影響》。
李廣益:我的標準,其一是學理,其二是行文是否酣暢淋漓、渾然一體。在此標準下,我的選擇也是夏笳的《鐵籠、破壁與希望的維度》。還有江曉原、穆蘊秋的《科學與幻想:一種新科學史的可能性》,文章認為,科幻當然可以是一種類型文學,除此之外科幻還可以是一種思維方式,它可能會滲透各種藝術形式乃至思維過程。這篇算是中國科幻研究對世界科幻研究的貢獻,它提供了科幻研究的新面向,把一些根本想不到要從科幻的角度去討論的話題引入科幻研究范疇里。國外的科幻研究,我選賀可嘉和裴尼柯的兩篇,后者論題宏大,論述比較客觀中正,符合歐洲學界做中國科幻研究的范式,即將科幻放置在整個中國的文化戰略中加以考量。
姜振宇:關于科幻史論,我們更多時候是在科學邏輯和科幻文化邏輯內來談科幻的。從文學研究的視野來看,我認為劉為民的《科學與中國現代文學》是很重要的,雖然并不在這部書中。作為一種歷史存在,是否有一個文類內外共同的研究視野來分析科幻,而不僅僅是將其視作一種文學活動。比如,魯迅為什么放棄科幻?為什么鴛鴦蝴蝶派就是沒有生發出歷史的新可能?有些事情為什么沒有發生?這也是值得討論思考的方向。
科幻“冷熱點”之辨
吳 巖:《地火行天》展現了十年來中國科幻研究的若干熱點。某些熱點的出現是水到渠成的,但并非所有熱點都是如此。
李廣益:比如“晚清的世界想象”“‘過去’與‘未來’”,這些都是在中國科幻研究發展不同階段涌現出的一些有價值的命題。晚清科幻研究前期基礎比較好,有一些知名學者寫了質量上乘且有影響力的文章,吸引了后來者。另外,葉永烈、武田雅哉、林健群等學者持續推進的資料積累工作,也為后續研究工作的開展,提供了良好的史料基礎。因此晚清科幻研究的平均質量就會相對高一些。
吳 巖: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應當肯定晚清研究是近十年里有很大進展的領域,包括《中國科幻文學大系·晚清卷》,這些成果都是非??上驳?。
李廣益:還有20世紀80年代的科幻研究?;氐?980年代討論未來學的歷史現場很重要。因為討論1980年代大量的泛科幻文化,比如《飛碟探索》《奧秘》和特異功能、未來學、“三論”,這些是很難放在單純的科幻文學語境里去談的??苹每梢允且粋€引子、一個出發點,它向我們揭示問題之所在,我們完全可以從科幻出發去處理更大的問題。我認為,科幻研究恰恰是要通過科幻文學,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有效處理大家都關注的關鍵問題。還有“后人類”研究。為什么選王峰《后人類狀況與文學理論新變》這一篇?因為他這一篇將后人類理論的脈絡講得比較透徹,并且沒有完全被西方的問題意識牽著走,其中有自己的問題意識和批評姿態。吳巖老師也談到,在使用西方理論時,我們不能陷入其中;相反,我們應該利用我們在地的經驗去修正、挑戰乃至推翻這個理論,來完成屬于我們自己的新理論建構。
李廣益:這兩年對科幻詩的關注也是逐漸上升。在文學視野內部,科幻不止小說這一種形態,科幻詩,包括科幻戲劇《云身》,都提示我們科幻是一種更廣泛的文化形態。還有科幻翻譯的話題,裴尼柯的研究和潘少瑜《世紀末的憂郁:科幻小說〈世界末日記〉的翻譯旅程》的研究方式就很不一樣。潘少瑜走的是實證路線,但可能太過“實證”,沒有充分展現科幻文類在譯介過程中散發出的文化能量。不過,潘少瑜的研究路數其實難度很高,所以還是很有價值的??傊艾F實與真實”未來應該會是持續的理論熱點。
吳 巖:郁旭映《中國當代科幻小說中的疾病與醫療書寫》選擇的切入點挺好的。因為“十七年”科幻大家總覺得做不出什么東西,但她以這個視角切入就挺有啟發性的。
姜振宇:這些話題都是有很大挖掘空間,包括中國式現代化等等,都應該被納入思考的視野。今天看來,“中國性”可講的東西太多,但是邊界又太模糊。
未完的旅程和未來的道路
吳 巖:最近幾年值得關注的研究新動向,比如徐新建的科幻人類學出了不少成果,還有黃鳴奮的科幻影像研究。另外,三豐做了一些科幻考古,也非常有價值。三豐早前在《科幻導論》里寫了有關科幻如何激發科技創新的一章,這種關于科幻應用方面的研究也是未來值得關注的方向。
