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回歸童年,回歸“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
《金波別集》(15卷本),金波著,東方出版中心,2024年5月
我和金波先生是在養老院里一見如故的朋友。如金波先生所說,人到老年,要結交新朋友是很不容易的,只能說是“緣分”。
今年是金波先生90華誕,15卷本《金波別集》也與讀者見面。別集涵蓋了金波童話、詩歌、散文等優秀作品,分“天”“地”“人”“和”四輯,共計200多萬字作品,意在“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人道酬誠,和道酬融”。
在這個時刻,不妨從我們如何“結緣”說起。簡單說來,我們是“因‘樹’而結緣”。金波回憶說,他是在養老院里一次散步中突然發現了“錢理群”的:“他走一走,停一停,都在看樹”,而自己“對喜歡樹的人,很自然地就有些好感”,“我主動走上前去:我們就相知相識了”。而我在中學時候就有了作“兒童文學家”的夢,在養老院與金波先生這樣的兒童文學家相遇,自然是晚年圓夢的“天降良機”。金波先生把他的著作拿給我看,我一讀就迷上了,欣欣然隨手寫下我的點評,沒想到,最后居然匯集成了“金波著、錢理群點評”的四本傾心之作:《自然印象》《星星草》《爺爺的樹》,還有一本《我與童年的對話》。
我在其中首先發現的是,金波先生與樹的關系的“三部曲”:“栽樹人,樹的觀看、欣賞者——人與樹兩個獨立生命的對話——最后生命交融為一體:‘我’變成了‘樹’”。金波先生也因此找到了自我生命的最后歸宿:真正“回歸童年,回歸大自然”。這多神妙,慕煞我也!
我反思自己:我只是看樹,欣賞樹,最多有時也有點生命的交流;但我絕不會、也不愿“成為樹”。我過于追求“個人”的獨立與自由,不愿意和其他生命交融;而我的個人又過于“社會化,時代化,政治化”,我與自然(包括樹)始終有距離,無法回歸自然。
但到了晚年,我也開始變了,就有了金波發現的“養老院里散步”的“錢理群”;現在有了金波的影響,就有了更高的自覺性:每天都以“重新發現一切”的“好奇心”與“想象力”,觀察每天、每時、每刻都“不一樣”的院里的一草一木,散步回來,自己的生命就處于“新生狀態”。我也獲得了養老人生的“神妙感”。
可以說,金波先生和我,正是從“人與自然(樹)的關系”入手,重新認識與發現了“人(自己)”的“天性”,并在這樣的基礎上,重新建構了我們的“兒童觀”。簡單說來,就是三大天性:“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天性”“好奇心、直覺、想象力”“玩的天性”。在我們看來,兒童文學創作、兒童教育的本質,就是把這樣的本能、天性提升到自覺,“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
而今天,我們在養老院里,談童年,不僅是因為我們倆“童心”還在,更是要重新“回歸童年”。“我們漫長的人生旅程,走到最后一段,就有了需要:回歸童年,特別是回歸童年的精神生活”。
這就意味著,我們對“童年的認識”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童性”不僅是人的“天性”,更是集中了“人性”的本質。所謂“回歸童年”,就是回歸“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我們把它概括為五大回歸:“回歸童年,回歸自然,回歸家庭,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內心”。
而我們對回歸人的生命本真狀態的意義的認識,也有一個發展過程。一開始,主要是從“養老學”的角度,主張“返老還童”,強調“人到老年,既要保留老年的思考和智慧,又要回復兒童的純真情趣,這才是人生的完美結合”。
但最近一兩年,當人類面臨人工智能高科技時代的新挑戰,人類的基本生存功能逐漸被機器人所代替,“人類向何處去”,如何尋找新的生存發展空間,就成了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回歸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就突然顯示出更深層次、更長遠的意義。《金波別集》出版以后,我們也突然醒悟:“回歸童年”就不再限于老人,而很有可能對人類今后的生存形態提供新的路向:兒童“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天性”“好奇心、直覺、想象力”以及“玩的天性”背后的“自由自在”,經過發展和提升以后,應該和能夠成為“未來”人類的生存、發展的理想形態的一個重要方面。
這樣,我們對“兒童文學”的意義和價值也就有了新的體認:兒童文學絕不只是人的童年時期的讀物,人一生成長的不同階段都可以從中得到啟示,它是要讀一輩子的,而且是直通“未來”的。應該說,當下我們提出的“兒童文學在人工智能高科技時代的新意義、新價值”是一個全新的課題,還有極大的研究、討論的空間。
我的思考只是開始。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