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駛過萊州灣
一
深秋的萊州灣風平浪靜。新建成的濰煙高速鐵路線上,復興號列車風馳電掣,穿隧道,跨溝塹,過平原,如一條銀色游龍掠過膠東半島。
車廂內,我倚窗而坐,如佩索阿所說“不動的旅行者”。車窗外的景物飛速變換,城市、村莊、田野、丘陵、河流、海岸線……那些熟悉的風景,影子一樣倏忽閃過。人在旅途,思緒亦在時間里穿越。優美的自然風光與厚重的歷史積淀相映生輝,讓人恍惚覺得穿行在一條悠長的時空隧道中……
二
復興號從煙臺站始發,穿芝罘城區,向西而行。它駛過的線路,兩千多年前,曾經是一條帝王東巡之路。公元前221年起,秦始皇統一六國后,三次東巡至此,“過黃(龍口)腄(福山),窮成山(成山角),跋之罘(芝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2200年前,半島地屬東夷,人煙尚十分稀少,很多地方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帝王的車隊浩蕩而來,車轔轔馬蕭蕭,甚囂塵上,可以想見,那該是何等震撼的盛大場面。
高鐵疾馳而過,往事越千年。“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東巡的遺跡早已被時間抹去,只留下“秦臺”“輦道”“養馬島”等地名和傳說,如歷史的殘片,零星散落民間,偶爾引發人們的聯想。
車窗外閃過福山站。福山為煙臺市轄區,因“魯菜之鄉”“中國大櫻桃之鄉”“中國書法之鄉”而被稱為“三鄉福地”。這里還是“甲骨文之父”王懿榮故里。王懿榮故居在福山東古現村(今屬黃渤海新區)。清咸豐九年(1859年),15歲的王懿榮首次離家,攜弟妹隨母親遠赴京城。他們乘坐馬車,沿萊州灣西行,然后北上,一路顛簸,星夜兼程,一個月后才到達北京。此后40年間,他又因趕考、探親、丁憂等多次往返于這條路上,直到1900年夏天八國聯軍攻陷京城后投井殉國。一百多年過去了,漫漫古道早已無跡可尋,歷史卻永遠記住了那個鐵血鴻儒決絕離去的背影。
高鐵駛入蓬萊站,停留2分鐘。蓬萊古稱登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以蓬萊閣、海市蜃樓和“八仙過海”傳說而聞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個中國民間流傳最廣的傳說,反映了古人對交通工具的浪漫想象。而風馳電掣的高鐵,則是這些浪漫想象之外,更為奇異與魔幻的出行方式。
登州自古為人文薈萃之地。北宋元豐八年(1085年)初冬,登州城迎來一位匆匆過客:48歲的蘇軾接到朝命,官復朝奉郎,知登州軍事。六月,蘇軾自常州啟程北上,一路游歷山水、訪問友好,走走停停,抵達登州城時已是十月十五日。從常州到登州,這段800公里的旅程,他足足走了四個月。未料,到任僅五天,十月二十日又接到朝廷任命:進京任禮部郎中。于是,十一月二日,蘇軾結束在登州短暫的任職,再次踏上漫漫旅途,沿膠東半島北岸迤邐西去,赴京都開封履新。
高鐵駛出蓬萊,10分鐘后到龍口市站。龍口在秦代置縣,原名黃縣,史載為始皇東巡時駐蹕之地。這里也是著名方士徐福的故里。據《史記》記載,公元前219年,秦始皇聽信徐福之言,令其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尋找長生不老之藥。最終,神山和仙藥未尋得,消失于汪洋深處的徐福,卻成為史上東渡第一人。
