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與影的分野里
近年來,伴隨著雙雪濤、班宇等東北作家的崛起,新東北文學儼然已經成為當下文學界的焦點所在——它以新潮的書寫樣態呈現了對東北城市的描繪,以多彩的藝術范式對過去三十年來的東北文藝景觀進行了解構、重建。特定社會時代背景下平凡人的奮斗與自救,成為東北文學的敘事錨點。裴洪正小說集《這個世界,別的夜晚》接力泛東北化敘事,著眼于描繪生活日常中的平庸之惡,審問人性的弱點,他的作品是對于新東北文學的一次開拓,對于現實主義文學苦難母題的一次突圍。
作為“95后”作家,裴洪正出生于遼寧遼陽,曾經做過車間工人。早年的經歷使得他的筆下充滿了底層小人物的掙扎與自救,質樸的文風飽含情感的淚水,讀來尤為感人。與典型的新東北作家不同,裴洪正的文字略過了對宏大歷史的刻畫,而是借助獨到的文學筆觸,游走在過去與當下、青春與失敗、虛構與真實之間。在個人史和社會史的交織中,裴洪正的筆觸鎖定那些平凡而又悲愴的現實,通過關注當下,關注習焉不察的日常,來繪制他所認知的苦難與人性。
小說集《這個世界,別的夜晚》由五個故事組成。《溺亡少年往事》聚焦農村校園暴力,《瘋掉的塔達與失落的廢墟》刻畫不幸的家庭,《逃亡》關注家暴,《坐落無聲》探索城市開發和農民失去的土地,《一個藝術家的故事》講述畫家秦懌堅持理想主義而遭遇的悲劇。除了《逃亡》,其余四個故事都巧妙地以“我”的角色將故事的敘述者和主要人物結合起來,通過我的敘述引導情節的發展,解剖人性的矛盾,揭示籠罩在平庸之惡里的黑暗現實。《溺亡少年往事》里,裴洪正采用一個“傻子”的視角,講述了我與同學王薌倫深陷校園暴力漩渦,王薌倫最終承受不住打擊投水自殺的悲劇,一句“傻子的話,誰會相信呢?”振聾發聵,揭開了現實中被霸凌者們所處的失語困境。除了“我”的視野,《逃亡》一篇訴說家暴的故事,裴洪正的筆調更加凝練,以第三人稱速寫的方式,刻畫了在家暴陰影下女性渴求逃亡的生活悲劇。
自我的敘事無疑是有挑戰性的,裴洪正恰恰利用“我”的視角將故事文本與思想表達,實現表里契合。“我”既是故事的敘述者,也是一場場悲劇的見證者:《瘋掉的塔達與失落的廢墟》中“我”目睹瘋癲的塔達兄弟消失在大雨中,他們因一場意外的悲劇家庭破碎,淪為他人的談資而內心逐漸崩塌;《坐落無聲》里人人都為化石博物館的建立歡欣鼓舞,只有“我”感知到了丁伯心中那種田園故土被現代生活摧毀的哀慟;《一個藝術家的故事》里年少的“我”陪伴著畫家秦懌,但他的理想卻被村子里的人否定、誣陷、中傷,乃至最后被迫焚燒畫作。“不一樣”或者“不對勁”是這五個故事里主人公的共同點,他們都是人群中的另類他者,他們或許先天不足,或許橫遭飛禍,但是最終使得他們湮滅于黑暗的,是人性的冷漠推力,這些設計讓小說內涵更為深廣。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強調現代生活中廣泛存在的“平庸的惡”,這種惡是不經思考的,不思考人,不思考社會。惡是平庸的,因為你我常人,都可能墮入其中。裴洪正故事里的人物正是被他人的平庸之惡所驅使著,在孤立無援之中喪失了希望,如斷線風箏一般墜入黑暗之中。我以為,這也是《這個世界,別的夜晚》的超然之處,它打破了歌頌苦難的范式,通過詮釋悲劇孕育的過程來詮釋苦難本身,將對“平庸之惡”的理解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從而使文字爆發出了震撼靈魂的力量。
近年來文藝作品出現“向外轉”的趨勢,作家更加關心現實、關心我們的日常生活,一個寫作者寫下每一行字不僅追求小說技巧和語言,更多的是表達自己的憂慮和猶疑。裴洪正的小說,通過“我”與主角的自救、互救,將人性置于光與影的交界處加以審問,進而在天真與世故、丑惡與善良、理想與現實留下審問的空白。在裴洪正那里,小說創作不是在“躲進小樓成一統”的私密空間中打轉,而是如哈里森所言,為了“共同培養的、或者說多方培養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