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5期|雙雪濤:巴黎朋友(節選)
因為對口渴的恐懼,整個晚上小果的床頭都放著一杯水,有時候是一整杯,有時候是半杯,有時候是一個空杯子,不過空杯子停留的時間通常不長,他總是會很快發現并且讓我幫他把水倒入其中。我很想提醒他,這樣對身體并不是很好,沒有哪個病人在夜里需要頻繁喝水,那樣會給腎臟很大的壓力,排尿也對他的傷口不好,可他如此高大,看上去喝再多水也沒有問題。小果是北京人,說話卻一點京腔沒有,很像播音員,只是一些用詞還有北京話的特點,比如喜歡說“得”。他說自己小時候唱過幾年京戲,隨著個子越長越高,且又倒了嗓,就只得改行。他雙手反復洗著撲克牌說:“可惜了我的關公戲。沒有幾個孩子能唱關公,那是一股威嚴之氣,我有。可是即便是關公,也不能長我這么高,得。”于是二十歲時他來了法國學電影,先住在凡爾賽。“我是真住在凡爾賽,而不是后來的凡爾賽。那時候的凡爾賽就是凡爾賽,大郊區。”后來又轉學到現在的學校。“現在這個學校主要學技術,我喜歡這種,”他說,“換句話說,除了導演、編劇不培養,其他工種都很齊全。”小果學剪輯,每天拿著學校借給他的小機器到處亂拍,然后回頭在剪輯室里亂剪,剪來剪去獲得了一些心得,沒過多久就開始給在法國生活的中國人拍婚禮,“主要是溫州人,特別愛結婚”。可能是小果高大的身材起了作用,讓人覺得這個婚禮攝影的錢花得很值,至少請來了一個有“分量”的人,帶著俯瞰的視角。一個溫州女人覺得他拍的東西挺有意思,總能抓住難忘的瞬間,比如新郎的憂慮,比如新娘子不小心流露出的對另一個女人的敵意。他說有一次他還拍到一個人偷了伴娘的手提袋里的十幾個紅包,他并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把素材剪好交給雇主,“這叫用影像說話”。溫州女士四十七八歲,在巴黎開了三家中古店,之前的丈夫是黑幫成員,韓國人,在女士四十歲時死于中風,女士便跟幫派脫離了關系,成為了一個普通的生意人。“聽說她當年開槍打過人,還吸過毒,后來倒挺健康,只是瘦一點,丈夫死之后她開始跑馬拉松。她讓我跟她一起跑,我去了一天,那天大雨,他們還跑,說只要沒有雷電和冰雹就不能中止。得,我跑了十分鐘,就打了個車在終點等她了。”女士并沒有因為小果跑不了馬拉松而懷疑他的才華,她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拍攝他的第一部長片。
“她說隨便我拍什么,只要是拍電影就行。她丈夫活著的時候他們每天都看電影,有時候是去家附近的藝術院線,有時候是在家里看藍光碟。丈夫死后她說她看電影少了,原來她并不那么喜歡看電影,只是喜歡跟丈夫一起看。我拿著她給我的錢打牌,輸沒了,我就用很少的錢拍了一點街景配上旁白寄給她,杜拉斯有個片子就是這么弄的。她沒回復,后來再也沒見過她。”
現在輪到我講。
我說兩年前我在MSN上認識了一個在法國留學的中國女孩,跟我一樣都是東北人,也跟我一樣都喜歡寫東西。聊了兩個月,發現原來她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認識,原先在一個廠子里上班,只是不在一個車間。她的父母在她十歲的時候賣掉了在S市的一切,去新西蘭打工,逐漸站穩腳跟,開了一間游泳學校。我問,你父親原來就喜歡游泳?她說,都是在新西蘭學的,為了生存,他在四十出頭把自己練成了半職業選手,前半生他都是一個鉗工。我發了當時正在寫的一篇小說給她,她提了一些意見。我驚訝于她的中文能力,她甚至幫我調整了人稱指代的混亂,一個小學五年級就出國的人怎么會把母語保持得這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個故事我反反復復寫了大半年,只有一萬字,怎么也寫不完,主要是不知道怎么結尾。她給了一個建議,說那個女孩應該從岸邊走向大海,然后開始游泳,一直游過海峽,在另一個國家上岸,開始新的人生。我說,這怎么可能?她說,我就可以,只要不遇見鯊魚或者水母。我說,你能在海水里連續游幾十公里?她說,是的,我可以游一天一夜,如果我不是這么喜歡游泳,我爸也不會變成教練。但是現在我只是偶爾游一游,我更喜歡文學了,我在寫一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我說,有必要上來就寫這么長嗎?她說,本來沒有這么長,越寫越長,如果我不給自己設限,它會有幾百萬字,所以我必須在五十萬字結束它。我說,能發給我看一點嗎?她說,等我徹底寫完吧。我說,好,謝謝你給我小說的建議。