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身體、情動與城市文學
人類身體本身是一種實踐形式,是世界得以組構的基點。
——特里·伊格爾頓
我們在許多情形下,為外界的原因所擾攘,我們徘徊動搖,不知我們的前途與命運,有如海洋中的波浪,為相反的風力所動蕩。
——斯賓諾莎《倫理學》
一
身體敘事與愛欲之死
無論是現代還是當代,討論城市文學都無法越過身體問題。身體,尤其女性的身體,總是作家們書寫現代大都市時最便捷的想象,也是很多“進城”作家最擅長去表現的文學意象?,F代派、“新感覺派”的都市小說,充滿肉欲氣息的身體相關細節和想象無處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都市題材小說,關聯著新一輪的自我意識、主體精神的覺醒,很多層面也是由身體開啟的。2001年,謝有順曾以身體敘事作為切口來理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文學變革,認為這一階段“文學的力量逐漸地在文學自身的革命上轉移”“更多地走向了作家這個主體”:“‘私人寫作’‘七十年代人’‘身體寫作’‘下半身’等一系列的文學命名,均與作家本人的身體敘事有關?;蛘哒f,身體成了這個時代新的文學動力。”“身體”成為推動文學變革的動力,由內而外地改變了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城市文學的肌質情況和精神面目。但這一系列的身體寫作現象,也與九十年代迅速推進的市場經濟和城市化浪潮相關。比如賈平凹于1992年出版的《廢都》,直接表現城市里傳統文人的縱欲之墮落,這里的“身體”是性的放縱,是都市女性的色相與利欲,有很清晰的城市倫理判斷,小說著力要表現和批判的也是城市化、市場化所帶來的生活腐化和道德淪喪問題。還有林白、陳染等人的女性寫作、私人寫作,不否認她們大膽的身體敘事具有創造性,革新了時人關于文學中性別問題的認知,突出了女性寫作者以及更普遍意義上女性人物的性別意識和主體精神。但不可否認的是,女性寫作在九十年代之所以產生了持續的影響力,背后也有著城市、市場的推波助瀾,尤其后期衛慧、九丹等人進一步突顯女性身體與性愛主題的寫作,已是有意識地用“身體”“性”等標簽來迎合市場。另外,新世紀初還出現了一批講述青春之酷的“80后”青年作家,其中的“酷”和“叛逆”也往往借助身體來表現。如春樹的《北京娃娃》,都市少女的青春之酷就是奮不顧身地燃燒自己的身體和激情。但這一批“扮酷”“寫酷”的“80后”作家的出道,背后也有著現代城市的消費邏輯。
九十年代以來的城市文學,作家們大膽、激進的身體書寫,于文學內部來看推進了敘事藝術的變革,同時也由內而外地促成了性別意識的覺醒。尤其對于女性而言,由身體開啟的主體精神的建構,具有清晰的女權主義性質的反抗性和批判性。但這些批判性,最后都被城市、被商業所收割,身體敘事逐漸等于欲望敘事,女性身體成為很多作品標識欲望化生活的城市景觀。謝有順也指出:“當性和欲望在身體的名義下泛濫,一種我稱之為身體暴力的寫作美學悄悄地在新一代筆下建立了起來,它說出的其實是寫作者在想象力上的貧乏——他牢牢地被身體中的欲望細節所控制,最終把廣闊的文學身體學縮減成了文學欲望學和肉體烏托邦。”泛濫的、商業化了的身體敘事,很快就耗盡了身體之于城市以及身體敘事之于城市文學的思想含量,這也導致后續更多的城市題材創作以及城市文學研究越來越不關注身體問題。尤其對于更多的“80后”“90后”作家而言,“身體”是城市生活中極平常的素材,但以“身體”為目標的身體書寫卻越來越少。
新一代作家書寫城市時,很少直接用身體敘事來表現都市生活以及道德特征或現代意味,“身體”相關描述經常是隱沒在其他素材和問題內部的內容要素,不再是重要的表現對象。如文珍《故人西辭黃鶴樓》,開篇就是身體感官的句子,但這些身體接觸、感官層面的細節,只是作家展開故事時的一種敘事策略,只是讓“故人重逢”的畫面更具實感和喜感。包括她的《安翔路情事》,也是以身體描寫開篇:“她是細瓷樣的肌膚,白皙緊實。個子雖然不高,豐滿得到了危險的邊沿,但是勝在年輕,腰身結實,胳膊腿伸出來,都似模似樣。”這些描述,一般情況下不會引發讀者的特別關注,它們只是作家塑造人物、開啟故事的一個敘事起點。即便像《畫圖記》,直接寫都市男性對性感女性的著迷與沉溺,內里夾雜了很多誘人的身體敘事,但小說中這些完美身體,無論描述得如何細致誘人,也只是助力作家去表現都市男女情感關系的一種輔助性情節。再如周婉京《造房子的人》,寫房子、建筑話題時,時不時插入一些身體描寫,小說人物甚至將建筑設計與身體關聯在一起。人物對房子的想象,關聯的是女性身體;反過來,小說的身體敘事,也是為表現“房子”或“造房子的人”,身體只是建筑的隱喻,是作家表現人物詭雜性情的情節??梢哉f,在大多數“80后”“90后”作家筆下,“身體”往往是以都市日常生活細節或表現人物情感愛欲相關情景而出現的,在這些作品中,作家描寫身體只是敘述某種生活時必不可少的情節需要,“身體”是作為故事情節參與敘事。