龍口自古多能言善辯之材。除了徐福,還有戰國時期政治家淳于髡、三國名將太史慈、近代民主革命家徐鏡心等,當代更有不少相聲及演藝名家,民間素有“蓬萊腿子,黃縣嘴子,掖縣鬼子”之說,以此調侃蓬萊人勤快能干、龍口人能說會道、萊州人足智多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此說法雖為調侃,卻也不無道理。
龍口人口才好,但絕非只重嘴上功夫,這里歷來不乏實干篤行的實干者和實業家。例如清代丁氏家族,當鋪、錢莊遍及十余省,富甲一方,人稱“丁百萬”。改革開放后,這里更涌現出一大批實力企業,高鐵站南側不遠,即是著名的南山集團,煙臺市最大的民營企業,一座方興未艾的工商業新城;而在北側不遠處海邊,有一座現代化的石化產業園,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山東省單體投資規模最大的工業項目,不久前剛剛投產。
10分鐘后,高鐵駛進招遠站。金太宗天會元年(1131年),析掖、黃兩縣置招遠縣,“招遠”二字,含有“招攜懷遠”之意。但因為偏僻閉塞,一直難以“招徠遠客”。龍口粉絲就是交通制約的一個佐證。招遠是龍口粉絲的發源地和主要產地,有300多年生產歷史。清末,粉絲外運,要經由龍口港集散裝船,因此得名“龍口粉絲”——明明是招遠造,卻被鄰縣冠名,只是因為受制于交通。
招遠自古盛產黃金,境內黃金遍布,儲量和產量均居全國首位,號稱“中國金都”。高鐵站東南方向,有遠山影影綽綽,那就是羅山,堪稱全中國“含金量”最高的山,其附近60余公里區域內,分布著千余條可供開采的金礦脈,儲量之大,品位之高,世所罕見。俗話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通了高鐵的招遠,“黃金寶地”的金字招牌必然將更加名副其實。
高鐵駛入萊州市。萊州古稱掖縣,向為萊州府治所,是一座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千年古邑。這里特產豐富,如名聞遐邇的梭子蟹、對蝦、月季、玉雕、狀元筆等。我印象尤深的卻是這里的羊湯。煙臺開通動車前,坐綠皮火車到濟南需繞行青島,顛簸七八個小時才到。那時候,我們出差去濟南一般不坐火車,人少時坐大巴,人多時則由單位派車。乘汽車走高速,也得五個多小時。若是單位派車,返程時,必定在過濰坊后提前下高速,走218老省道,到萊州城喝上一頓羊湯再走。這一頓羊湯有望梅止渴之效,特別是在冬季,旅途困乏,停車喝上一頓熱乎乎的羊湯,一行人頓時就有了精神。
萊州羊湯起源于三百年前的朱橋鎮,這樣一頓羊湯,九百多年前的蘇軾自然不能喝到。元豐八年初冬,從登州出發赴京城履新的蘇軾,一路車馬勞頓,到萊州時,天上飄起了雪花。天寒地凍,朔風料峭,他遙望雪后的萊州灣和若隱若現的三山島,寫下一首《過萊州雪后望三山》:“東海如碧環,西北卷登萊。云光與天色,直到三山回。我行適冬仲,薄雪收浮埃。黃昏風絮定,半夜扶桑開。參差太華頂,出沒云濤堆。安期與羨門,乘龍安在哉。茂陵秋風客,勸爾麾一杯。帝鄉不可期,楚些招歸來。”詩中描寫了旅途所見,表達了詩人背井離鄉的無奈以及對自然境界和自由精神的向往。旅途艱辛,仕途坎坷,并沒有影響蘇軾曠達豪放的心情,自萊州向西,又依次過青州、濟南、鄲州、南都,一個月多后才抵達繁華京城開封。
到京城后,蘇軾沒有“新官不理舊賬”,他根據在登州調查掌握的情況,立即呈奏《登州召還議水軍狀》和《乞罷登萊榷鹽狀》兩道奏疏,很快得到朝廷批準,解決了當地海防和民生兩大難題。登州百姓感其功德,在蓬萊閣上建祠紀念,留下了“五日登州府,千年蘇公祠”的佳話。
