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秋風 念恩師
又是秋天。
三十六年前的秋天,我來山大當學生,是中文系作家班的學員;三十六年后的秋天,我來山大當教員,入職文學院,在作家書院從事創意寫作教學。
李術才校長為趙冬苓和我頒發了聘書之后,與我倆以及人事部、文學院的領導在校園中走了一段路,還特意在聞一多與臧克家二位先賢的銅像前與我們合影,讓我感受到了校長對賡續山大文脈的殷切期望,也覺出了肩頭上的責任之重。
入職后的幾天里,我多次在山大中心校區散步。秋風像三十六年前一樣強勁,各種形狀的黃葉飄落在道路上、草坪上,而那些樹木都已長高變粗。尤其是圖書館與文史樓之間的“小樹林”,每一棵都是參天聳立了。
我在這里徘徊,特別想見到一個人。他晃著大高個子,一手提包,一手夾著點燃的煙卷,眉頭微皺,行色匆匆。他可能要去上課,也可能要去開會。我很想偶遇他,向他說一聲“老師好”,如果他能笑瞇瞇站下,就向他請教一個問題。現在我最想問問他:我要給學生開的課,怎么講才好?
可是,我等不到他,見不到他了。去年的6月1日,敬愛的孔范今先生已經在濟南殯儀館與我們告別,隨即去了曲阜孔林,陪伴他的祖先、大成至圣先師孔子的圣靈了。
現實中看不到他,我就到云上看,從視頻中再睹先生的音容笑貌。看到一位記者在他八十歲時去他家采訪,白發蒼蒼的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盡,豁達地微笑道:“生即死之徒,死即生之始。”他用兩句話對自己作了總結:“第一,我不負此生,我在我的學術領域作出了貢獻;第二,我不負社會,我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看到這里,我瞬間淚目。因為,我的命運之變,有他的一分加持。
回顧我的文學道路,最重要的節點是到山大作家班讀書。但是,這個作家班的舉辦一波三折:本來是山東省文學講習所籌劃,與山東大學中文系聯合辦班,辦學地點都已選好,在燕子山下。但是費盡周折完成招生之后,文講所卻因為特殊原因撤出。此時,身為中文系副主任的孔范今先生與有關領導商定,把這個班接過來,由山大全權負責。山大中文系在全國很有名,但當時在學術界卻有一個觀點:大學不培養作家,作家不是在大學里培養出來的。孔先生力排眾議,堅持舉辦作家班,熱情接納了我們這些文學青年,可以看出他的教育理念既體現了孔子的“因材施教”,又具有面向新時代的前瞻性。三十多年來,我一想起這件事就慶幸:多虧作家班辦成了,讓我有了寶貴的兩年學習時光,否則我成不了像樣的作家,命運軌跡將是另一個樣子。
我記得,山大作家班的開學典禮在留學生樓“春風園”舉行,孔老師代表中文系致辭,接著又到我們班上講了一次。他講話時用曲阜方言,而且不停地抽煙。他吐出一口煙,用滿帶慈愛的眼神瞅著同學們說:“我們山大有八千子弟,現在又增添了你們這幾十位……”他向我們講山大中文系的光輝歷史,講創辦這個班的艱難過程,希望我們不負眾望,圓滿完成學業,爭取創作豐收,讓作家班名副其實。
在他的安排下,老師們給我們上課了。袁世碩、狄其驄、牟世金、張可禮、馬瑞芳、吳開晉、牛運清、解洪祥、耿建華、王培元、張志甫、嚴蓉仙、張學軍、高旭東、孔智光、譚好哲……,以前我們只在書本上見過名字的一位位名師、學者,竟然“活生生”走進教室,為我們開講。孔主任曾不無得意地對我們說:“我能把袁先生、狄先生請來給你們講課,你們面子不小呀!”我知道,二位老先生是當時中文系資格最老的教授,在學術界很有名望,心想,哪里是我們面子不小,分明是您的面子大。
孔老師還親自給我們上課,講現代文學。我不記得他帶講義,或者是帶了也不看,就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在他身上,既有迷人的儒雅氣質,又有令人敬畏的名師風范。他用粉筆寫下題目,在講臺上來回踱步,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同學們邊聽邊記,頻頻頷首。課間,我這個當班長的上去擦黑板,看著上面展示他縝密思路、深刻見解的綱目和關鍵詞,竟然舉手遲疑,舍不得讓其消失。
