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4年第10期丨周榮池:上街
1
我最早對城市有點似是而非的感受,是在那時認為遙遠的古鎮(zhèn)臨澤。考試分數(shù)將我隨機分配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是我所在城市北部的邊界,但想不到像城市一樣繁華。當然這完全也是因為在離開南角墩之前,我并沒有完整了解過城市的真正面貌——繁華一詞我先是從書本里里知道的。
這里人說進城叫作“上街”。街不只是街道,或者說人們認為城市就在自己古老的街道上。傳說古鎮(zhèn)早在魏晉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聚集,這個名字就一直表述著它的風(fēng)雅,直到所有的色彩都斑駁得只剩下黑白灰的寂寞色澤——但人們一直覺得這里是城市。我是在這里生活了一年多以后,才明白“上街”在人們心里的意義,那是近乎神圣的一個詞語。
那天我餓得實在毫無主張,就去了后街干娘家。她見到我膽怯的樣子,問:“什么時候上街來的?”這句話并沒有實在的意義,就像是一句問候,也表達著人們身在街上的安全感。干娘是我同學(xué)的母親。他們夫妻倆在街上都算是有點臉面的,人們遇見事都愿意來問問主意,某種程度上他們是街道上的意見領(lǐng)袖。人們其實都有各自的意見,但又似乎會在心里選定一個意見代表。這是從古就有的事情。如果比照于臨澤的魏晉起源,像竹林七賢這樣的人也屬于某種意義上的意見領(lǐng)袖。他們好像遠離了城池,但聚集的竹林正是一種意見。他們既然能在草木荒野中被提起和記得,他們的意見就一定是比當權(quán)者更受到重視。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策略。以后這種策略成為一種基因,在生活里一直被有效地使用著。山野里或者城市里都會有如此策略。
臨澤的街道紛繁復(fù)雜,是因為古老和狹小。這也是一種生活的策略。在被四水包圍的小小王國外,實有大片被忽略的土地荒煙蔓草。但只有在那些被人們確權(quán)了無數(shù)次的范圍內(nèi),才是他們的街和王國。人們覺得自己的行程足夠深思,由此就不會越雷池半步。這里的男人這樣生活:早上起來喝酒,吃自封天下第一的包子。他們不像揚州城人說什么“早上皮包水”,雖然外地人說這里是“廣陵小揚州”,但他們似乎還不滿意外人的夸贊,所以不想把本然的自在多拿來討論。貧困和匱乏的人才喜歡炫耀。他們早上喝酒,并不是把一天喝糊涂了,而是越來越顯示出自己的清醒。吃完早飯他們會去斤斤計較地與村里上街的人琢磨那些新鮮蔬菜的價格。他們碗里的新鮮食材都不是自己種的——街上的人都只有養(yǎng)花草的手。他們弄完花草之后開始做飯。這里的男人飯做得好,每一個廚房里都有一把“好鏟子”。午飯結(jié)束之后,他們就往長年開放的浴室里去。那里有等他們來午睡的洗澡籃子。他們在熱水里像焯肉一樣燙熱消瘦的身體,然后回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午睡到下晚人聲嘈雜時起來——此刻一些鄉(xiāng)下人會來洗澡。村人是為了洗去身上的骯臟和疲憊,這是與街上人不同的目的。
街上的男人大多很消瘦。他們大概在身形上也要保持某種傲慢的氣度。他們并不急著離開,而是命人下碗面或者炸兩條春卷,用自己的茶杯悠然地喝茶。他們走的時候并不收杯子,那些都是跑堂的事情。有些人踱去打牌,有些人約了去吟詩作畫,有些只去街上走走,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才回去吃中午剩下的飯菜。如果天冷得逼人,他們還會再回浴室,這都是毫無奇怪可言的事情。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過著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并非落魄,實在有深藏不露的本事。比如前河的陸先生,每年去山東三兩趟倒騰蛐蛐,就夠好些年的營生。他還會炸一種很好吃的春卷,是山芋粉的餡心,一直賣到上海去,后來手藝傳給他兒子。西去不遠的殷家大屋里的一位先生也會玩蛐蛐,還帶著孩子們一起玩,被以為荒蕪了學(xué)業(yè)。后來后人竟然都成了人中龍鳳。北街上還有恒順老醬醋廠和京江會館的舊地,現(xiàn)今聽起來依舊如雷貫耳。
