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江湖老
前陣子,同事幫忙買回十斤東北新米。第一頓煮了粥,米香恣意,飛竄家中角角落落。谷物香氣如此治愈,大抵會刺激人的大腦分泌多巴胺吧,好生愉悅,像跑了五公里。
多年不曾吃到新米。熬好后的粥,牛奶一般白皙,香糯潤喉,筷子挑起,還拉絲。秋燥的天氣,大米最是滋潤腸胃。差不多每天吃一餐粥,無須佐菜,滔滔迭迭順喉而去了。
同事好心來問,又到一小批新貨,可還要了。我糾結一番,到底拒絕了。苦惱的是,這新米太可口,懼怕長久吃下去,又得胖三斤,好不容易節衣縮食減下來的。
新米,煮粥好,煮飯更佳。新米不太吃水,稍微煮干點,粒粒分明,泛著油光,一忽兒,將半盞飯吞下去,不解饞,情不自禁又去電飯煲挖一勺……剛吃進去,又后悔。這么大個人了,可都是碳水啊,怎么不知節制呢?
吃到好東西,頗為自責,心頭惴惴的。做人真難。
十斤新米,很快被吃掉一半。頗舍不得,袋口扎緊,留待以后慢慢煮粥。重新買回另一種所謂的新米,產自江蘇。口感高下立判。可能是氣候的原因,這種產自長江中下游平原的稻米,一無筋骨,嚼在嘴里,綿軟松散,像一個人缺了心氣,總歸懶洋洋的,黯淡無光。
同樣是新米,吃得人苦不堪言。明珠在前,再吃河蚌,當然差點意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在一北方小城,吃到過一種粳米,煮出的粥,綠意茵茵,香糯掛喉。煮飯呢,香軟而有筋道。吃剩下的飯,略微炒一炒,簡直賽螃蟹。故,多年難忘。據說產自旱田。彼時,碾米技術不甚發達,更不存在拋光。這米留有大量角質層,甚至胚芽還保留著。既有營養,口感亦好。如今,確乎享用不到了。
天一冷,便想去內蒙,無論包頭、呼和浩特,還是巴彥淖爾。為什么呢?想吃當地羊肉燒麥,必須現包現蒸現食。冷風一起,走在路上的我將領口豎起,無比深刻地想念著內蒙,唾液被得不到的美食刺激得翻涌不息。一次,一位呼和浩特的讀者朋友說要寄點燒麥皮來。
萍水相逢,哪好意思呢?
內蒙的燒麥皮,搟得薄如蟬翼,挖一坨羊肉餡置于其中,拇指食指輕輕一攥,瞬間出現一朵花兒。花邊多褶皺,邊沿靜靜垂下,像蓬蓬裙蕾絲。上籠屜,十分鐘即成。羊肉餡,要切成小丁,配以一定比例京蔥粒,不能用機器絞。一邊吃燒麥,一邊喝磚茶解膩,窗內北風呼嘯,屋內溫暖如春。我至少可以吃下六只燒麥吧,然后在寒風里呼呼走上十公里,將熱量全部消耗掉。
內蒙的山蒼黃蒼褐蒼青,遍布古意,這里的牛羊美味,沒話講。
生活于遍布牛羊之地,人的幸福指數想必高得多?至今網購到的牛羊肉,一貫差點意思。好肉無須佐料,直接清水煮,撒點鹽,大口擁抱肉之本味。
享用不到美味,退而求其次,就讀讀寫食書。
最近讀著的,是王世襄公子王敦煌先生的《吃主兒》。一天讀幾頁,舍不得讀完。不愧為世家子弟,家底殷厚。王敦煌先生自小跟隨祖父生活,家里有個張奶奶和玉爺,一直跟著祖父的。據說是正黃旗,清代公務員,有薪酬拿的。大清完了之后,迫不得已,來到他家。
張奶奶可太會做菜了,簡直御膳房大廚的水準。老太太有耐心,不厭其煩,做出的每道菜,均被王敦煌祖父點贊。清蒸白鱔、清蒸甲魚之類,皆屬簡易之菜了。
王敦煌先生自小耳濡目染,張奶奶也樂意教,事無巨細記錄下來,一次次令人驚嘆。
比如一道紅燒肉,到過王府上的客人,無人不愛。隔三岔五來做客,屢屢提起。
張奶奶這個人呢,也是奇人,為廚為得精致講究,是得了神道的了。每日買菜,遇見好食材,便買下。常常呢,又買得超支了。最神奇的是,她在家門口銀行,還能借到款。月終,超支部分,但凡講得出,王敦煌祖父如數增加。
做紅燒肉要用到一種柴火。彼時北京沒得售賣了,玉爺便幫張奶奶,自己動手。將炭砸碎,佐以米湯攪拌,攤一個個炭餅,曬干,備用。
張奶奶去菜市碰見上好五花肉,買回,切小塊,佐以各種香料煸香,盛起,備用。大蔥多剝幾層皮,切段。另起一口砂鍋,一層蔥段,一層肉,碼放好,蓋子邊沿封上紙,蓋上有一小孔,出氣即可。將米湯炭置于一特殊灶中,引燃,上覆一層灰,令其緩慢燃燒。砂鍋坐于其上,慢煨,一日一夜,紅燒肉成。
還有一道炒芙蓉雞片,更是震碎我樸素三觀。
一只老母雞,買回,殺好,褪毛,剪刀自雞胸剪開,順著紋理扯下雞胸肉,再去尋找貼近脊梁骨邊沿的一種叫“雞牙子”的兩小塊肉。這肉據說最嫩。取出后洗凈,以刀背輕剁,成雞茸。坐一口鍋,倒油,將雞茸一勺一勺溜進去。火候要掌控好,油溫不可太高——高了,雞茸黃了。油溫也不可太低——低了,雞茸散了不成型。要恰到火候,雞茸溜進油里成片狀。油瀝干,鍋底少許油,煸炒筍干、香菇等物,差不多熟時,匯入雞茸,略炒幾下,出鍋,裝盤。這道菜,每次均被王敦煌祖父吃得交口稱贊。
張奶奶當真是傳奇人物。原來,雞肉中還有一種叫作“雞牙子”的組織,真是百年未聞。以后燉老母雞時,我一定要找到,開開眼界。
據傳,王世襄先生舊年里冬日深夜,帶著王敦煌偷偷溜出家門,去打獵。當帶著獵物歸來時,大雪紛紛,家人尚未醒來。
世家子弟江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