嚴格來講,“身體敘事”不是泛指寫身體或身體的敘事,它應該是瞄向“身體”本身的寫作,或者說與身體相關的敘述在小說中是不可或缺的關鍵情節。針對“身體”本身的身體敘事,可以像九十年代陳染、林白等人的“私人寫作”一般帶來敘事上的先鋒效果,同時也由內而外地挖掘出蘊藏在身體上的疼痛記憶或批判精神;而身體成為作家講述故事、塑造人物時不能缺少的環節,就如《廢都》《黃金時代》和《檀香刑》等,身體都是故事之所以能展開、小說之所以能成立的最關鍵的表現對象。就這兩個維度來界定“身體敘事”的話,也可以在“80后”“90后”作家作品中找到部分文本。如王威廉的《捆著我,綁著我》,小說寫捆綁身體,按欲望敘事的邏輯來看,必然會有具體的身體書寫。但這篇小說沒有直接表現身體,更沒有寫捆綁身體可能意味著的性虐故事或欲望情節。小說中的都市男女,他們的身體捆綁游戲,不是為性,沒有肉體層面的欲望,純粹只是為了感受一種生存的實感,為了將生活中那些無形的力量轉化為有形的束縛。被繩子捆綁起來的身體,是一副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束縛和疼痛感的身體,“他在掙扎與反抗中獲得了生存的快感與精神的平衡”“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他認為沒有人比自己更好地解決了生命的諸多困擾”。“身體”在《捆著我,綁著我》這篇小說中很重要,但作家的敘事焦點也并非身體本身,身體只是個感覺器官,身體所關聯的不是都市欲望,而是現代都市生活的實感、疼痛感。還如“90后”作家索耳的《女嗣》,其中的主角有性癮,文中床上的身體動作表現,已經被作者藝術化,這些細節已經看不到色情,內里甚至沒有欲望,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女性的歇斯底里。就如拉斯·馮·提爾《反基督者》里的母親,因為沉浸于性導致孩子墜樓死亡,為了療愈這種傷痛,她更是沉浸于性?!靶栽噲D從各個方面驅逐死亡。性愛的快樂是死亡的解毒劑。”《女嗣》中的“我”亦是無法從過去所遭遇的性暴力以及墮胎陰影中走出來,她的性癮不是欲望,而是對身體遭遇和心理陰影的反復咀嚼,是通過感受肉體的疼痛來挽救內心的疼痛。即便經常拿身體做文章的“80后”作家孫頻,其筆下的身體多是受虐的對象,關聯的不是欲望,而是罪與恥。如《無相》一篇,典型的身體敘事,但作家要“身體”抵達的卻是“無相”。老教授對年輕女性身體的觀看,看到的不是色相,而是自己的衰老?!稛o相》里的身體敘事沒有涉及性方面的欲望,這具年輕美麗的身體,是撫慰一個孤獨老人的神秘之光,當然也是導致老人發病致死的邪惡之源。
《捆著我,綁著我》《女嗣》以及《無相》,相對其他寫及身體的作品而言,是更為典型的身體敘事文本。但這幾篇作品里的身體,指向的都不再是欲望,反而是表現欲望缺失之后的情感或人性困境。身體敘事不再是欲望敘事,這是與九十年代以及諸多新生代、“70后”作家筆下的身體敘事形成巨大差異的地方?!稛o相》里的身體,直接隱喻一種愛的不能,這里面的觀看身體,是將身體的情愛屬性消除,導向恥感與罪感?!杜谩分信鹘恰拔摇钡男园a和受虐傾向,起源是少年時代于情感和身體上所遭受的傷害。按克里斯蒂娃的分析來理解,這些傷害直接導致“我”失去了一個“正常人的存在資格”。小說中表妹的形象,是在不斷地提醒“我”所失去的愛情,包括提醒“我”失去了作為正常女人、過正常家庭生活的人生可能?!拔摇钡纳眢w,“我”的欲望,關聯的是憂郁,是悲傷和消沉??死锼沟偻迣τ谙萑脒@類憂郁癥的群體有很好的形容:“我們宛若行尸走肉,肉體上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形如死灰,生命的節奏要么轉慢,要么被擾亂,我們的時間也被憂傷侵占、擠壓、吸干……”“我”的狀態即是如此,“我”的性癮即是這種憂郁帶來的身體病癥。情愛激情的陰暗內面就是憂郁,“我”不斷地尋找男性滿足性癮,這與愛欲無關,只是用這種方式不斷地提醒自己身體的疼痛以及情愛的缺失。