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華少女文學中的成長書寫
李東華 兒童文學作家、評論家。1971年重陽節生于山東高密,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現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2017年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出版小說《少年的榮耀》、童話《豬笨笨的幸福時光》等30余部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文津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入選“中國好書”。
“李東華女孩成長系列”(典藏版,包括《小滿》《薇拉的天空》《倒立的海》《閃亮的日子》《陽光向左風向右》《遠方的矢車菊》6冊) 李東華著/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2年4月版/196.00元
該系列聚焦多位不同家庭境遇、學習狀況、心理狀態的尋常女孩,她們或許是“學霸”、相貌平平,又或許衣食無憂、痛失親人,又或許出身貧寒、身患絕癥……作者以細膩的筆觸,給予女孩成長多維度的觀照與溫情。
“70一代”兒童文學作家李東華在創作領域廣泛涉足小說、童話、詩歌等體裁,同時兼顧兒童文學領域的宏觀研究,持續關注當下兒童文學創作生態。她是少數幾位在中國兒童文學領域同時探索多種文學形式的作家之一,出版有《薇拉的天空》《遠方的矢車菊》《小滿》等20余部小說。李東華懷著以理論指導實踐的藝術自覺,在創作中始終追求“文學性”“兒童性”與“豐富性”,其創作在當代兒童文學作品中具有獨特的典型意義與豐富的研究價值。
2022年4月,“李東華女孩成長系列”結集出版。該系列書描寫了6位不同家庭境遇、學習狀況、心理狀態的少女,李東華以其深切的洞察和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她們成長過程中面臨的真實、多元生活。該系列書無疑是李東華對自己創作歷程的一個回顧與總結,同樣也包含著對未來創作的展望。其中對于少女成長過程中的困境與隱秘心理的書寫,超越了訓導類兒童文學與通俗類兒童文學的兩極創作模式,具有古典主義氣質,質地輕盈、朦朧、唯美,為少女成長的書寫提供了新的范式。本文擬以該系列中的“成長”主題為主線,將書中人物成長中遇到的困境及救贖進行歸類與探討,并梳理其少女成長書寫的美學邏輯。在此基礎上,對系列書成長書寫的價值意蘊與不足之處展開進一步探討,以期能以李東華為范本,豐富少女成長書寫的研究維度。
和解與突圍:少女成長書寫的救贖之路
成長困境的救贖之路大致可分為兩條,一條是他者伸出的援助之手,即外部支撐;另一條則是自我、本我對超我的追求,乃至人格的完善與蛻變。家庭始終作為一個溫馨的港灣為少女提供避風的場所,朋友在前行的道路上無私地給予陪伴與幫助,而愛情能帶來靈魂上的指引,幫助她們創造奇跡。除去外部因素的幫助,突破困境的關鍵在于在困境的狂風暴雨中依然堅韌,最終實現自我的超越與蛻變。
“女孩成長系列”中,家庭對于少女在困境中的幫助并不那么顯著,卻如同背景板一樣不可或缺。《薇拉的天空》中,當薇拉陷入愛情、學業、友情的多重低谷,本以為會迎來父母的責罵,一向嚴格的父母卻改變以往對她的態度,給了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和平等,替幾乎處于絕境的她兜住了底。可以說,家庭的幫助是她們布滿荊棘的成長困境中一抹暖心的底色。友情則是對陷入成長困境的少女進行救贖的強大力量。在朋友真摯的鼓勵與啟發之下,在他們無私的陪伴與幫助之下,少女受到的創傷被一點點撫平,被有力而溫暖的手拉出泥潭。《閃亮的日子》中,性格內向甚至有些仇視社會的孫齊在班級里格格不入,是同桌林思思主動接近他,傾聽他的心事,暗自在經濟上給予他支持,撫平了他焦躁不安的心。愛情的救贖雖然沒有友情的支撐那么廣泛,卻能夠在關鍵時刻創造奇跡。《陽光向左風向右》中,是蔣佳佳督促轉學生鄭伊杰努力學習,融入新班級。而《薇拉的天空》中,當薇拉兩次心情低落去網吧逃避現實時,都得到“深夜一枝燈”的陪伴與鼓勵。被純潔愛情滋潤的少男少女,學會了坦然接受成長的困境,并鼓起勇氣沖破荊棘。
