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空的“絲路霓裳”
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朱紅菱紋羅絲綿袍,中原曲裾樣式代表。
圖為德國考古研究院提供
《褲子的發明》圖書封面,封面圖片系文中所述新疆吐魯番盆地洋海墓地IM21出土的羊毛長褲復原后樣貌。
圖為德國考古研究院提供
開姆尼茨位于德國薩克森州西部,是德國歷史上的紡織業中心,也是歐盟評選的“2025年歐洲文化之都”。2022年春,作為開姆尼茨考古博物館“有腔調的服飾”主題展“特邀嘉賓”,展覽“褲子的發明”與大家見面。展品為中國新疆吐魯番盆地洋海墓地IM21出土服飾的科學復原品,其中的“主角”是一條設計優雅且實用的羊毛長褲。“這個展覽對開姆尼茨人來說很有吸引力,很多人曾在紡織領域工作。”開姆尼茨考古博物館媒體負責人尤塔·博麥說,“我非常喜歡這個展覽。整個展覽創新了考古研究成果的傳播方式,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
這一展覽引發許多媒體關注。“褲子界的勞斯萊斯”“3000年前的高級時裝”“原來,最早的高級定制一條街不是英國的薩維爾街,第一批高級時裝定制師也并非來自倫敦”“牛仔褲的‘鼻祖’在中國”“此次展覽是德中考古科研合作項目的一部分”……德新社、《時代報》、《自由報》等德國媒體饒有興致地展開討論,并將中德考古科研合作項目“絲路霓裳——中亞東部公元前十世紀至公元前后的服飾對話”帶入公眾視野。
此次展覽的策劃人、德國考古學家梅柯·瓦格納有一個中國名字:王睦。她是德國考古研究院歐亞考古研究所副所長,也是“絲路霓裳”中德考古科研合作項目發起人。項目的主要成果之一——開姆尼茨考古博物館展出的全套服飾,尤其是羊毛長褲,就是在對中國新疆吐魯番盆地洋海墓地IM21出土服飾文物進行科學研究后所制作的精準復原品。項目另一成果是對中國新疆塔里木盆地尼雅遺址出土的一套精美服飾進行科學研究復原。
為什么選擇這兩大遺址出土的服飾進行科學精準復原?
“全球范圍內,考古出土年代較早的服裝多集中在中國新疆。國際上若研究服裝史,往往離不開新疆的考古發現。”曾于2003年主持洋海墓地考古發掘的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專家呂恩國教授這樣介紹。吐魯番地區冬天最低氣溫可至零下28攝氏度,夏天高溫可達50攝氏度,年降雨量很低,大約16毫米。正是這種特殊的干燥氣候,使得當地出土服飾的保存狀況遠勝于世界其他地區。
不過,古代服飾一經出土即變得頗為脆弱,需要進行細致有效的保護修復,才能長存于世。修復的前提是對出土文物進行盡可能準確、全面、深入的了解。工業界常見的“逆向工程”即精準復原,能夠幫助制造者由內而外地了解一個產品的設計制造過程,從而實現復制或改進。
此次“絲路霓裳”中德考古科研合作項目就是“逆向工程”的一次實踐,同時借鑒了學界對歐洲中世紀服飾的科學研究和實驗考古經驗,即通過真人模特試穿復原制品來更深入地了解古代紡織品的結構特性和剪裁工藝。德國考古研究院歐亞考古研究所北京辦公室副主任陳曉程介紹,精準復原并非目的本身,“只有通過精準復原,我們才能夠真正理解古代面料的紡織技術、花紋的編織結構、服裝的制作方式,以及相關自然環境、氣候條件、植被作物、畜牧水平、社會等級等各類問題,從而修正之前不夠精準的科學推斷,增強研究的嚴謹性。”
2013年4月,新疆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德國考古研究院簽署合作協議,并開展第一次中德聯合文物考察。對看到洋海墓地IM21出土文物的那一刻,王睦記憶猶新:“這名男子下葬時穿的全套服裝完整無缺。他的褲子看起來非常現代、時髦,好像昨天剛剛穿去參加朋友聚會。這條褲子低襠、上寬下窄,還有一點‘做舊風’——特別酷。”
面對寶貴的出土文物,考古人員如同破案現場的法醫,既要努力解決心中的一個個問號,又要盡可能做到無損取證。在漫長的解題過程中,一名名具備多元學科背景的專業人員加入,組建起一支與眾不同的科研團隊。
首先,這條長褲制作于何時?實驗室里,中德雙方研究人員沿褲子接縫數經緯線、測量長度和寬度,將所有信息記錄在冊。顯微鏡下,研究人員分辨出羊毛線中含有綿羊毛纖維。德國孢粉專家、古氣候學專家帕威爾·特拉索甫和同事從褲子及墓中其他器物上采集標本,并送至碳十四實驗室進行年代測定。經過3個月的等待,結果令大家振奮:褲子制作于2900至3000年前。墓中其他標本的測年結果也均指向相當于西周時期的3000年前。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它是人類已發現的最早的實物褲子。此前人們對褲裝史的了解多來自間接材料,如文獻記載或器物圖案。歷史上,其他文明也曾出現過各類形式的褲裝,但要么消亡,要么為洋海褲裝形式所取代——也就是說,目前已知只有洋海褲裝類型延續至今,它是當代褲裝的祖先。”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西域研究所教授李肖說。
面對眼前這條平鋪的出土長褲,年輕時喜歡設計制作衣服的王睦忍不住推想它的三維立體樣貌:“博物館在展陳出土服裝時多采用平攤方式,這讓人們很難理解其原始形態。通常服裝設計師有相應的想象力和技巧來推想服裝的三維形態,并探索如何在動態中發揮服裝的功能,這正是我們團隊想解決的問題。”
于是,德國服裝設計師兼歷史服裝復原專家尤瑞卡·貝克加入科研團隊。經過反復確認,大家明確了這條褲子的獨特之處:它由3塊織片組成,且每一塊都沒有剪裁痕跡,均為在織機上按照特定尺寸直接定織而成。也就是說,這是一條為墓主特別定制的褲子。
歷史上的洋海人真的有能力實現高級定制嗎?