所以,《女嗣》中的身體敘事及其性愛描寫,導向的并非愛欲,反而是愛的不能以及愛欲對象的缺失?!独χ遥壷摇犯鼮榈湫偷卣f明了都市人的“愛欲之死”。小說中的都市男女,擺脫了有形的束縛,沒有家庭、沒有愛情、沒有婚姻,甚至沒有性欲望。但沒有這些有形的束縛,人也就等于沒有了存在感,于是要通過捆綁身體來感受真實的束縛。捆綁是帶有性虐意味的,小說中的“我”寧愿體驗被捆綁著的、被繩子勒著的刺激和疼痛,也不愿走出自己的屋子去與真實的人發生關系,這就是《捆著我,綁著我》的精神困境?!拔摇睘楹我懦饩唧w的、有形的關系?因為害怕束縛、害怕與他人形成某種關系后的麻煩,更害怕因為某種關系而失去自我。這其實是一種“自戀”,這種“自戀”扼制了愛欲,拒絕了他者?!拔摇睂幵副焕?,也不愿意去想象與綁“我”的那個獨身女鄰居之間的情感關系。韓炳哲說:“我們生活在一個越來越自戀的社會。力比多首先被投注到了自我的主體世界中?!詰俚闹黧w界限是模糊的,整個世界只是‘自我’的一個倒影。他者身上的差異性無法被感知和認可,在任何時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處都是‘自我’的深淵中漂流,直至溺亡?!爆F代人追求的“主體性”,是自主的、個體性的,但這種摒棄他者的絕對個體如何可能呢?擺脫了有形的關系,“我”陷入的其實是更大的虛無,而通過捆綁所感知到的存在感、實在性,本質上是對外力、對他者差異性的承認。捆綁帶來刺激,本應直接生成欲望,小說中的“我”應該走向愛情、感受真實的性,但“我”并沒有走出這一步,反而是沉溺于被捆綁。“捆綁”綜合了有形和無形,它意味著一種既抽象又真實的束縛,“我”沉溺于其中,“直至溺亡”?!拔摇钡臓顟B,是無數都市青年男女的狀態,尋求自由,卻又深陷虛無,渴望愛情,卻又恐懼與他者發生關系。巴迪歐說:“愛欲是否定自我,肯定他者?!弊詰贌o比的現代人,害怕失去自我的都市人,已失去了愛欲的可能。
都市生活中的愛欲的喪失,當然有很多原因、很多不同類型的表現。黃燈調研當前高校學生的情感狀態時,發現現在的男生已不再用力用心去追求身邊的漂亮女孩,這當然有更復雜的原因,但也是“愛欲之死”現象的一種類型。更為普遍的是婚姻家庭中的“愛欲之死”。陳潤庭小說《鯪魚之味》,就是借助女性身體變小來隱喻婚姻中愛欲之死。作品講述一對年輕夫妻婚后生活的無趣與壓抑,妻子無法忍受這種喪失了愛欲能力、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最后選擇了每頓飯都只吃鯪魚罐頭的極端方式來發泄不滿,以此向丈夫表達抗議。鯪魚罐頭是腐敗的食物,把鯪魚放進罐頭,要經歷的就是被束縛和被折斷,同時也是浸泡在黑色的防腐調料中。罐頭放得越久,鯪魚會越來越小,小說中的妻子開始吃鯪魚罐頭后,身體也越來越小。顯然,鯪魚罐頭這個意象,隱喻的就是婚姻后的夫妻生活狀況。戀愛時,他們曾去一個小城旅行,在小旅館體驗過一次令他們難以忘懷的性愛。但結婚后,“再也沒有一次性愛比得上那一次”,即便故地重游,回到那個小旅館再次做愛,也“始終在最為常規的動作與情欲里進行與結束”?!拔摇睂τ谄拮?,已經失去了欲望。妻子身體逐漸縮小,更可能是妻子身體之于“我”的欲念而言的逐漸湮滅?!饿N魚之味》里這對年輕夫妻的情感問題,是現代都市家庭的普遍性困境。對于這個困境,我們往往將原因歸因于婚姻中某個人的變化,尤其習慣于指責丈夫對妻子失去了激情。但問題顯然不是那么簡單,因為這不是個別問題,而是普遍問題,我們需要反思的是:為何我們無法接受婚姻帶來的激情的消退?韓炳哲討論愛欲消失這一現象時,認為現代人已經被績效化的社會所同化,連愛欲也沒有放過。“如今,愛被當成一種享受的形式被積極化了。首先,它必須制造出愉悅感受,不應有情節、有故事或者帶有戲劇性,而應該是一種連續不斷的感情和刺激。”“績效原則已經統御了當今社會的所有生活領域,包括愛和性?!爆F代人理解的愛情,是一種需求、滿足和享受。而當愛欲消退,也就成了一種不可接受的變故。如今,我們只會想象令人愉悅的愛,無法想象、更不能接受愛欲的消退。反過來,因為對愛欲消退的恐懼,都市青年普遍陷入了恐婚狀態,甚至拒絕愛情。拒絕愛情、否定婚姻,本質上就是拒絕他者、拒絕變化、拒絕不可控的未來。列維納斯說,“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來未來之物所滋養的”“情欲被臉孔喚醒”——差異的、陌生的“他者”才能激起我們的情欲,這對于極度自戀、害怕變故的現代都市人而言,如何可能呢?