然而,他者給予外部支撐無論再怎么有力,都不足以讓少女們脫離泥潭。真正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是少女們突破自我的愿望。在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分析學說中,人格分為三部分:本我、自我、超我。而成長的過程,其實就是喚醒本我、認識自我、追求超我的過程。當少男少女們從親情、友情、愛情中得到種種啟發時,這啟發仍需內心積極向善向好的原始欲望推動,才能幫助他們從困境中得到救贖。李東華沒有為少女如何實現成長的救贖提出具體解決方案,而是給予她們溫和的理解與包容,啟發她們重新審視身邊支撐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看見”自己的、如淋雨的新鮮嫩芽般生機盎然的力量。
苦難與困境:少女成長書寫的多維主題
成長,意指人的身心從稚嫩走向成熟的過程。由于其具有普遍性、復雜性與上升性,成為“兒童文學的永恒話語與藝術母題。”然而,在商業化的影響下,當下許多兒童文學作品為吸引讀者,更多地書寫兒童成長過程中輕松快樂的一面,有意無意中淡化了苦難。而李東華在寫作中正視兒童成長過程中會面臨復雜成長困境這一事實,該系列書中,她的寫作多維度真實呈現了少女在成長過程中要面對的成長困境。社會學家布魯默認為,社會實際上是人際互動而產生的結果,也就是說,環境和他者往往對青春期的少女造成不可忽視的影響。無論是親人的缺位與對話困難、友情的危機還是青澀愛情帶來的傷痛,都為少女的成長帶來巨大挑戰,同時也對其人格的完整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個和諧、溫暖的家庭本應是少女成長途中的庇護所,支撐著她們克服重重困難,但是在殘酷的現實中,少女們面臨著各式各樣的親情困境。她們或面臨親人的缺位,即親人的逝去、父母的離異等;或需要直面殘酷的、尖銳的家庭矛盾。《薇拉的天空》中,梅岑因為父母離婚,不僅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甚至常常挨打受罵,養成冷漠、勢利的性格。少女同樣還需面對尖銳的家庭矛盾。其中,既有少女與家長的矛盾,也有家庭其他成員之間的對話困難。并不平穩、自由的家庭氛圍往往催生敏感內向的孩子,日常生活中,她們難以正確地表達自己的需求,容易在遇到挫折時一蹶不振。李東華通過書寫親人的缺位與細小卻不可忽視的家庭矛盾,顯現出完整、包容、和睦的家庭氛圍對孩子性格塑造與人生發展的重要性。
區別于一般的成長小說,少女文學由于少女特殊的生理、心理特征,擁有不同的自我意識蘇醒的模式。對于少女來說,青春期也被稱作“照鏡子時期”。此處的“鏡子”既指現實中用來反映少女容貌的鏡子,同樣指代少女遇到的和自己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其他少女。少女們通過鏡子,能夠通過比較,在對自己的審視中得到成長。李東華善于運用“鏡像”的手法處理友情關系,通過建立“一明一暗兩組并置對照的人物鏡像結構”,書寫處于暗部的少男少女在遭遇友情困境時隱秘的內心情感。《倒立的海》中的黃思薇和米洛洛、《小滿》中的邱冰輪和小滿便是兩對鏡像人物,她們既相似又不同。李東華真實地刻畫了友情中少女隱秘的心思,既描述友情的歡樂與陪伴,也書寫由于敏感、嫉妒等陰暗情緒造成的友情困境,揭示友情的兩面性。然而,“嫉妒和排他是人的天性,成長中的少女有妒忌和孤立他人之心也是無可非議的。雖然事情不足輕重,但重要的是在妒忌和孤立他人之后,少女從中領悟到什么,學會了什么”。