她說,你的小說很有意思,里面的一些細節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我們城市的樣子,你寫的賣大白菜的大車停在胡同的邊上,人們推著自家的小車來買菜過冬,我都記得,有人一邊挑白菜一邊撕白菜的爛葉,減輕白菜的分量。只是還不夠好,如果再好一點,我可以幫你翻譯成英文,我的法語和英文都不錯,投給《紐約客》或者《巴黎評論》。我說,《巴黎評論》也接受英文稿件嗎?她說,哦是的,它是一家美國雜志。我說,請原諒我的無知,如果我寫了新的小說就發給你看。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長相,這讓我非常痛苦,就好像你看到一只非常精美的盤子,但就是看不清上面盛著什么菜。那段時間我開始每天看機票,從首都國際機場到巴黎戴高樂機場,九個多小時,往返一共需要一萬八千元人民幣,對于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報社實習生來說是一筆巨款。這還不算上在巴黎幾天的開銷,聽說一瓶啤酒就要五六歐元,如果兩個人邊聊邊喝,即使對方只喝一瓶啤酒,我想要放松下來也許得喝五瓶左右,在不吃任何東西的情況下酒錢就需要將近四百塊人民幣。但不知道為什么,去巴黎看看她的想法就是無法從腦海中拔除,如果有什么明確的目的的話,倒也沒有。那時我是單身狀態,跟大學女朋友分手快一年,每天除了上班采訪寫稿子,就是在東壩的一間出租屋里寫小說,寫完一篇投給文學刊物馬上開始寫另一篇。我抱定了決心,寫上五年,如果沒有結果就徹底離開文字工作,記者也不干了,回老家開一家小超市或者面館。去一趟巴黎明顯會干擾我的工作節律,從小到大我沒有出過國,畢業旅行跟女朋友去過香港,被空調吹得高燒三天,什么也沒有玩到,女朋友倒是玩得不錯,迪斯尼的項目基本玩全了。巴黎,海明威、斯泰因、加繆的巴黎,戈達爾、梅爾維爾的巴黎,這也并非重點,是一些基礎,重點是李璐生活在巴黎。李璐是她的名字,雖然我不認識她的父母,但這就像是她父母會起的名字。跟生活在巴黎的李璐喝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生活,這個想法把我粘住,并已經開始影響我的工作,我指的是下班以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我曾經的一個采訪對象,一位上了年紀的京劇花旦,曾無意中跟我說起她的兒子在巴黎留學。領導當時給我安排的任務是寫一篇一位京劇名角的人物稿,名角的朋友很多,上通中宣部,下到票友圈,跟他一個藝校且現在還跟京劇有關系的人不多,跟他還在一個工作單位的人更少,只有一位,就是這位花旦。花旦名叫韓鳳芝,已經退休五年,偶爾來團里串串戲,大多數時間在家里看電視。
“之前過得挺慘,我也不是什么角兒,成角兒的時間段就那么幾年,沒成了就沒成了,后來就跟著混吧,仗著是北京人,有地兒住,老公有過兩三個,都跑了,畢竟有地兒住,跑了就跑了吧。后來拆遷拆了我家一棟房子,錢就不愁了,就是太耽誤工夫,折騰了十年,為什么折騰啊?這你還不懂嗎?爭家產啊,我兒子有兩年沒好好唱戲,天天在家看著我,怕我被別人殺了。后來錢下來了,我想著補償他,問他想干嗎,他說想出國學電影,可能是沒練功那幾年凈在家看電影了吧。我就給他拿錢,先學語言,再申學校,后來去了法國。沒想到啊,一學還真學得不錯,他這人愛交朋友,好幾次暑假帶回來三四個老外,在我們家住著,有拿照相機的,有拿攝影機的,在北京到處瞎拍,我都擔心他們被警察抓嘍。他同學跟我說,這小子在法國什么人都認識,聽說還有幾個黑社會朋友,帶刀帶槍的。我開始挺害怕,后來一想,總比誰也不認識、誰都能欺負你強吧。再說我兒子啥樣我還不知道嗎?他肯定混不到里頭去,他就是招人喜歡,誰都愿意跟他玩。他十五六歲我帶他去逛街就有人給他遞名片,你說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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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完,全文見《收獲》2024年第5期)
雙雪濤,小說家,1983年生于沈陽。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獵人》,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雜文集《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