二
都市空間與身體遭遇
差異的、陌生的他者才能激起真正的情欲,這對于都市人而言,其實意味著情欲往往發生在家庭、婚姻之外。為此,現代以來的都市小說,很多是婚外戀題材,多數時候只有在傳統的家庭空間之外才能看到意味著情欲的身體。歐陽德彬的《赤色鳥》里,人物張潮去咖啡館讀書,其實是為了“搭訕女人”,以“排解婚姻生活的瑣屑無聊”。如此,人物看異性身體的目光就帶有了情欲屬性:“她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腳上的高跟鞋是紫荊花的顏色?!边€如其《女鄰居》,小說對陌生女鄰居的形象刻畫和生活想象,都是帶著情欲氣息。當年,本雅明在城市漫步時,曾將迷路經驗轉化為情欲經驗,“馬路首次讓我感受到它應該為初開的情欲服務”。這雖不是直接的遭遇異性身體所帶來的情欲,卻是說明迷失在都市街道這樣一種遭遇陌生性的經驗本身就帶有情欲意味。都市聚集了無數的陌生身體,對陌生的他者身體的注視,往往就是具有情欲意味的情動時刻。
現代都市生活中,最直接、最可能遭遇陌生人身體的場合,必然是擁擠的公共空間,比如普通市民上下班必然要乘坐的地鐵和公交車。青年作家陳崇正短篇小說《遇見陸小雪》,就是典型的因地鐵上遭遇陌生身體、激起情欲而引發的都市愛欲故事。小說開篇詳細寫了人物擠在廣州最擁擠的地鐵三號線時的“身體遭遇”,作品要講述的故事,完全就是因地鐵上遭遇了身體觸碰以及隨后邂逅了“陸小雪”而引發的想象。“陸小雪”就像是人物崔浩因擠地鐵而引發的一種欲望化對象,這個形象只是一具性感的身體,她時不時地出現在崔浩的生活中,每次出現都是主動來滿足他的身體欲望,然后又瞬間消失。這就像是在擁擠的地鐵空間內的身體遭遇,只是一種純粹身體上的觸碰,只是瞬間性的感官經驗。對于小說中的人物崔浩而言,地鐵上由身體觸碰而引發的各種匪夷所思的欲望想象,就是他放縱內心欲望的時刻。或許,可以把“陸小雪”視作當前時代都市生活中一個具有文化意味的符號意象:“她”生成于擁擠的公共空間內,其背后沒有社會關系,只是一具性感的“身體”,這“身體”凝聚了都市人隱秘的欲望,同時也為都市上班族無趣、無聊的日常生活添加了低級、直接的生活刺激。
類似的身體敘事還可見“90后”作家宋阿曼的小說《午餐后航行》,這是發生在狹小的合租屋內的身體接觸。小說中徐魏是何溪合租室友王燦燦的男朋友,他與何溪之間也算是沒有過語言交流的“陌生人”,但他們常常在狹小的出租房內相遇。何溪的身體與徐魏的身體,是相互吸引的欲望關系。小說最后,何溪因為受不了出租屋以及大城市的擁擠,離職去到海濱小城生活。不久徐魏找到何溪,他們維持了一段滿足各自身體需求的“情欲關系”。但這段美好的時光也帶有虛幻感,徐魏的出現帶有隨機性,他們的關系完全是浮空狀態,甚至很可能只是發生在何溪的想象世界。如此,徐魏對于何溪而言,也似陳崇正小說中陸小雪之于崔浩的關系,是一種基于身體欲望的情感關系想象。
《遇見陸小雪》和《午餐后航行》,是當前諸多青年作家作品中難得一見的直接表現身體欲望的文本。這兩個故事未必有代表性,但它們共同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當代都市生活中的身體體驗,已經不是觀看街道上行走著的、作為城市風景的“靚麗身體”,而是一些特別的、尤其擁擠的公共空間內的、直接刺激人心欲念的“陌生身體”?,F代文學史上上?!靶赂杏X派”小說中,身體基本是作為都市景觀來加以表現。比如施蟄存的《四喜子底生意》,寫上海街道上一具外國女人雕像:“那個女人做得真像是真的,站著,一只手伸出著,一手叉著腰。她穿著的一件是什么衣裳,電燈光里閃得怪亮,一點點的好像小銀錁兒?又是那么樣薄。穿著這種衣裳,要是里面沒的襯,不是什么都會透出來給人瞧見嗎?外國女人就是那么樣的不要臉,天熱了都穿得這樣妖怪?!弊鳛榈赇伹懊娴呐缘裣?,它就是一個城市景觀而已,但人物看這具身體的目光,是鄉下人的、道德家的。施蟄存對這具身體的描畫,為的不是表現女性身體本身,而是用這具代表著現代和都市的外國女性身體景觀,來表現一個底層車夫的都市體驗。都市里的女性身體雕像,是供都市人觀看的一道景觀,其余更多的“現代派”“新感覺派”文本中直接描繪的真實身體,也都是景觀化的、行走在街道上的都市意象。