所以這里的人們說街上,實在比城里傲慢而有道理。
干娘說的街上也有自己的朋友圈。什么事情他們傳個話就迎刃而解,這就是老街的氣度。而這里的街又不只是對周遭的鄉(xiāng)下人,臨縣寶應(yīng)和興化的人,也把此當作城市。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些縣里人說上街便是來這鎮(zhèn)上,售賣土產(chǎn)手藝或者購買些生活所需回去。他們很多人沒有去過自己的縣城,卻相信這里才是像樣的街市。這里人書還讀得好,出過許多大先生。或者說他們過去有些輕商的意思,家家戶戶都讓子孫讀書,好像不必吃地里的谷子就能度日。他們是見過些大世面的,比如前河的韋先生早在清代魏碑興起的時候就寫張猛龍,所臨帖在大上海的美展上做過三個月的展覽。他的子孫們也讀書寫詩,日子過得風(fēng)雅清心,沒有半點落魄的意思。這里人寫字有一種魏晉的風(fēng)度,這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所以才能莊重地稱為街上。
過去興化的人來上街,大概是記得這里的繁華,就連地勢都要覺得比自家高一點。日后老人歿了,子孫們遵命不遠幾十里將黑漆的大棺材用船運來。埋在這里就似乎進了天國。斯人之墓后來在田畝間毀了,一枚雞血石的印章上刻著“鄭堧”二字。他在山東某地做過知縣。從他的家鄉(xiāng)出去宦游千里,一定也是見過些世面的,但仍然以為這里才是街上。
我不知道這里人遠居鄉(xiāng)野,如何自得那般風(fēng)雅與自在,也許不必想出太多的舉證。從秦王子嬰腳下流過的河水,如今依然沒有斷流,或許能說明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2
某年夏初時,我在京讀書進修,順便接父親來住三兩日。他也是見過幾個大城市的,心底里也有生長了七十五年的自信。其實有了某種信念,南角墩也能成為大城市。它就曾經(jīng)是我的城池。后來我離它越來越遠,就覺得它越來越小。這當然是一種數(shù)典忘祖的惡行。父親的年齡,像是與我形成背道而馳的一極。當他講的故事不再新鮮,我就明白蒼老離他更加貼近。
我以前大概說過很多次,他除了寫自己的名字之外不認識其它字。也就是說我原先斷定他對城市毫無了解。他說自己當過兵的歷史也有些語焉不詳,退伍證上的年輕面龐已經(jīng)無比陌生。他不再講這些光榮的歲月,一定是覺得和我們今天的花花世界相比,那些顯得笨拙而無趣。他從南角墩向南不遠的高鐵站上車,在距離北京四個小時的路程里我一直膽戰(zhàn)心驚。我害怕——他那響著廣場舞般聒噪的鈴聲如果缺電失聲,不知道一千里的路途上他如何能用南角墩的土話找到正確的路。在車站潮涌般的人流中,找到一個熟悉的臉龐無比艱難。世界并不會因為是你的父親就對你網(wǎng)開一面。無數(shù)的表情都有各自的特權(quán),又都終于被埋沒成本然的普通人。車廂是一個很公正的地方,并不因為誰衣冠楚楚而偉大,說土話自行其是的人,也未必一定猥瑣罪惡。來去都是自己的選擇,商務(wù)艙里有自己的曲徑通幽,普通座上有平凡常人的快活——其實,屁股所決定的尊嚴無非是自得其樂的,車廂并不會買什么賬。出站的時候我和他通了兩次電話。他似乎很有些不在意我的叮囑。我不知道怎么來描述自己的位置,復(fù)雜的數(shù)字或者英文標識,對我這樣的文科生有時也很為難。我沒有能在人群中找到他。人潮將人們像樹葉一樣推向前去。我電話問他周邊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標識——其實我當時覺得“標識”這個詞對一個七十五歲的農(nóng)民來說也是句玩笑話。他在電話里回答說:“我在一個面店前面,叫作‘熙和一品’。”我像是得到了接頭的暗號,在偌大的站查找到了“嘉和一品”的字樣,卻仍然未見他的身影。突然一聲方言從背后傳來,他好像是在叫一個鄰居般喊我的學(xué)名,在這陌生的城市里卻又顯得無比的親切。彼時,他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溫暖。
