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云移山不動——《賈大山小說審美研究》后記
往事如煙。記得1985年深秋,我擔任《太行文學》主編,從石家莊騎自行車去正定找賈大山,讓他寫一篇創刊打頭的小說。在一間樸素的小屋里,大山一邊講著他的小說和正定的風土人情,一邊為我炒菜做飯。記得他說,你不要嫌我這樣招待你太寒酸,好多人來了,我都是這樣領到家里來,又方便又自在。我說這樣就很好。一嘗他炒的雞蛋,覺得他手藝還不錯。我們邊吃邊喝邊聊,很開心。記得說起他沒有出席在蒼巖山召開的他的小說研討會,他便問會上人們都說了些什么。我便說了個大意,又問他為什么不肯出席這么重要的會。他便說,我不去,大家有好說好、有賴說賴,沒有忌諱,我要在場,人們就可能只說好聽的,那么開這個會就沒有意義了。他的回答使我從內心高看了他一頭,大山兄是愿意聽真話的作家。臨走前我們約定,他的稿子什么時候寫出來,《太行文學》就正式創刊,要不我們就一直等著。到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大山兄突然來了,帶著他的小說《陰影》,一進屋就抱歉地說,學駿,我沒有失約,可是時間拖得太長了。我趕緊說沒事沒事,就翻看他的稿子,見他抄寫得十分工整,有的地方是剪一塊紙貼上再重新寫好的,不由贊嘆他的認真。他便說,我知道你們當編輯的很忙,謄抄清楚是我對編輯的尊重……是吧。我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寫小說又不是寫報道,不用那么著急……是吧。于是,我又很受感動,覺得大山兄對創作尤其嚴謹,善解人意的處事風度也與一般作家不同。
1995年仲秋,聽說賈大山做了胃切手術,我們石家莊市文聯的同事們就想去看望他,我便與他的弟子康志剛打電話。志剛說他在靜養,不想見人,等他好些了再來吧。后來我和堯山壁、康傳熹等終于去看望了他。見這位紅臉漢子已經消瘦得像另一個人了,不由一陣心酸。可是我們都笑著和大山兄握手交談。大山兄慢打板式地說著他的病情,我們就寬慰地說,你大難已過,必有后福,還等著看你的小說、聽你唱京劇呢。中間,我們與他照了幾張相,不想這是我們和大山最后的留影。回來時,《石家莊日報》一位主任要我必須寫一篇大山的稿子,明天交了后天發。我便寫了一篇《風吹云移山不動》,發在該報周末版的頭條,還配上了我們和大山在一起的照片。他的弟子葛金平打來電話說,賈老師看見了你的文章,很高興,說謝謝你。誰料到,到1997年正月他去世的第二天,我代表市文聯去送花圈,葛金平也代表組織部來了。他小聲告訴我:大山老師見到你寫的那篇文章,就對我說,袁學駿把我總結得挺全面,很像是一篇悼詞,不過,你不要告訴他,只說謝謝就行了。我一聽,頭腦嗡的一聲,真是好心辦了錯事,讓病中的大山兄多心了!可惜斯人已去,無法挽回。在他的遺像前鞠躬時,我心中是抱著歉意的。這便是我后來寫《賈大山小說論》的心理動力。之后,大山去世5周年、10周年和20周年時,我都有一篇小文以示懷念。
2019年春節前,省市領導前來慰問看望,我說起要對賈大山進行研究,領導便鼓勵我:你研究吧,有什么困難盡管提。這樣我便無意中接下了一個大活兒。不久有人問,聽說你在研究賈大山,出版了嗎?我說正在搜集材料,還沒有動手。這樣心里的壓力就更大了。2020年1月下旬疫情暴發,宅在家中不能出門,正好成了我開始寫《賈大山小說審美研究》的好時機。至今一晃竟然4年多了。對我個人來說,這是一次讀書寫作的馬拉松,停不得也快不了。一遍遍地翻看賈大山小說的幾個版本,到處找有關他的生平事跡和評論文章,也尋找相關的專著、論文。把自己的存書翻出來不少,又到處借書,竟一次從省圖書館抱回了20本,還在書店和網上買書。可以說,此著是我寫出來的,也是我讀出來、學出來的。
從賈大山的小說和經歷資料來看,他生前身后都是幸運的。生前,他較早地從知青中被調回縣文化館搞創作,圓了他的作家夢。他的《取經》于1978年榮獲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一舉成名,被提拔為縣文化局局長,長期進行著實際的文化工作和業余創作,形成了當代文學界中特殊的“這一個”。可惜他在世時間太短,否則他會寫出更多精品力作的。在他身后,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的習近平同志以朋友的真情,于1998年寫下了懷念文章《憶大山》,對大山的人品和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在2014年10月15日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在論述了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牛”之后說:“我在河北正定工作時結識的作家賈大山,也是一位熱愛人民的作家。他去世后,我寫了一篇文章悼念他。他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憂國憂民情懷,‘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眾人和我用寫作來懷念賈大山,評價大山的作品,便是因為大家對賈大山人品作品的感受高度一致。我更感到,以前的有關文章都較短小,沒有一部相對全面深入研究賈大山小說藝術的著作,這是一種缺陷,所以我必須好好去寫,否則便愧對大山兄了。
還要說的是,我是按照賈大山在世時的那個時代去理解賈大山,也運用了一些現代觀念去分析賈大山,“復活”賈大山的精氣神。這個過程中,我深深體會到,是正定的田園、村民和千年古城的底蘊造就了賈大山,是苦辣酸甜咸的生活成全了賈大山。童年、故鄉和苦難經歷是作家心中的鈾,其能量的釋放是無形而巨大的。他的窯場經歷和知青生活使他走向了堅韌和成熟,促使他在觀察和思考中,實現了人生理念、藝術觀念的哲學化。其晚期的人生觀、文化觀和文學觀更為堅定,藝術上更為自然、天籟而純青。他雖然受到歷史的個性的局限,但社會人生的許多真諦就在其作品中。所以我更堅定地認為,柳青的《創業史》《在曠野里》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價值,賈大山的短篇小說也同樣具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杜甫說:“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賈大山生前既出世又入世,磊落光明,他本質上就是一位仁善的啟蒙者,也是被村民啟蒙的作家,是從內心客觀看待和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作家,是在作品中體現多元現代性的智者。他用短篇小說的形式,繼承了五四以來魯迅等人白話文的創作傳統,又從國情民情出發,在某些方面沒有固守那時的創作套路,沒有模仿搬用西方文學,這也是一種獨特的明智。
賈大山的現實生活經歷和他筆下的文學人物,既是時代的也是歷史的。他的小說創作發展脈絡也使我意識到,文化傳統與時俱進的轉化、創新,是一項連續不斷的事業,是一場始終處在未完成狀態的創新發展旅程。也可以說,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碰撞與融合是無有終點的。
至于文學批評,我感到古今中外各種文學理論不但不應該互相隔膜,而且必須以我為主地進行有機融合,才能克服以前文學理論評論的一些弊端。賈大山的小說創作本身,從語言到題旨,就是涵今茹古、古今一體的,在研究方法上就必須將各種文學理論進行綜合運用。
謹以此書,向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10周年獻上一份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