施蟄存的《梅雨之夕》里,“我”下班后走路回家,邂逅了一個從電車下來的美麗女子,“我”看這女子的目光純是欣賞:“她走下車來,縮著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雙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時候,我開始注意她底美麗了。美麗有許多方面,容顏底較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鳳儀的溫雅,肢體底停勻,甚至談吐底不俗,至少是不惹厭,這些也有著份兒,而這個雨中的少女,我事后覺得她是全適合這幾端的?!边@篇小說的身體書寫,與很多“現代派”小說里直白的欲望化筆法不同。“我”主動送這位美麗女子走了一段路,一路上“我”對這個美麗女子的身份、家庭以及“我”和她的關系進行了各種想象,但這些想象并沒有多少性方面的情欲意味。這具身體所關聯的想象,是“我”對自己初戀情人的一種回憶和想象,帶有明顯的懷念舊人的心理,是借著這個女子與初戀女友的相似性身體特征,為自己想象另一種情感生活的可能性。就情節安排來看,《梅雨之夕》的女性想象與《遇見陸小雪》一致,是在城市上下班的路上邂逅的異性身體,引發人物去想象一種逃逸現實生活的可能性。但《梅雨之夕》的異性身體,作為都市景觀的特征更為清晰,這位女士的身體之美引發的是人物的懷舊、欣賞和生活想象。相比之下,《遇見陸小雪》的陸小雪,則是純粹的他者的身體,帶有陌生性,是可以激起城市人情欲的、幫助現代人逃逸窒息的家庭生活、想象另一種情感可能和生活可能性的欲望客體。
身體不再是文學作品中意味著都市特征的街道風景,而是被想象為引發愛欲之思的欲望客體;愛欲不再發生在家庭空間內,而是生成于都市的公共空間內,這些現象值得深思。在公共空間內、陌生人之間發生的身體觸碰或身體凝視,這是與心靈、與精神無關的純肉體意義上的情欲萌動。陌生的身體才能激發欲望,這似乎說明,都市人并非真正的喪失了愛欲,愛欲之死只發生在家庭空間內,而且死的是愛,而非欲。所以,都市空間內陌生身體所激起的情欲想象,是剝離了愛的欲念,是一種由身體開啟的,沒有心靈摻和,更未經思想和理智過濾、壓制的情欲感覺和愛欲想象。同時,因為空間的公共屬性,都市的身體是流動的,所引發的身體反應也是變化的,這種身體觸碰所引發的欲念萌動及其流變,就是典型的“情動”經驗。在《遇見陸小雪》里,陳崇正針對擠地鐵時人物的身體反應,有很多露骨的性欲方面的想象,從道德維度來看這些性反應和性想象都是猥瑣的、不應該有的,但擁擠的空間內無法避免的身體擠壓、觸碰,所帶來的卻是直接的身體反應、情欲躁動。理智、倫理可以控制人物不能做出更多動作,但因觸碰而帶來的身體反應卻是難以抑制的。這里很容易想到斯賓諾莎關于身體與心靈關系的論述:“身體自身單是按照它自身性質的規律,即可以做出許多事情來,對于這些事情那身體自己的心靈會感到驚訝的?!痹谒官e諾莎的情感倫理學里,心靈并不能決定身體,“凡發生在身體方面的,必不能起源于心靈”“心靈不正確的觀念越多,則它便愈受情欲的支配”。身體的反應,與作為思想樣式的心靈是不能劃等號的,由身體觸碰所生發的情欲騷動,可以從道德層面進行壓制,控制不住、走向有意識的性騷擾時就是不道德和違規犯罪,但就身體內部所發生的情欲反應,只是一種因身體接觸而生成的、純物理意義上的“騷動”。汪民安曾解讀斯賓諾莎的身體觀念:“人的身體總是被外界的身體(物體)所擾攘、所挑動、所刺激。人的身體總是同外界的身體(外界的人或者物)發生感觸(身體并非一種獨立的自主之物,它總是處在一種關系中)。斯賓諾莎就將情感理解為這種‘身體的感觸’,正是這種身體的感觸產生了情感。比如,我碰到了一個人,或者我遇上了一件事,就是一個感觸,一個遭遇產生了感觸。這就是情感的誕生。情感誕生于身體的感觸經驗。”“一個人的情感總是根據不同的際遇而發生不同的變化,他總是在悲苦和快樂之間發生變化——德勒茲就是把這種情感的流變稱之為affect……這種變化就是德勒茲理解的 affect(我們姑且將它翻譯為‘情動’),‘情動:存在之力(force)或行動之能力(puissance)的連續流變’?!本偷吕掌澋热怂缍ǖ?、作為理論概念的“情動”而言,它是一種流動的、變化的情感波動,它融合了身體和心靈之力,這不同于純粹物理層面的身體欲望性質的性欲騷動。但地鐵等都市公共空間帶來的身體經驗,恰恰就是流動的、變幻的?!队鲆婈懶⊙分袛D地鐵的崔教授,多數時候的身體遭遇其實是不堪的、難受的。而且,崔教授與這個“能讓人沖動的美女”擠在一起、發生身體觸碰的時間也是短暫的。很快,地鐵到站,人員松動,大家都下車離去。人員流動,接觸、看到的身體也發生變化,人物的感受、情緒也在變化,這些變化又可以衍生更多的欲望或生活想象。德勒茲從斯賓諾莎那里發掘了“情動”,生成一種新的關于“主體/人”的本質的闡釋,也就是“欲望機器”。人的生命就是一種“欲望機器”,不斷地欲望,欲望又繼續生產欲望,欲望是永恒地流動的生命之力。