窗外閃過灰埠站。這是平度境內的一個小站。收獲后的大地蕭疏空曠,遠處一排排枯黃的秸稈,安靜地站在深秋的田野里。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段經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這個季節,剛參加工作的我,和同事去濟南出差。我們開著一輛微型面包車,返回時,遇到濟青高速公路堵車,因為歸心似箭,從平度段提前下了高速,想抄近路回煙臺。那時沒有導航,荒郊野外,也無人打聽,只好試探著往前開。誰知路越走越窄,面包車在機耕路上一路顛簸,最終開進了大澤山南麓的一片黃豆地里……
三
高鐵飛馳,輕悄無聲。全長237公里的濰煙高鐵,自歷史深處迤邐而出,又向著遠方綿延而去。
我想起這條鐵路的前世今生。
回溯中國鐵路發展史,或許沒有哪條鐵路的修建,像濰煙鐵路一樣命運多舛,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和波折。
濰煙鐵路的修建史,最早可追溯到150多年前。早在清同治七年(1868年),一位叫福開森的英國商人倡議修建煙濰鐵路。濰縣,自古有“南蘇州北濰縣”之說,為當時北方商貿重地,而煙臺剛剛開埠不久,是當時山東唯一出海口,兩地一旦開通鐵路,發展前景必然廣闊。
然而,令福開森大失所望的是,他的建議未被采納。習慣了閉關鎖國的清朝統治者,視火車為“奇技淫巧”,對修建鐵路十分抵觸。1876年,英、美兩國商人合謀,由英國在華代理人怡和洋行操盤,建造了中國第一條營業性鐵路——上海吳淞鐵路,鐵路通車不久,即被清政府贖回拆除。
歷史的潮流滾滾而來,倒行逆施無異于螳臂當車。彼時,覺醒的洋務派開始睜眼看世界,而巨大的經濟利益亦誘發了西方殖民者的覬覦之心。1897年11月,德國殖民者侵占膠州灣,1899年開始勘測膠濟鐵路,1904年6月,膠濟鐵路通車。
隨著膠濟鐵路開通,修建濰煙鐵路的呼聲再起。在當時的《煙濰鐵路規劃圖》上,煙濰鐵路連接煙臺、福山、登州、黃縣、掖縣,至濰縣與膠濟鐵路接軌,走向與今天的濰煙高鐵基本吻合。
1904年,煙臺商號“儀灃德”集股修建煙臺至濟南鐵路,未果。1906年,紳商劉麟瑞等倡修煙濰鐵路,又未果。
首嘗膠濟鐵路甜頭的德國殖民者,極力游說外務部和山東省,企圖承建煙濰鐵路,但遭到拒絕。后來又多次通過買辦暗中運作,均未得逞。
1907年,商人張德山籌建煙濰鐵路,成立“福濰鐵路有限公司”,按照“官督商辦”原則制定方案,籌集筑路資金。因拒絕“洋股”參與,德國人橫加干涉,筑路計劃最終流產。
1909年8月,煙臺盎斯洋行執事譚宗灝籌建煙濰鐵路,并稟請山東巡撫孫寶琦轉郵傳部立案。二十世紀初,全國各地興起了收回路權運動,反對外國列強掠奪中國鐵路修筑權。在護路運動影響下,民間人士抗議外資入股煙濰鐵路,外務部覺得事態嚴重,遂與郵傳部相商,計劃由官方撥款修筑。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傾覆,煙濰鐵路計劃隨之折戟沉沙。
民國初年,煙臺商界再度倡修煙濰鐵路,呼吁“該路一日不興,則煙臺商務一日不振”。1912年8月21日,孫中山先生到煙臺,詳細了解煙濰鐵路方案及籌建過程,并呼吁政府加緊籌辦。不久,袁世凱授予孫中山“籌辦全國鐵路全權”之職。9月26日,孫中山到濟南,與山東都督周自齊商談修筑煙濰鐵路計劃。在他后來的《建國方略圖》中,清晰地標示了煙臺至濰縣的鐵路線。
1913年6月,煙臺商人劉麟瑞等晉京,呼吁“允準商辦煙濰鐵路,以振商業而挽權利”。民國政府交通部回復,主張官辦。
1914年,一戰爆發,日德宣戰,11月,青島被日軍占領,膠東道尹吳永趁機上書,闡述修筑煙濰鐵路的迫切性。1915年7月,煙臺總商會擬定《煙濰鐵路公債辦法》,次年3月報經交通部批準,5月1日在煙臺動工。但因日本《二十一條》阻撓和財政款項沒有著落,數月后被迫停工。