李東華沒有避諱少男少女之間萌發的青澀情愫,而是給予它更多的理解和包容,極力書寫著它的純真與美好。然而,雙向奔赴的愛情是那樣難得可貴,以至于更多少女的愛情或因未能宣之于口而無疾而終,或在更近的接觸后發現只是假象。即使少男少女對彼此都抱有好感,卻也會因為命運的玩笑痛失所愛。愛情帶來的成長困境像一片潮濕的沼澤,困住稚嫩的少女,讓她們神傷不已。《倒立的海》中的黃思薇與《小滿》中的小滿都懵懂地暗戀著一名男生,卻都沒有得到回應,兩人只能默默隱藏心事;《薇拉的天空》中,薇拉把對哥哥的依賴與思念轉移到了和哥哥長相相似的轉學生薛商身上,卻發現她以為的愛情只是假象;《遠方的矢車菊》中,骨肉瘤帶走了莫亦蘿,愛情之花尚未綻放便已枯萎,只留下一串凄美的回音。李東華書寫的一個個抱有缺憾的愛情困境,讓在愛情里處處碰壁的少女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苦難與詩性:少女成長書寫的美學邏輯
不同于“花衣裳”組合的浪漫青春,不同于秦文君的幽默易讀,也不同于陳丹燕的慘淡傷痛,李東華的創作為少女成長書寫提供了不同的姿態。她以寫實主義為基底,不去回避成長過程中的重重困境;但并不因此顯得鮮血淋漓,而是深入剖析少女們心路怎樣轉折,在正視苦難的基礎上融入古典主義的詩性以及輕快的時尚化因素,以唯美的語言達成哀而不傷的藝術風格。
一是不予掩飾的寫實主義。李東華曾發出“兒童文學寫作呼喚現實主義精神”的呼喊,她認為,當下兒童文學的現實寫作有所欠缺,主要原因是作家和當下的兒童存在著一定的隔膜。因此,李東華本身的作品是基于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細致觀察而創作的。她的少女成長書寫具有強烈的寫實主義色彩,書寫成長困境時,沒有對其進行任何的掩飾與美化,往往將血淋淋的現實直白地展露給讀者,“把成人的悲哀顯示給兒童”。《倒立的海》中,作者對于成年人展開的爭吵毫無遮掩,成人的算計、虛偽、貪婪一覽無余。《閃亮的日子》里,孫齊遭受的種種霸凌:人格侮辱、毆打暴力、集體孤立……人性不加節制的惡被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李東華對假惡丑的描寫不但真實,并且細節,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完整”的成人與兒童。這同樣將該系列書的外延從學校延伸至家庭、社會,甚至包含關于人性的討論。
為了讓寫實主義更真實,李東華為情節的轉折埋下一層又一層鋪墊,一個又一個暗示,讓事件的變化有理有據,出人意料而又理所應當。《遠方的矢車菊》中,作者不停暗示女主的悲劇命運,這些細節都為莫亦蘿的去世埋下伏筆。伏筆的設置無疑讓故事的轉折更加自然、合乎邏輯,增添了故事的真實性、豐富性,李東華的作品也因此讀起來有一種潛在的節奏感。
二是詩意唯美的寫作風格。李東華對于少女面臨的多重成長困境不加任何遮掩,難免使其顯得尖銳、疼痛。但是,由于加入了古典詩詞、原創詩歌、音樂、繪畫等藝術作品的編織,使得青春期的困境帶有幾絲唯美的色彩,仿佛蒙上一層輕紗,將尖銳的碎玻璃柔和了一些。該系列書中處處都可以看到作者精心選取的各類藝術作品,也不乏作者以書中人物口吻創作的藝術作品。這些藝術作品的選用,或貼合當下情景,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或具有暗示意味,讓情節的推進更加流暢;或能夠豐富文本內涵,具有飽滿的詩意色彩。
而在書寫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中,李東華運用獨特的比喻與象征的手法,尋找恰當而具有代表性的事物,細膩地描摹少男少女的心事。當《小滿》中有同學說小滿和邱冰輪長得像時,小滿在心里認為“自己像是邱冰輪的草稿,沒有經過潤色的”,既抓住兩人相像的特點,又寫出兩人之間巨大的差異,小滿內心的自卑與小心翼翼躍然紙上。《遠方的矢車菊》中,將韋一鳴夢到莫亦蘿后的朦朧狀態寫作“生命中一扇緊緊關閉的窗子,今天忽然被打開了,他覺得,有點兒什么東西,遺落在窗子外面了”,渲染了青春期的少年第一次遇到愛情的悸動與不知所措。此類巧妙的比喻不勝枚舉,富有詩歌的韻律與色彩,使讀者眼前一亮。
三是哀而不傷的苦難美學。對于青春期的少女來說,成長中的苦難其實無處不在,不能夠被回避。然而,考慮到少年兒童的接受能力,對苦難的敘述應當是含蓄克制的,舉重若輕的。李東華不僅在歡樂中看到無法避免的苦難和傷痛,同時更在苦難中看到新的希望。《薇拉的天空》是以爸爸在女兒的日記本上翻看到一首詩《你使我忽然沉默,哥哥》為結尾的。小說在“你使我忽然沉默”后戛然而止,此處的“沉默”并不是面對苦難的痛苦或者嘶吼,而是一種具有民族色彩的堅忍。作者用詩歌的形式袒露少女成長時的心路歷程,用詩歌的美來化解苦難,為全書披上一層憂傷的底色,留下一個余韻悠長的結尾。