在等車的時候,他無時不在端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那些時髦穿著的年輕人,那些抽著電子煙的女士,那些活潑好動的孩子,也有穿得比他更樸素的進城者……我其時在想:父母用一生的精力把我們養(yǎng)大,竟然就是讓我們離開村莊,對這光怪陸離的城市司空見慣。他的電話再次響起,那種高昂的電子樂音令周遭的人們都很詫異。盡管我們都來自不同的村莊,可在城市這種聲音確實顯得無比突兀。他大聲地用方言辱罵了在電話那頭推銷商品的人,那些也許只是他所不知道的錄音,可他的憤怒還是被激發(fā)出來。他暴躁地合上了自己的老人機,人群里我能體味到無盡的尷尬。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也是彷徨不安的——畢竟這里不是他一輩子扯著嗓子叫罵的南角墩。
在從車站進城的路上,仍然有他不可思議的距離和景致。他恐怕是用盡了一輩子的耐心,都沒有理解為什么進城要那么多的時間,那些奔馳的車輛分明那么神氣。半天的折騰和等待已經(jīng)令我很疲憊,他雖然焦急但仍一直張望著被車速拋棄而去的景色。甚至連車上導(dǎo)航的語音提醒,他都會有些興趣去回答一下。這些對于出租車司機,以及我們這些自以為熟悉城市的人而言,已然是機械而麻木。他還不停地讀路邊招牌上的字。我第一次知道他竟然認識這么多字。也許他覺得這樣就證明和城市更加熟絡(luò),就像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能夠叫出很多人的名字,能夠心理上得到一些安慰和自信。我突然想起來問他當兵去過的城市。他說那時候沒有這樣繁華,從南京出發(fā)的火車一直往北開,路上好像也都是些平常的房子。先是到了天津的大港區(qū),后來又調(diào)防到山西太原及至后來復(fù)原回鄉(xiāng)。他只能說出一些模糊的名字,四十五年前的事情已經(jīng)難以再理清。但這些仍然讓我有些驚訝。我以為他在南角墩的這一輩子并沒有什么見識,卻記著一些今天想來也很遙遠的地方。
夜幕降臨之后,城市的燈紅酒綠如期上演。就像是演了無數(shù)遍的劇目,人們已經(jīng)浸淫其中不用欣賞,自己也不再是觀眾而已然成為演員。父親以饑餓為理由不愿意再走路,我們就在一家東北菜館吃晚餐。我知道他喜歡吃肥白的豬肉。可是他又很嫌棄地說,城里的肉也是這么肥的。我知道他不是在嫌棄東北的殺豬菜,是對城市里的一切毫無自信。
三杯兩盞下肚,他的聲音又大起來,與我講各種菜的味道如何。他的牙齒已經(jīng)老朽,但依舊倔強地咀嚼著這些陌生的味道,這是在南角墩沒有見識過的菜品。他甚至說一種窩窩頭是他沒有見過的,別的地方一定沒有,一定要打包帶回去讓他們見識見識——他們,就是那些總對他說的話不以為然的村里人。他覺得自己以后會比他們高明。
在酒店里洗浴之后,他站在墻上的一面鏡子前突然問道,你是誰啊,你怎么在這里的?
3
當初是父親帶著我進城的。他騎著“二八大杠”,后面馱著兩簍子鴨蛋。坐在前面的杠上要一直屈著身子,這樣就不會擋他的視線。那時候這種場景是一道風(fēng)景——朝南靠右向前總是最繁忙的。人們都樂意去城里討生活。那些鴨蛋在村里賣不出好價格,那上面沾著的鴨屎,在城里人眼里都是珍貴的。我們的攤子擺在“街上姨娘”家門口。傅珠路接著人民路和十六聯(lián),有無比繁華的日子。姨娘是母親的堂姐。她嫁到城里過上了富足的日子,就被加上“街上”這個定語。街上人就是口音怪異的城里人,對比著目光游移的鄉(xiāng)下人。我那時候?qū)Ω抵槁烦錆M了好奇,好像連街上罵人的話都是高級的。姨父矮矮胖胖的,站在門口和各式人等打招呼。他家開了一個理發(fā)店,是兒女們操持的。他從腰圩的菜農(nóng)那進點菜回來賣。那個地方在母親的村莊附近。那里的農(nóng)民每天乘早將菜勻到各個攤主手上。父親帶著我來,姨娘就忙著張羅鄰居們來買鴨蛋。南角墩的鴨蛋很受歡迎。他們拿起鴨蛋對著日頭晃一晃,似乎能看見里面紅彤彤的蛋黃。三蕩河里的水草豐美,給父親帶來了一些好日子。鴨蛋很快就被分光了,剩下幾只破殼的留給姨娘做蔥花蛋下酒。