孔老師也有發火的時候。我們那個班四十多個學員,年齡參差不齊,水平也參差不齊。有的同學不搞寫作,到這里學習主要為了拿文憑,對現代文學,對老師的理論話語可能理解不了,聽課時懵懵懂懂,心不在焉;還有些同學熬夜寫作,白天精神不振。孔老師發現了,就皺起眉頭,眼睛里閃現出冷光。有一回,他發現有的同學昏昏欲睡,將桌子一拍喝道:“給我醒醒!”他將手中的煙卷一扔,厲聲訓斥,說老師辛辛苦苦備的課,你們竟然不認真聽,還想學出名堂?他還重提作家班的來歷,說是我把你們接過來,你們就是這個學習態度?那天他十分生氣,足足訓了我們十多分鐘,才點上一支煙,把課講完。
事后我和同學們談論這件事,都說孔老師為了咱們嘔心瀝血,讓作家班辦起來,還親自給咱們上課,讓他生氣真不應該。他再來上課時,大家畢恭畢敬,認真聆聽。別的老師來上課時,同學們也大多端正了態度,打起了精神。
孔老師對學生一方面嚴格要求,一方面關懷備至。同學孫嘉嶙得了重癥,他安排一位系領導和我做代表,去鄒平孫嘉嶙的家中看望。個別同學來自農村,交不起學費,他給予特殊照顧。有一段時間,作家班同學受外界影響,情緒波動,孔老師深入班級做思想工作,班主任王培元老師更是操心出力,息事寧人。后來,孔老師還勇于擔當,將一些事情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保護了一些同學,其中包括我。這是他改變我命運的又一舉動,讓我感念至今。
恩師待我們如此,我們何以為報?唯有不忘初心,把書念好,把作品寫好。那時我們班里不少同學創作勢頭正旺,到了山大筆耕不輟,經常收到稿件采用通知或稿費匯款單。我也是有空就寫,頻繁投稿,但是成功發表的寥寥無幾,多數都遭退稿,“完璧歸趙”。我非常焦慮,痛苦不堪,因為我本來在家鄉當著一個小干部,不顧親友反對來學創作,卻遲遲證明不了我是當作家的一塊料。孔老師了解到我的狀況,拍著我的肩膀說:“德發,寫作不可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你應該少寫多讀,厚積薄發。”我聽了他的勸誡,調整心態,改變策略,把讀書放在了第一位。除了認真聽課,還經常到圖書館借書。借出一些書,到旁邊的“小樹林”里閱讀,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美好時光。
苦讀一段,回望家鄉,我在歷史的褶皺中有了許多新發現。兩男兩女的故事在我頭腦中生成,我揮筆寫出短篇小說《通腿兒》。送給《山東文學》編輯燕沖先生,他讀后立即判定,這是個好稿子。幾天后他告訴我,邱勛主編和全體編輯一致看好這篇小說,決定用于1990年第1期頭題,并且配發副主編劉玉堂的讀稿札記。我喜出望外,將這事報告孔老師。他聽后不動聲色,只是點點頭說:“知道了,刊物出來之后我看看。”
《山東文學》發表《通腿兒》的同時作出決定:從第三期開始,連續推出青年作家馬海春、趙德發、陳占敏的作品,并為我們三人舉辦“筆談會”,組織省內外評論家撰寫文章。第5期出來,我發現目錄上有一篇《我讀<通腿兒>》,是孔范今老師寫的。我急忙拜讀,開頭是這樣兩段:
一篇《通腿兒》,趙德發引起了文壇的注意。
不知是因為與所熟悉的置身其中且滾作一團的生活拉開了一段距離,從與生活現實性聯系的枝枝蔓蔓纏纏繞繞中一度獲得了解脫,從而在藝術創造所必需的主客體溝通中實現了適度的自由;還是因為增進了自身的文化修養,由對已擁有生活的新的感悟而激發了創作激情,趙德發似乎找到了足以支撐自信心的新的創作起點,并拿出了《通腿兒》。這個一直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年輕人,來到省城一年半,沉默了一年半,在自甘寂寞中重新認識自己所立志獻身的事業,終于有所悟,也終于有所得,他找到了在這個事業中屬于自己的位置,并在今后仍然漫長的道路的起端鋪下了一塊帶有鮮明個性標記的基石。
接下來,孔老師對這篇小說作了具體評點,從多方面給予肯定,篇幅有五千多字。想到老師又做學問,又當領導,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還抽出時間為我的小說寫評論,我真是感激不盡!后來我見到他,向他道謝,他微微一笑:“這篇尚可,再接再厲吧!”