為回答這個問題,團隊迎來了新成員——德國紡織面料設計師莫阿·哈格蕾。“對我來說,關鍵問題是明確織物應用了哪些紡織技術。”哈格蕾表示,“只有明確紡織技術,才能判定使用哪種紡織工具,繼而復制出與原物相同的織片。我首先明確的是斜紋、緙織和加捻羅紋,難點在于膝蓋圖案的織法。”經過仔細研究和反復試驗,哈格蕾才發現該部位圖案采用的是絞編技術。
更大的挑戰隨之出現。“我們沒想到還需溯源原始羊毛。”王睦回憶。原來,研究人員發現褲子使用的羊毛線雖是單股,卻既細滑又非常富有韌性,而今天具有同等韌性的羊毛線只有多股的。在動物研究專家幫助下,團隊將目光聚焦在非常古老的綿羊品種北歐短尾石南羊的身上。最終,研究人員在阿謝·瓦德動物園和勃蘭登堡短尾石南羊牧場獲得了實驗所需的羊毛。
羊毛有了,如何紡出毛線?哈格蕾計算出共需8公里長的毛線。這個紡線量對工廠來說太少,不值得開動機器;對個人來說又太多,誰有這樣的能力和耐心呢?“沒想到,救星居然就在我們身邊!”王睦說。德國考古研究院的同事、樹木年輪學專家卡爾—烏魏·海思納重拾年輕時學過的紡線技藝,用一臺咿咿呀呀的紡車幫助團隊走出困境……
就這樣,一個跨學科的國際科研團隊,用5年時間實現了對這條古代長褲的完整“復刻”,更新了人們對褲裝史、對絲綢之路的認識。“羊毛源自西亞,褲子起源于中亞東部,絲綢來自東亞。此次研究讓我們通過實物感受到絲綢之路上的東西交流。沒有這種交流,就沒有我們今天的牛仔褲和絲綢裙。”王睦說。
絲路上的“絹衣麗人”風采如何?
中德合作項目“絲路霓裳”的另一個研究課題“絹衣麗人”,是對尼雅遺址95MNIM5出土的全套服裝進行科學研究和精準復原。這一課題歷時10年,于2023年落下帷幕。
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的尼雅遺址,歷史上是精絕國故地。人們熟悉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臂便出自尼雅1995一號墓地。“絲路霓裳”合作項目科學復原的是尼雅一號墓地五號墓出土的精美華服,墓主是一名年輕女性。
加入科研團隊的德國服裝設計師卡特琳·迪爾斯娜第一次接觸古代服飾文物,但多年來為歷史題材電影和戲劇制作服飾的經驗對她很有幫助。此次全套服裝包括素絹高領短衫、粉色拼接藍色羊毛束口長褲、與長褲同色系的羊毛短靴(靴口為素絹)、素色絲質裹身半裙、裝飾與配色同樣考究的套頭長袍,以及下緣綴有風琴褶的淺金拼淡玫紅色絲質大衣——經過科學復原,古代服飾的時尚審美與紡織技藝令人嘆服,衣物主人的綽約風姿也穿越千年風沙,宛在眼前。“看到這些服裝一件件穿在真人模特身上,完美地隨身搖擺,我被深深打動。那一刻,我和2000多年前的人與物情感相連,感受相通。”迪爾斯娜說。
“考古學能夠讓人心相通,讓人類團結。”王睦說,“于我而言,最棒的瞬間是德中研究人員被古代織物深深吸引、竭盡所能地共同破解謎題的場景。通過合作,我們實現了僅憑各自能力無法做到的事情。希望德中之間、西方與東方之間加強考古合作,更好地發掘考古學潛力,連接古今,聯通彼此。”
上世紀80年代末,正在山東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王睦第一次前往烏魯木齊觀看文物展覽。數千年前的服飾讓年輕的她第一次認識到,人類服飾史遠比自己了解的還要精彩、深邃。30多年后,借由中德合作,王睦和中德同行實現了對幾千年前服飾的科學研究與精準復原,讓今人一次次驚嘆古代服飾的精美實用。“古人在服飾領域做到了我們今天所追求的一切:實用的、可持續的,以及跨越時空的恒久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