姨父總是樂呵呵的。他領(lǐng)著我去往南不遠的面店吃早茶——只一碗陽春面。他會用油條蘸著面湯吃。我吃不慣這種古怪的味道。這家面店的蔥油鹵汁很香,像姨父的笑容一樣溫暖。三十年后我重訪這家面店,店主已經(jīng)老邁,不再認識當年那個膽怯的孩子。這家叫作周矮子的面店開了四十多年,比我的年齡還要長。我當初坐在門口吃早茶的時候,它也還是個孩子。它的主家夫婦二人也是那時候進城謀生的,幾十年修了一身的好手藝。面店開了幾十年,只有他家堅持手搟面條。味道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尤其那蔥花依然濃香。傅珠路如今已然落寞,面色就像坐在門前與光陰周旋的姨娘。我不時會去看看她,聽她講講過去的事情,可是時間長了那段光陰竟然也越來越模糊。我要去周矮子家吃一碗面,姨娘皺起眉頭來說:“她家的面,臟得很。”我心里有些五味雜陳,臟不臟其實幾十年已經(jīng)過來了,過去窮苦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也許在姨娘的眼睛里,我不僅僅是長大了,還成了一名城里人,知道“愛好”了。好就是好的,愛好就是愛更好的生活。這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時候我沒有像樣的衣服穿,父親每次進城都會帶幾件舊衣服回去,那對我們來說還是新衣服。那時候我們無法像姨娘說的那樣“愛好”,及至許多年后的今日依舊如此,我似乎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街上人”。
我其實對城里人有某種介懷和怨憤。當我已經(jīng)可以認字認路的時候,就開始有了離開南角墩的野心。不過那時候這種想法幾乎像一個笑話。對于許多村莊的孩子來說,我們不僅僅是面對艱深的課本,更是那條橫亙在心里的標語:不要忘了你是農(nóng)村戶口。很長時間里,這句話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是勵志也更多是心傷。彼時人們都在種植糧食的時候,卻想著解決自己與糧油的關(guān)系,從而拔了農(nóng)根。就好像草木長在南角墩的泥土里意味著某種恥辱。為了這點可笑的夢想,很多人花錢將戶口轉(zhuǎn)到城里去,成為被人羨慕的“定量戶”。說到底,他們進城也并非不再需要勞動,而是不用在那黝黑的水稻土里勞作——城里人的勞動和鄉(xiāng)下人的勞動是不同的,似乎有著尊嚴與否的區(qū)別。
于是我們就更加相信“惟有讀書高”的道理,拼命地讀書,并且要摸索著去城里買書——街上的書不僅多,似乎也比鄉(xiāng)下的書看起來高明許多。所以,上街買書也一度成為很流行的事情。我很羨慕聽到同學(xué)說起城里新華書店的見聞,那里幾乎就像是武俠小說里的藏經(jīng)閣。終于有一天我說服了父親,把沾著魚腥味的鈔票討過來自己進城買書。那一年夏天水大魚也多,父親多了些意外的收入,讓我有了一次獨自進城的機會。
我很早就去村口等中巴車,那里面擠著很多上街的夢想。進到城里我并沒有直接去書店,因為聽說人民商場里有更好玩的地方,我想先去“望望呆”過把癮。才進門就見三兩個穿著斯文的年輕人向我走來。其中一個站住了,另外兩個湊上來問:“若是我們爺讓你請吃個早茶如何?”就這樣,我的第一次獨立上街之旅就戛然而止。那些“斯文”的人還算“仗義”,給我留了坐車回鄉(xiāng)的錢。后來,我只要說想進城去,父親就會黑著臉說:“上街做什么,那里盡是痞子。”他說的也不盡然是,后來也不再有這些情況。但這讓我對城里人有一種惡劣的印象,以后再也沒有改變過。以后我也還有幾次被街上人欺負的經(jīng)歷,讓心里的罅隙更加深刻明確。
父親老了進了城,也像當年那個膽怯的孩子。他聲音大一點并不是勇敢,是和我當年一樣不能明白眼前的形勢——而我,可能也成了他不怎么信任的街上人。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揚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單厙》(原載《小說月報》)《李光榮下鄉(xiāng)記》,散文集《父恩》《一個人的平原》《村莊的真相》《村莊對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曾獲茅盾新人獎、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豐子愷散文獎、三毛散文獎、《長江文藝》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