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杏時節
麥熟時吃杏,這仿佛是節氣和杏樹枝頭的某種約定。麥稍泛黃,日頭也開始泛黃,火辣辣的,從曾灑下春雨的天空灑下萬丈金光。草木紛紛仰起頭,伸出葉子的寬掌,掬起杏黃杏黃的陽光,為鴿蛋大小的杏著色。青綠的葉子里,每一枚杏子都在努力生長,它們要和田里的麥穗保持同一種膚色,要趕在麥收時節,若星辰般粲然于綠葉的云海。
杏樹高大,是面善的樹、結實的樹,也是自律的樹、修身的樹,總能保持生長的激情。杏樹在房前屋后或者田坎上落腳,主干筆直,在低處不會旁生出枝條,而會在高處將密匝匝的葉子攏起來,挽成一個深綠的發髻。
相比桃花的粉,杏花要淡些;相比梨花的白,杏花又要粉些。杏花總能以濃淡相宜的色彩,讓姹紫嫣紅的春天多了一份平和。但果實獨有的酸甜,讓初夏時節的農人神清氣爽。早春時節,杏樹是抬頭向上的,枝葉如無數雙手捧起朵朵杏花,讓藍天白云看見花的眉眼。這是杏樹的初心,也是萬物感恩春風春雨的姿態。
待到杏子露出一抹淺黃,也就到了麥浪翻騰的季節。麥黃和杏黃,是一個色系,是五月的陽光歡快的神色。垂在高枝的杏,眉眼可人,如稚子一臉圓潤,胖嘟嘟的,在初夏微熱的風中搖著蕩著。從低處路過的孩子,望著藏在葉子背后的杏,一種強烈的味覺沖動讓他們放緩腳步。熟悉的味道從舌尖上輕輕滑過,在和杏子的對望中,孩子內心涌動著一份莫名的迷戀。在他們眼中,杏子有著天真活潑的面容,是躲在葉子背后的另一群孩子。
溫熱的空氣中彌散著酸甜的水果氣息,每一枚杏都是陽光一層一層裹起來的,杏肉是陽光的脂肪層,金黃、醇厚、軟糯,總能在舌尖上掀起味覺的風浪。杏樹一旦掛果,總是繁茂,一根纖細的枝條常常串起好幾顆果實。低垂的枝葉幸福地擺動著,在柔柔的風中悠悠蕩蕩。這時,田里的麥子一片金黃,布谷鳥已經開始催收,一樹一樹的杏子帶著某種季節的誠意撲面而來。杏子是有記憶的,它們要搶在開鐮收割前,讓村莊吃上應季的果子,將舊年的熱鬧重新演繹出來。
吃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孩子們站在樹下,眼巴巴地望著滿樹金黃的杏,伸手不可及。索性急了,扛起長長的竹竿,踮起腳尖一陣敲打,圓滾滾的杏子落在地上,拾起來,在手心摩挲三兩下,擦去果實表皮的絨毛,然后吹去滾落時沾上的灰塵,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吃杏,也是一件碰運氣的事兒。若是遇到一口酸杏,渾身一個激靈,緊皺著眉頭,探出舌頭,邊搖頭邊感嘆,依舊不忍撒手,稍作端詳,緊接著又是一滿口。這種滿是童趣的吃法,總是讓身旁的大人忍俊不禁。
相比孩子,大人們吃杏更為迫切,也更率真。徑直走到樹下,緊抱著樹身哧溜地向上攀爬,在樹干分叉處雙腳站穩,一手緊抓樹梢,一手悠然自得地采摘果子。地上的孩子仰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滿眼饞意和期待。樹上的大人要么抱著樹身一陣搖動,樹上的果子雨滴般落下來,樹下的孩子旋即四散,俯下身子將杏子一顆顆撿拾起來裝滿口袋;要么從樹上摘下幾枚金黃亮色的杏子,扔向平坦的地面,如同將一顆石子投向水面,孩子們漣漪般蕩開,一道蕩起的還有陣陣歡聲笑語。
杏樹周圍儼然是一個偌大的歡樂場,高處和低處、遠處和近處,都被枝頭的一枚枚果子吸引著、打動著。那些手腳并不靈便的老人,拄著拐杖站在樹旁,笑吟吟地望著。這些高大的杏樹,是他們在某個春天一場春雨后栽種的,那時,或許剛剛成家,和杏樹一般高矮,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栽一棵果樹,就是為晚輩置辦一個水果鋪子,為再尋常不過的日子添一種滋味。如今,掛在枝頭的每一枚杏子,在他們眼里仿佛是一塊塊水果糖,杏樹也正按照他們的心思,將這“糖果”分發給每個孩子,分發給村莊的每個人。
鳥雀也聞到了這份濃郁的果香,成群結隊站在枝頭,用尖細的嘴巴一口口啄食著金黃的果子,用只有它們才能聽懂的語言交流著口感。它們不時回過頭,將嘴巴塞進羽毛,擦拭沾在嘴角的果肉。它們體態輕盈,從一個枝頭躍動到另一個枝頭,此起彼伏的鳴叫,仿佛是在動情地告訴高天和厚土,又一季的豐收壓彎了草木枝頭。
這樣的景象不僅僅出現在杏樹的枝頭,很快,桃子、梨子、李子都迎來了成熟季,鄉村的日子就這樣有滋有味地過著。辛勤勞作的人們,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喜悅,他們品嘗著、分享著,也回味著、憧憬著。在晚輩的心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他們,亦是一棵棵鄉村果樹,高大、蔥郁,被汗水滋養著,被雨露涵養著,被節氣鞭策著,從不會讓日子失望,將生命的甘甜留予平凡的三餐四季,也給予后世兒孫們。情感的枝頭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那份甜蜜是飽滿的、豐潤的,也是熱烈的、慷慨的。就像初夏的杏樹,托舉起和花朵一樣繁茂的果實,如陽光般明媚燦爛,也如云彩般輕盈豐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