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中國》的“文學性” ——兼談學術普及讀物的可讀性
北京大學韓茂莉教授的《大地中國》(文匯出版社),是一本面向普通讀者的歷史地理通識讀本。該書以飽含歷史感的筆觸描繪了一幅由古至今的中國大地的精彩畫卷。各朝各代、各族各地的人們與自然的交互被還原,他們生活的樣貌被生動地演繹出來,中國文化也正是在這種交互之中凝聚成形。
該書獲評“中國好書”后,目前累計印數已達12萬冊。它之所以受到讀者歡迎,除了學術上的嚴謹,本書所具有的某種“文學性”,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可以說,正是這種文學性,幫助這本小眾的歷史地理著作走向了更多讀者。
打開《大地中國》,你可以看到自然穿插的《詩經》的優美詩句、民間俗語和傳說故事,以及歷代文人墨客留下的關于山川河流、春種秋收的點滴記憶,這些文學化的表達,不由得令人對中國大地產生一種源自于血脈的親近之感。本書雖然也有其內在的學理結構,但就整體而言,形式自由靈活,學術隨筆的寫作方式增添了作品的文學性。
具體表現有三:
一是引用材料的文學性。書中對詩詞歌賦等的引用,可說信手拈來。
講到《都江堰與天府寶地》這一專題時,先引唐人岑參《石犀》,描繪出水利工程未修建時的成都平原:“江水初蕩潏,蜀人幾為魚”。極力表現當時蜀人的水患困境,更凸顯了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使“百姓饗其利”,兩千多年來造福地方的情狀。
《何謂東西》中,以“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的對聯入手,勾畫出中國西北、東南大地的風光之別,從而,讀者看到界分中國東西的“胡煥庸線”就易于理解了。這是地理學家對東西之別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談及云夢澤的變遷,以《神仙傳》麻姑見“滄海桑田”之變故事,講述這一古湖泊從煙波浩渺的大湖到今日良田千頃的變化原因,讓人想要一探究竟。引用司馬相如《子虛賦》華美的文辭,更是為云夢澤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李白名篇《蜀道難》也被運用于詮釋川陜通道的艱難鑿造過程:“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極言修建棧道付出的代價之大,雄奇瑰麗的夸張與想象,使讀者對“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現實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引《詩經》“周原膴膴,堇荼如飴”,來說明這一片肥沃而蒼茫的平原,原來正是“宅茲中國”之地。
韓茂莉教授在書里寫道:“人類的行為是有序可循的,在尋常生活中獲得大家未注意到的地理發現,正是學術研究真正的樂趣。”古人有感于山河壯麗,興嘆于世事變遷,或是經歷著最平常的農事耕織,都將之記錄于詩文辭賦之中,這些文學作品本身便是某一個時空的真實記憶。能從字里行間發現那個時空之中人們生活的痕跡,窺見歷史一角,“將歷史的每一個瞬間落在大地上”,也許就是歷史地理研究的樂趣與價值所在吧。
二是切入角度的文學性。本書的不少議題即是從文學話題娓娓道來。常用我們熟悉的文學作品、人物故事來導入,由此展開對一個有趣的歷史地理問題的探究。
如《西廂記》為何以“西廂”定名?從這部影響深遠的文學作品的故事情節入手,以此談論的則是漢傳佛教寺院的建筑布局問題。嚴肅的學術話題就顯得不那么枯燥了。
又如從《三國演義》華容道關羽義釋曹操的情節,來談論這一帶氣候的變化和江河湖泊的改變等等。很多人看《三國演義》都知道“諸葛亮智算華容,關云長義釋曹操”,而對這條泥濘的華容狹路大多只知其名,不知其在何處。書中《從云夢澤變遷看曹操敗走華容道》這一專題結合考古發現與歷史文獻,巧妙地將我們熟悉的故事與云夢澤的變遷相聯系,就如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這段歷史,別有一番趣味。
賈誼《過秦論》是耳熟能詳的名篇,但我們通常都把視線聚焦于商鞅變法、各國謀士縱橫捭闔,而很少討論關中地區本身作為“根本之地”的重要地理優勢——“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在《秦統一的地理基礎——關中》這一專題中,作者以自然地理的角度帶領讀者重新審視了秦國取勝的原因,并將視線延伸至后來依托關中地理優勢而成功的朝代,將關中這一形勝之地置于時間與空間的雙重維度。
三是敘事內蘊的文學性,這一點可能最容易被人所忽視。
本書開頭兩篇《一萬年前的世界與中國》《第一次浪潮與中國》,主要講述水稻、粟、黍等糧食作物在中國種植的歷史,在條分縷析地引述文獻和考古發現論證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人工栽培這些糧食作物的國家之后,作者這樣寫道:“農業是中國送給世界最大的禮物”“浪潮濺起的不僅是幾朵水花,大潮涌來將世界帶入了一個時代。第一次浪潮引導人類步入農業社會,從距今一萬年前一直持續到18世紀,這是人類社會持續最長的發展階段,在這漫長的時空中,從起步到整個過程,中國人都是舞臺上的主角。”
你只要稍作留意,就可感受到其“筆鋒常帶感情”。那些歷史的幀幀畫面仿佛近在眼前,再也不是史書上平靜的幾行字或是地圖冊上幾個冰冷的點,而是生動的、鮮活的。這種基于學理又富有感染力的文字,無疑能喚起讀者內心的共情,升騰起對中國大地的深厚感情。
中國史學歷來有講求文學性的傳統,《史記》被魯迅譽“無韻之離騷”。近年來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的不少國內外社科著作,往往也具有很強的文學色彩。好的研究著作包括考證文章引人入勝,有的甚至具有探案小說一般的迷人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當前一些學術著作、研究文章的確讓人望而生畏。前不久,華東師大教授譚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在當今,閱讀文學批評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艱難的“理論跋涉”,使大量的普通讀者望而卻步,其癥結或許在于“文學性”的缺失。事實上,這種現象在許多學術著作乃至普及讀物中都普遍存在,不唯文學批評如此。一堆難解的術語和詰屈聱牙的行文,成了讀者閱讀的攔路虎。
因此,當我們今天在談論學術普及讀物文學性的時候,其實也是在談論它們的可讀性。什么樣的作品才會受到普通讀者的歡迎,可能會有很多答案,但增強作品的文學性無疑是一條有效的途徑。在這一方面,《大地中國》已作出成功的嘗試,或許能夠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