李廣益:還有未來定義權?!拔磥矶x權”直接啟發了我自己對未來主義的一些思考。另外,作家研究里能立得住的還不多,未來會不會有新的作家研究出現?比如科幻法學方向的研究者,對王晉康的作品就頗有興趣。因為王晉康的寫作很多都會從生物、倫理的角度展開,很多討論后人類的文章都會以王晉康“后人類四部曲”為對象。前幾年,我和研究生在課上重讀王晉康1990年代寫的《生死平衡》,很有感觸。王晉康這類就是需要被“重新發現”的作家。王晉康的有些文本是十足的癥候性文本。
姜振宇:像王晉康這樣純理工科背景的科幻作家來討論倫理問題的時候,他會有一種非常微妙的姿態:即切入問題思路往往“簡單粗暴”,但其中又有一些新的東西會出現。他提供了一個不具備理工科背景的人無法寫出的感覺。此外,我覺得對劉慈欣的作家作品論研究不夠,尤其是《三體》和《流浪地球》以外的其他文本。其實劉慈欣有很多自己的習慣性寫法,從文學角度也是可以再討論。還有一些比較年輕的作者,比如寶樹、顧適、劉洋、程婧波等等。
李廣益:還有網絡科幻。目前網絡科幻作為一個整體值得深入討論。但作為個體的網絡科幻作家,就要看作者能否保持長期的探索了。其實劉慈欣和科幻界的關系也是很有趣的:一方面是劉慈欣備受矚目,另一方面卻是劉慈欣之后,鮮有后來者。以前我們認為,劉洋和七月可能會是大劉之后值得期待的科幻作家。七月和劉慈欣的差異在于,劉慈欣有生產一線的經驗,七月則更像是有小鎮生活經驗的大都會科幻作家,這注定了二者的差異。另外嚴曦比較特別,《造神年代》確實是中國科幻的一個重要收獲。
姜振宇:近年來還有一個問題正在浮現,就是“實踐”的研究??苹卯a業研究、包括科幻教育,這些不僅僅是文類,更是一種文化存在實體。產業研究或年度產值統計只是停留在表面的研究,真正要做好是需要手把手地調研的。這類研究在最近三五年里迅速成為某種集體風潮。這是在上一個十年尚未進入視野中心的新動向。
吳 巖:還有針對《科幻世界》的學術研究。
姜振宇:當我們研究《科幻世界》,就要研究雜志背后更深層次的存在方式。如果僅僅把它歸結為理想主義或者科幻迷的熱情,就會陷入自我感動。理想主義的情懷要不要有?當然要有,口述史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但更要注重文化研究的文化邏輯。中國科幻如何發展到今天?過去從文學文類或文化內部的視角分析,受制于研究傳統,難以分析其中的商業邏輯和文化產業的背景。
李廣益:這里可能需要類似文化社會學的研究方法。說到底,就是要講清楚刊物-作者-讀者/科幻迷之間復雜的耦合關系,以及這個共同體是如何演變的。這對理解1990年代到“三體”爆火這一段歷史是非常重要的。“三體”爆火之后,更多的外部因素進入科幻圈,單一圈層的研究已經無法解釋中國科幻的復雜性了。
李廣益:需要回到歷史語境里進一步考察。口述史就像前輩留下的藏寶圖,但是這個藏寶圖里面很多地方有暗道、有機關,你要小心。口述史只是材料,很重要,但如何才能用好,研究者必須自己先做獨立的資料準備,將各類材料匯集到一處,并保持必要的批判、審視的距離。只有這樣才能建立起歷史的現場感和有分寸的同情心。另外,我還想談到的是,以《中國軌道號》為代表的一些作品提示我們,可能過去無法很好處理的歷史經驗,可以放在科幻進行處理。很多我們今天看來沒有現實感的事物,是否可能將其放入想象的維度里重新考察。
姜振宇:未來數字人文是一個可能的方向,但數字人文畢竟還是以文本為核心,而不是以“人”為核心的研究。這樣的研究還是欠缺調查的支撐。
李廣益:我們還要多鼓勵非西方的海外科幻研究者參與中國科幻研究,這將造成重要的變化。借“三體”的東風,我們和很多非洲、阿拉伯地區的科幻圈人士發生了關聯。以后可以進一步推進這種交流。我們一定要建立一種直接的交流渠道,破除西方式的濾鏡。
姜振宇:這是一個逐步確立我們的中國性、在地性和世界視野的過程。
吳 巖:將來還得把新世紀前十年的科幻研究再做一做。
李廣益:對,涉及科幻亞文化、科幻迷群體成長以后向社會各界的轉化,特別是其中一批人成為科技創新的弄潮兒。從科幻迷到科技從業者的身份轉換問題,以后也可以著手研究。
(吳巖系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李廣益系重慶大學中文系教授;姜振宇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