如此看來,都市生活中流動的、動態的“情動”經驗,其實是表達和容納了現代人的本質性欲力?;剡^頭再看《遇見陸小雪》《午餐后航行》等婚外戀或三角戀情感的都市文本,我們就可以重新理解這些小說為何熱衷于講述家庭空間之外的、都市公共空間內的情欲故事。家庭空間之外的身體遭遇,是流動的、變化的,所能激起的欲念也跟著流動、變化。最關鍵的是,這種流動的情欲經驗,能夠讓都市人在內心或身體層面感受到一種打破常規化生活方式、抵抗堅固的社會結構的生命力——這是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本質性欲念。如此,也能理解,為何“陸小雪”最后會變成一個“敏感詞”,為何小說要寫人物崔教授與妻子的家庭生活陷入困境。陸小雪作為一個欲望客體,它不是一個具體的、可以固定為戀人或妻子的女性,她是一具性感的身體,一個生性放蕩的女子,更是善變的、捉摸不透的網絡符號,同時也是參與游行抗議拆遷的標志性人物,甚至是能夠犧牲自己解救親人的英雄,以及敢于去地鐵騎馬吟詩的浪漫騎士……這些形象,其實都是人物崔浩或作家想象出來的“欲望可能”,是代替人物去實現某些生命欲念的虛設形象。如果說崔教授是壓抑的、虛偽軟弱的“都市人”,那么,陸小雪形象就象征著一種能夠遵循生命欲力去活著的、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
三
“情動”敘事及其倫理問題
斯賓諾莎、德勒茲等人的“情動”觀念,將人的本質界定為欲望、情感沖動,這其實是需要以現代都市生活作為背景才能理解的。“人是一個情感存在,一個始終在發生變化的情感存在。人的存在就是情感活動,affect(情動)是人的生存樣式(存在之力)。而這個情感既是身體性的(活動之力),也是心靈的(思想之力)?!薄皭鄣奶攸c不是有一個不變的本質,它的本質恰恰是有可變性,是力的變化過程?!比绱死斫馊说拇嬖?、愛的本質,對于前現代意義上求穩定、重恒一的“人”而言,必然是不可接受的。前現代的哲學和宗教,也不容許這種“反本質”論,只有現代以來以都市生活的流動性經驗為基礎的現代、后現代文化,才能理解和接受這種以變化為本質的“人”“性”定義。當然,現代都市同時也存在一種束縛人、規訓人的強大的結構性力量。除開那些宏大的政治約束,現代都市生活中的結構化力量,最直接地來自于家庭生活和工作空間。無論是現代還是后現代階段,大多數上班族的工作狀態都是壓抑的、無聊的,基本是日復一日的重復做著某些與自己的生命和心靈沒有關系的事務,甚至是傳統流水線式地、機械般地完成某些固定操作。家庭也是一種結構化力量,不僅將人固定在某個公寓樓里,更將人的“欲力”捆綁在某個具體的人身上。家庭關系雖受到法律和傳統倫理的保護,但傳統的家庭倫理,對于現代城市里青年人而言,已經越來越脆弱,這也是全世界意義上的都市離婚率越來越高的一個緣由。現代以來的城市文學,不管是西方還是中國,有很多作品集中表現都市生活導致的窒息感和絕望感,卡夫卡的《變形記》即是表現這類生存狀況和情感狀態的經典??ǚ蚩üP下格里高爾的變形經驗,還能讓今天的讀者深有同感,足以說明一百多年來,都市生活中束縛人、規訓人的結構化力量依然是強大如斯。但從其要表現的精神欲求方面來看,卡夫卡現象也說明現代以來的都市人,一直在渴求變化、抵抗規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突破結構、強調個性的后結構思潮、后現代文化更是風行至今。德勒茲的后結構思想,游牧、情動等“反本質主義”性質的新概念,其生成土壤正是六十年代以來的反結構、求變化、重欲力的后現代都市文化。