后來我一想起此事就懊悔:孔老師喜歡抽煙,我當時怎么就想不到買一條煙感謝他呢?但是直到畢業,我也沒有給他送過任何東西。跟朋友說起來,朋友說,孔老師一直是這樣,只管付出,不計回報。
畢業之后,孔老師還是關心著作家班的同學,經常了解我們的創作情況,對大家取得的進步及時鼓勵。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出版后,已經擔任文學院院長的孔老師,專門安排我到山大講這部小說的創作過程與藝術追求。他親自主持,介紹我時稱“趙德發先生”,讓我誠惶誠恐。
2002年9月山東省作協換屆,我和孔老師一起進入主席團,經常在開會時見面。我對他仍然執弟子禮,像做作業那樣向他匯報我的創作計劃,他聽后給我提出指導性意見。等到新書出來,我給他寄或者送,都說:“老師,我交作業啦!”
我和同學們一直認為,雖然已經畢業,但終生都是山大的學生。所以,作家班在聚會時,都是紀念開學多少年。如2008年國慶節,我們組織了一次入學二十年聚會,孔老師和教過我們的十多位老師與同學們見面,在創作與人生等多個方面給我們指點,讓我們再次接受雨露滋潤。同學們雖然不在學校,還是經常閱讀老師們的著作,接受著他們的指引。孔老師的一些書,如《悖論與選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等,我讀后深受啟發,尤其是他主編的《讀中國》,煌煌五卷,精選了中國從古代至現代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哲學、文學等方面的代表之作。我每當捧讀,都能感受到孔老師從儒家那里承襲的“修齊治平”志向,與“五四”精神一脈相承的啟蒙理念。
2022年,濟南文化學者張期鵬先生和作家班的自牧同學,在沂源縣桃花島文化藝術鄉村籌建山東大學作家班文學館。8月9日,他倆去孔老師家里匯報這件事,并請他題詞。孔老師不顧身體虛弱,提筆寫下這樣一段話:
作家班的同學們,你們成功的業績為中國文壇增了彩,為母校山東大學爭了光,為文學院的歷史增添了新的亮點。我為你們驕傲!祝賀你們,謝謝你們!
這份題詞印在開館紀念冊上,每個同學看了都很受鼓舞。
所以,當十個月之后,孔范今老師仙逝的噩耗傳開之后,每個同學都很悲傷。我和幾位同學作為代表參加與孔老師的告別儀式,看到從天南地北趕過來的吊唁者站滿了院子。我猜想,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的命運是被先生改變了的。
成就自己,造福他人。這就是孔范今先生的境界。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受到了無數人的尊敬。
不知不覺,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作家班同學,已經成了孔先生的老學生,人生到達秋境。2018年秋天,作家班聚會紀念入學三十年時,我感受著秋風寫了一首七律,其中有“常聞夏雨催新果,莫怨秋風撼老枝”兩句。現在,我在山大校園感受著龍年秋風,更加懷念孔先生三十多年來對我的恩澤,更加感謝山大對我的培育。顧炎武有詩道:“老柏搖新翠,幽花茁晚春”。但愿我今后還能“搖新翠”,出新作,以報答山東大學,報答一直關心支持我的師長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