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時日
這是一些命中注定的島,懸浮在北方的海平線上,潮水漲起來的時候,它們就變得更小了。溫帶季風有著內在的秩序,吹打,輕撫,不會早也不會晚,送來魚群過境、鳥群駐留——魚和鳥讓島盛產寓言,那些肌肉纖維緊密的胸鰭與翅膀,更接近自由的圖騰。
在黃海海域,島與大陸分離,大約是從燕山運動晚期開始的?;◢弾r侵入,堅硬且強勢,讓地貌發生了改變,在延伸入海的山地丘陵中,陡壁、岬角、島礁,作為孤島的前言或序章,出現了。潮汐銷金熔銀,將崩裂的部分淘洗成沙,光陰億萬年,汪洋漫漶,便有了扁舟放逐一般的島。
現在,我與孤島,中間至少隔著六級風浪,海上距離不等。若從二十年前說起,探島,等于走進經驗之外的部分,彼時,手機常常沒有信號,日用水不足,夜里斷電,與現代感過量的都市相比,就像另一個世界。
出發前,通常會做一些離奇的夢。比如我夢到自己被大風吹走了,貼著海面低飛,任浪頭打濕裙角。一些魚在空中劃出了弧度,它們身形如梭,流線優美,胸鰭壯麗地展開著。比胸鰭更讓我驚艷的,是它們巨大的尾鰭,螺旋槳一樣,能贏得額外的推力。夢的最后,我被風送到了一個島上,兀自獨坐在礁巖最高處,伸手就能碰到棉花糖云……可是,風忽然停駐了,我開始擔心,不知道還有什么力量可以將我送回原點。
天一亮,我就毫不猶豫地出發了。除了新奇,其他情緒都是贅述。膠州灣內外散落著70多個孤島、半島。最大的孤島屬靈山島,面積7.66平方公里,其次是田橫島,面積1.3平方公里。所余皆精小,不會超過0.6平方公里,分別叫作竹岔島、齋堂島、大公島、徐福島、小橋島、朝連島……等等若干,正在等著我。
接下來的二十年,我甚至制訂了探島計劃,逐個實施。在葫蘆形、紡錘形、吊鐘形——總之是在異形的島上,看海蝕洞穴,看耐冬樹,看蘊含中國風水原理的屋舍,還在老屋檐下等燕北歸,在落日醇厚里聽漁婆喚幼孫回家吃飯,并為這些熱淚盈眶。秋天的空氣越發干燥,云層極少,白日里,天藍得讓人心虛。到了晚上,只要仰起頭,便可見星辰密集如雨,紛批而下,已經筑起了透明的水晶宮殿,無數切面相互折射,愈加奇幻。我必須仰望,由此去理解仰望的意義,好似自己也變成了星宿中的一座。
我住漁家,與漁夫漁婆聊家常。他們不肯收房錢,我就出勞力,免費拍照或畫肖像。漁夫漁婆自然高興。最喜初冬之夜,漁婆在灶上用大鐵鍋炒花生,我和漁夫坐在火炕,喝一壺高粱燒,酒肴是蒸鰻鱗、蝦醬炒雞蛋、筆管魚白菜燉豆腐。喝到臉膛紅燦時,漁夫竟能唱上兩節茂腔小調。
在蓬萊長島,漁夫釣魚用的不是常見的手把線,而是筐子線。一筐線一百把鉤子——這不僅是一門手藝,簡直就是一門藝術。我入住的那家,漁夫兩代人,父親70歲,兒子50歲,兒子掌舵,父親站船舷,身體微弓,手起鉤飛,眼觀水流急緩,甩鉤的節奏全憑直覺,并不耽誤糾正船行路線與速度,將日常勞動演繹到極致,真的是抓取人心。據說這對父子曾碰到大魚群,魚餌全部清空,釣上來七八十條,過完秤百多斤,創造了筐子線釣黃姑魚的紀錄。
更多的島上日子,村人星散,懶貓倦怠,土狗無吠。一根不知挑了什么的挑擔,也不知正挑在誰的身上,聞聲而近,吱吱呀呀叫著,伴著沙沙嗦嗦的腳步聲。我杵在斷墻旁,正微距逆光拍漁網,聽見這樣一段生活交響,驀地,就有什么東西在胸腔轟鳴而起了。不管是誰在挑著什么走,不管是挑著水、挑著菜、挑著魚、挑著糞,我都聽出了天籟,聽出了人間獨有的節律。
傍晚,島上染金,我或躑躅或獨坐,在港灣堤壩上,把自己活成金色夕陽里的一個影子。等到天黑盡,就去小酒館吃一頓“魚羊鮮”,有時候是砂鍋燉,有時候是火鍋涮。羊是爬山長大的,肉色鮮紅,幾無脂肪。海貨則根據潮水隨意搭配。潮水來了,好魚擋不住,黑頭魚、大黃花、牙片魚、海鱸魚,都是燉湯的王牌軍。魚鮮肉香融合在一處,去膻去腥,鮮上加鮮,一口灌頂,無須多言。湯過三碗,還可續水,放兩把蘿卜絲,小火至酥軟入味,白胡椒提味,出鍋的時候撒點香菜,又是一番身心皆醉。
酒過三巡,我就跟漁夫聊天,任其吹噓海上奇聞。漁夫們臉膛黑紅,一笑便露出一排大白牙,那種時候,我覺得他們吹破了天也應該被原諒——
“我家弟兄三個,從小都是在船舷、船幫和船艙之間長大的,不用教習,也可以騰挪于桅桿纜繩之間?!?/p>
“五六歲吧,跟我爹下海,海上只有我們一條船了,忽然刮起十二級大風,我只能趴在船艙底下,隨著船上下左右地翻滾,我爹,竟然還能把船開回碼頭……”
“出了黃海,偏西100海里,有一條大海溝,是個魚窩子,什么魚都有,產卵繁殖,不挪窩了……”
直到那一次,我在碼頭上碰到個獨飲的瘋漁夫,被他的瘋話蠱惑了,從此夢中總是出現莫名的小島。怎么說呢,瘋漁夫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瘋子,衣衫齊整,留著山羊胡,酒壺不離身——我打眼就認出那是老物件,錫制的,一拃來高,壺口張開成漏斗型,壺身上的紋飾繁復,卻也只剩歲月摩擦的痕跡。瘋漁夫喝了幾口酒,眼神游離,望著不知名的方向,一開口就氣盛輕狂:
“我爺爺是把好手,他可以駕著船在海上漂七天七夜。有一次,大風把他送到了很遠的地方,他看到了真正的鯨,興奮不已,甚至想融入那群精靈,他覺得自己能聽懂它們的語言,可以和它們交流。知道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島,那是鯨的天下。”
后來呢?我完全著迷了。
“后來,他的船被狂風和海浪弄壞了,島上空無一物不能過活,伴隨他余生的只有鯨的叫聲,只有浪的拍打,只有風的號叫?!?/p>
從此,我很想找到那座島,四處打探消息,翻閱典籍,仍然無法鎖定。但我始終相信,在神秘的浪潮深處,勢必有這樣一座小島,常年充斥著鯨的聲音,天海無邊,鯨把50赫茲的聲音存放在那里,訴說著它們的歡喜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