現代以來的都市生活改變了人的生存方式,現代人的情感經驗也與前現代、鄉土時代很不同。尤其進入二十世紀下半葉之后,我們關于人的存在、愛的本質等方面的認知,都在發生變化。如此,對于當代城市文學中的婚外戀故事及其所反映的家庭生活中的情感困境問題,很多時候已經不能簡單地當做傳統意義上家庭倫理、婚姻倫理問題來理解,這不是情感關系中兩個個體的人倫道德問題,而是后現代都市文化、現代性意義上的生命力和情感屬性問題。城市生活中,人們對于都市空間中陌生的他者身體的凝視和想象,最能夠表現現代人的本質性存在已經是“情動”性質的情感存在。美國學者迪薩納亞克指出:“內在于一個人實際的‘在世’的事實是其有形的身體,它的節奏和無法理喻的欲求,它的嗜好及滿足,它隨時間的生長和變化,它對他人的影響,它在事故、疾病和死亡面前的脆弱易感。”都市空間集聚了大量差異化的、相互陌生的身體——“城市創造了一種情境即都市情境。在那里,差異的事物一個接一個地產生且并不孤立地存在著,而是按照它們的差異性而存在?!薄鞘泄矆龊侠镒儎拥?、陌生的、差異化的身體之間,即便看上去都是冷漠的、轉瞬即逝的,但只要有交集、有凝視、有觸碰,一個身體就會影響另一個身體,就有可能由身體的欲動引發心靈的悸動,甚至引發更多的情感關系和人生故事。
表現都市生活中由身體遭遇而激起“情動”效果,進而生發情感故事的作品并不罕見。最近熱播的《玫瑰的故事》,女主角玫瑰就以身體的魅力搶奪著無數男性的目光,圍繞在她身邊的男士,無不是因其身體的美麗誘人而魂牽夢縈。小說方面,薛憶溈的“深圳人”系列小說,更為典型地表現著都市生活中身體影響身體的“情動”效應。比如《母親》一篇里母親的“精神出軌”故事,就起源于窗外小區里一個有著迷人微笑的男性身體?!拔覐膩頉]有在任何人的臉上看見過這么迷人的微笑。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迷人的微笑襯托著的那么迷人的嘴唇?!彼吹竭@個迷人的微笑、迷人的嘴唇,引發的也是一種身心的“情動”:“我感到極度地脆弱。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穿過人群,穿過燈光,穿過喧囂,最后回到自己清冷漆黑的臥室里的。我倒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迷惘地搓揉著自己依然飽滿的乳房。我感覺到溫熱的眼淚已經漫入了我的耳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遭受著歲月的強暴。”這種直接的身體反應,完全是由另一具陌生的、差異的、他者的身體所激起的情欲。伴隨著這種身體的情欲反應的,還有“羞澀”的心靈感受。身體反應和心靈感受,這種身心合一的“情動”,來自一個有家庭的中年女性。顯然,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平凡的都市女性的“精神出軌”經驗。但是,我們并不能以傳統的道德觀念來理解或責備她。這個母親所遭遇的,不是生活倫理意義上的精神出軌,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情動”經驗,這種經驗近似于巴塔耶的“內在體驗”,因為極端、非理性,才讓這個母親體驗到了她作為女人、作為人的本質性狀態,而不僅僅是作為母親、作為妻子的社會角色屬性。
與《母親》相近,《物理老師》也是表現一個女性的“情動”經驗。小說寫一個中學物理老師對班上的一位男學生有了身體反應:“他剛才用過的茶杯讓她好像又看到了他嘴唇的翕動。她感到一陣揪心的羞澀。在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那些詩人和詩作的過程中,她一度完全盯住了他的嘴唇,它們的張合不僅充滿了濃厚的詩意,還散發出淡淡的性感?!杏X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條黑夜中的河流。她感覺到一只迷茫的小船在星光粼粼的河面上飄蕩。她感覺到了雙槳悠閑的劃動。她感覺到了槳撞擊水面的憂郁,如在夜色中飄蕩的哀嘆。她抹去胸脯上突然冒出的那一層薄薄的汗漬?!边@也是一個女人對于一個年輕的、性感的男性身體的情欲騷動,是一具身體影響另一具身體的“情動”表現。而且,這個小說更為明顯的是要表達一個物理老師厭倦了教師身份、想要還原為一個女人身份的想法。