1918年,商人陳良臣籌集股金,屢次咨請交通部立案筑路。日本使館得知消息,先后數次抗議,交通部、外交部顧忌日本態度,決定“暫行緩辦”。
1920年,華北大旱,民國政府交通部決定以工代賑,用賑災款修筑煙濰鐵路,招募災民四千人,11月1日在濰縣舉行開工儀式。不料,翌年賑災款停撥,交通部無奈之下,廢止鐵路計劃,改建煙濰公路,并于1924年3月竣工。
直到新中國成立后,通往煙臺的鐵路才終于列入國家計劃。1953年6月,藍煙鐵路開工。1956年7月1日,一列發自青島藍村的火車,在長長的汽笛聲中噴著煤煙和蒸汽,緩緩駛抵半島北側的煙臺西沙旺,從此結束了煙臺不通鐵路的歷史。
2014年12月28日,動車首次開進煙臺,我組織數十位媒體記者參加試乘體驗,見證了那個歷史性時刻。
2024年10月21日,濰煙高鐵正式通車運營,半島北部的萊州招遠等地首次迎來了客運列車。
四
膠東多丘陵。車窗外依次閃過一座座青山:磁山、艾山、羅山、云峰山……這些仙風道骨的山,已在此默默矗立了億萬斯年,此刻,它們遙望驚鴻一瞥的高速列車,滿是驚詫與好奇。
復興號一路向西,進入一馬平川的昌濰平原。手機導航地圖上,一個小小的藍點正緩慢移動,它所對應的實景,是300多公里時速的貼地飛行。車窗外依次閃過膠萊河、濰河、白浪河、彌河,像一條條藍色蛟龍,蜿蜒向北,游向水波澹澹的萊州灣。
復興號不停地抵達,又不停地出發。不知不覺間,它已穩穩駛入昌邑站。昌邑古稱“北海國”,東漢時,“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曾在此任職,人稱“孔北海”。昌邑是濰坊唯一的沿海縣。抗日戰爭時期,這里有一條著名的“渤海走廊”,經由這條走廊,大批共產黨干部和隊伍往來于膠東與魯中兩地之間。1941年2月,許世友將軍率領清河獨立團在當地群眾掩護下,從這里穿越日軍封鎖進入膠東,創建膠東抗日根據地。除了人員交流,“渤海走廊”也是重要的物資通道,每年有相當數量的黃金和藥品、食鹽等重要物資通過這條走廊,從膠東輾轉運往延安,為抗戰勝利提供了有力支持。
從昌邑站,濰煙高鐵接入濰萊高鐵。兩條高鐵線接通,仿佛兩條河的交匯,靜水流深的旅程變得更加順暢浩蕩。從煙臺到濰坊,這段古人艱難跋涉數日方能跨越的旅程,高鐵1個小時便輕松跨越。人們的出行速度越來越快,時間隨之慢了下來。
高鐵改變了時間,也改變了空間。城市之間的距離大大縮短,山阻水隔的遠方變得不再遙遠。這是時代進步帶來的紅利,也是一個國家的勵志故事。
在國家“八縱八橫”高鐵主通道中,濰煙高鐵是沿海通道的一段,也是山東“四橫六縱三環”高速鐵路網的重要組成部分,通車后,山東省高鐵通車里程突破3000公里,膠東半島高鐵線路成環,煙臺邁入全域高鐵時代。
目前,山東正加快推進雄商、津濰、濟濱、濟棗、濰宿等在建高鐵建設。縱橫交錯的高鐵,將一座座城市串聯起來,帶動起人流、物流、商流、信息流、資金流……越來越多的機會和愿望隨之流動,奔涌不息,浩浩湯湯。
【作者簡介:張行方,山東省作協全委會委員,煙臺市文聯黨組成員、副主席。學生時期曾在《齊魯晚報》《中國校園文學》《膠東文學》《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等報刊發表作品。畢業后長期從事新聞宣傳工作。2023年重拾寫作,作品見于《散文》《山東文學》《鴨綠江》《北方文學》《膠東文學》《青島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人民日報》《湖南文學》等報刊。曾獲第五屆劉勰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