李東華還使用美好的場景描寫,抗衡苦難帶來的悲傷。韋一鳴在中考后給已經離世的莫亦蘿發送郵件,卻收到意想不到的回信,懷著復雜的心情不知如何回復時,作者卻筆鋒一轉,去描摹星空:“今天晚上的夜空非常的寥廓、高遠,星星都那么明亮,仿佛剛剛在溪水里洗過一般。”美麗動人的景物描寫,為少男少女堅定決心好好生活提供指引,是傷痛中隱藏的新的希望。總之,李東華一直堅守“兒童本位”創作理念,將不予掩飾的寫實主義與詩意唯美的寫作風格相結合,巧妙地運用比喻、象征等手法,書寫著景物美、人情美與心靈美,鑄成哀而不傷的苦難美學風格。
作為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代表之一,李東華曾提出當下兒童文學創作的問題:“童年文學”的風光與“少年文學”的黯淡。“女孩成長系列”正是寫給女孩們,尤其是少女們的一套書。按創作時間縱觀系列書,會發現李東華一直在做新的嘗試。首先,她將筆力從城市地區擴展到農村地區,不再局限于書寫城市小康家庭兒童的校園生活,而是關注到了弱勢群體的子女,傾聽他們成長過程中的微弱聲音。其次,她不斷為書籍添加新的時尚化因素,如在《閃亮的日子》里將林思思塑造為一個喜歡Cosplay的二次元少女,真正做到深入兒童內部,融入他們的生活。另外,她一直在對小說的情節和人物形象做出不同的嘗試,避免自我重復,這主要體現在有意識地塑造了許多性格迥然相異的少男少女。
任何出身、任何性格的人物都有可能出現在她的筆下,這就為創作拓展了更加寬廣的空間,也為邊緣群體吸引了更多的目光。最突出的是,她對于少女的性格描寫打破傳統的定義,各個女生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特點。李東華在對少女進行全景式的生活描寫的基礎上,把握其心理情感的微妙變化,對其進行貼切細膩的描摹。讀者能夠追蹤到人物性格形成的原因,也能夠觀察到人物復雜的內心活動,以及人性的多樣性。這與李東華始終貫徹“熱愛生命,尊重生命原色,力圖塑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的原則是分不開的。
與外國成長小說不同,李東華沒有去著重書寫富有驚奇、挑戰色彩的冒險成長歷程,也無意于敘述少男少女所面對的現實和理想的沖突。其作品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本土烙印:她塑造著一個個中國典型家庭,書寫著具有濃郁中國氣息的校園生活,描摹著一位位樸實、堅忍、溫和的中國少女。成長帶來的磨難不會釋放她們內心的野獸,反而會讓她們主動向同伴施以援手。她們可能有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但她們的靈魂中始終閃耀著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那就是無私、善良、正義。她的創作給一代代中國女孩的靈魂帶來恒久的感動和啟發,溫柔地托舉著這些茫然而敏感的少女們,帶給她們情感的撫慰和精神的引領。
雖然李東華的創作仍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如部分人物形象具有較高的相似性,情節中巧合設置過多等,但瑕不掩瑜。李東華始終筆耕不輟,其創作隨著時間的沉淀愈發往清新、沉靜發展,逐漸形成了屬于自己的鮮明創作風格。她的創作突破傳統的兒童校園題材小說,將筆力宕開到社會、人性的描繪上;她的創作在當代少女文學寫作中獨樹一幟,以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書寫著成長路途上的苦難,為迷茫的少年少女指引方向。她始終以評論家的要求規范自己的寫作。可以預見,她將在未來創作出更多潛力無窮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