這個中學物理老師總是想起關于“理想的女人”的說法,這是她大學時代從一位講授西方美學史課程的老師那里聽來的。所謂“理想的女人”,就是“經歷過一次輕率的初戀、一次枯燥的婚姻以及一次通常與婚姻并存的放縱的愛情”。這個物理老師當年對這個說法極為厭惡,但做完八年中學物理老師之后,她開始頻頻想起這個說法,也就意味著她開始想要成為那種“理想的女人”,而不是滿足于“中學物理老師”這一社會角色。成為女人,而不是成為某個社會角色,這也就是遵從自己的身體、承認自己的情欲和情感。當她遭遇這個性感的、年輕的學生的身體時,她的身體有了反應,她的心靈也被這個學生寫給她的詩句打動。身體和心靈都被觸動,這種“情動”經驗就是讓一個女教師還原為一個女人的經驗。作家敘述這樣的故事,是要去除那些附加在女人身上的社會關系和倫理道德等束縛性力量,帶有清晰的解構特征。
再如《兩姐妹》,也是直接通過女性身體的愛欲經驗,來拆解那些附加在女性婚戀上的傳統觀念?!翱煽俊蹦腥说某鲕?,讓姐姐喪失了生活的信念,但當她經歷了一場完美的性愛之后,這一身體經驗改變了她的心靈信念,讓她認知到了自己之前所認為的“可靠”是錯誤的。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之后,其實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但獻祭身體的報復行動也燃燒了她的身體,她染上絕癥并很快去世。這是一個悲劇,是一個典型的身體敘事文本,作家既讓人物由身體經驗去解構傳統的婚戀觀念,讓一個時刻教導妹妹的姐姐還原為一個認同身體感覺的女人;但同時,作家也讓人物陷入另一個極端,沒有愛、只有恨的獻祭身體,最終是害人害己。
薛憶溈的“深圳人”系列小說,基本都是由身體引發的都市情感故事。在他的小說中,身體影響另一具身體,由此引發一個牽動身心的情愛故事,同時也生成了一類具有解構意味的思想觀念。或許,可以把這類小說視作“情動敘事”。冠予“情動敘事”,可綜合一般意義上的身體敘事和精神敘事特征。多數時候,身體敘事更突出身體書寫,精神敘事則強調精神形式,但“情動敘事”是由身體引發的身心俱動的敘事。身體遭遇導致身體反應,身體反應必然影響心靈感受。綜合身體與心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身心結合,而是要由身體去影響心靈,同時又讓心靈去解構或重構某些束縛人、壓制人的理念或規矩。強調“情動敘事”,同時也可突出文學敘事倫理區別于生活倫理的獨特性。在斯賓諾莎那里,“情動”關乎的不是道德問題。斯賓諾莎的倫理學,關心的是“能力”問題。德勒茲這么理解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倫理是一個能力的問題,而絕不是一個責任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斯賓諾莎從根本上說是非道德的。對于道德問題,對于善與惡,他懷著一種達觀,因為他甚至都不明白這些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所理解的,唯有適宜的際遇與有害的際遇,能力的增強與減弱。在這里,他建構的是一種倫理,而遠非道德。”這一解釋,也適用于現代都市文學中的“情動敘事”。謝有順界定現代意義上的敘事倫理時強調:“以生命、靈魂為主體的敘事倫理,重在呈現人類生活的豐富可能性,重在書寫人性世界里的復雜感受;它反對單一的道德結論,也不愿在善惡面前作簡單的判斷——它是在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與事?!薄扒閯訑⑹隆彼匾暤模沁@種“反對單一的道德結論,也不愿在善惡面前作簡單的判斷”的敘事倫理。文學表現身體,處理婚外戀等不道德的題材故事,包括書寫愛和性,都不直接等于開展道德教育。文學有超道德的一面,寫作的倫理不是直接宣揚某些世俗生活中的道德觀念,而是“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和事”。
(為方便閱讀,本次推送注釋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