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5期|張天翼:白雪(節選)
這是個故事,寶貝。
就跟很多童話故事一樣,有好人壞人,有繼母,有矮人,有婚禮,有一些小動物,有跟動物說話的女孩,有勇士,還有個快樂的結局。
寶貝,只是個故事。
1
麻雀,麻雀,你來了。我這間囚室,只有門上一個小窗,窗框里有遠山,有樹,最常來樹梢點綴的,就是你。
有時你會用小小的黑眼珠盯著我,真不好意思,我臟得像個乞丐。以前我不是這樣的。
瞧這孩子,皮膚真白啊,白得像雪。人人這么說。因此我還沒見過雪,就記住了“雪”。
我的名字也是白的:白雪。
姓白的人,大概有一半取名叫雪,省事,好記,但很少有人像我這么名副其實。我的白皮膚,是讓人驚嘆,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的白。他們掐我的臉,捏起我的手正面反面看,哎喲,瞧這雪白的臉蛋、小手、腿。
最早的一張照片上,我雙手捧著奶瓶喝奶,白圍兜,白毛線裙,白連腳襪,四周的臉凝目帶笑,以目光為我加冕,不折不扣是位公主的排場。第一張生日照,我看著母親端來的插一根蠟燭的蛋糕,伏在父親懷中,頭頸搭在他肩窩里,慵懶自得,像個融軟了的雪人。
我愛白色。牛奶白得像雪。一杯熱騰騰白油漆,每個早晨仰頭喝下去,把我肚子里面粉刷一遍,刷得白亮簇新。
米飯是結成顆粒的雪。奶油是黏稠綿軟的雪。長襪白得像雪,舞裙白得像雪,學校禮堂舞臺上,十幾只有胖有瘦的小天鵝結隊站立,音樂響起,細細白腿踢起,抬高,變成鈍角,而后銳角,而后直角,像畫面快放了的時針分針。白襯衣,紅綢巾,我們是唇紅齒白的雪。我們手拉手,左右搖晃身體,打開喉嚨,放出鍍銀的聲音。
后來變白的是母親的臉。
她先是變蒼白、慘白,漸漸白得近于透明。她躺在雪白里,閉著眼忍受疼痛的雪崩。白枕頭上,頭發還是黑的,戰火尚未燒到地圖邊緣。
雖然人們背對我壓低聲音講話,但我也知道,我母親的黑發,多半沒機會變白了。
疼稍微放過她時,她叫我坐在床前,給我編樣式復雜的辮子。從前她因為忙,每天早晨只給我扎條馬尾巴,打仗一樣催我喝奶漱口換鞋背書包跟父親下樓坐上汽車后座……我背對著她,感到頭皮各處傳來輕輕揪扯的力量。
她說,我阿雪頭發真好,那天夜里一生出來,大夫護士都驚呆了,一腦袋黑漆漆的,頭發勻給十個嬰兒都夠用。頭上的力量停了,我心知她正跟疼角力。
我本該轉回身,摟抱她,安慰她,然而我只是直挺挺坐著,手指掐住大腿內側的肉,轉頭朝窗外看。外邊正下雪。雪像燒乏了的紙錢碎片,被風吹得斜飛。
樓房背陰處的雪還沒化完,她就進了儀器更多更大的房間。我扒在門上,從一小塊玻璃往里看,數她的呼吸在氧氣罩里一次次造出白霧。霧結起,霧散去。
她曾短暫好轉,回到普通病房,還能起來坐一小會兒。外婆帶我上市場,選了一只老母雞熬湯。湯里的淮山藥是我削的皮,到醫院送湯時,兩手還一直癢,撓得手背胳膊上一片紅道道。
母親握著我的手正面反面地看,翻到手背時,見我毛衣袖口邊緣蹭得發黑,看兩眼,又翻回去。她說,回去趕緊涂點醋。一會兒又說,好像用姜抹一抹也止癢。
外婆不錯眼珠地瞧著她,說,喝嘛,吃嘛,阿雪不光削了淮山藥,這條人參也是她拿小牙刷,一點點刷干凈的,你閨女真能干,以后你可要享她的福呢。母親說,那當然,我閨女!
她舀起一段象牙色的淮山藥,咬一小口,又放回湯里,撂下碗,把我摟到胸前。她的懷抱變硬,往日溫軟的床,被褥被抽走了,只剩床架子。瘦得藤一樣的胳膊,貼著我的肩蜿蜒下去,一手抓著我手腕,輕輕甩著我手,一下一下打在她手心里,打拍子似的,有急有緩。她心里是不是正哼著歌?我臉朝外,后背挨著她胸脯,不敢真倚下去,暗中腰上使勁,低頭看見她的手指甲,片片凹陷下去。外婆輕輕把我拉開,說,讓你媽再喝點雞湯。
過了一陣,她搔著頭皮說,媽,樓下有理發店沒?我想洗個頭。過些天等能坐得住了,再剪一剪,燙一燙。天天躺著,頭發壓得沒形了。阿雪,媽現在丑不丑?她朝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三天后的夜里,我被叫起來穿衣服,帶到醫院。一群白袍人在床前忙碌,忙碌漸變為靜止,在那一圈白后背上我看見了死亡。
亂紛紛的手,帶來白麻衣和白布條。我只是任人擺布,一切聲音成了白噪音,小針似的扎得頭皮疼。白布條捆在額頭,白麻衣殼子裹住全身,我像被收殮進一口柔軟的白布棺材。
盒子買了漢白玉的,雕成一座微型殿宇,四周圍繞白荷花、白荷葉。父親說,你最愛看荷花,你瞧,以后你房前屋后都是荷花。他嗚咽著拿來她愛用的粉餅和唇膏,交進去。
最后她懷里抱的不是我,是花。馬蹄蓮的白喇叭啞了,一大捧簇著她蠟白的臉,蓋住胸脯,蓋住喉嚨處插管留下的洞。她成了一個根本不像她的人,一聲不吭地被推走。
她被裝著回來,變作灰白的粉末和小塊塊。她變得我能抱動了。母親這個詞則變成一柄白刃,永遠插在我心上。白茫茫的人間,走遍一萬條積雪的路,我也不能跟她重見,哭出白骨,我的淚也滴不進她懷中。
烏鴉,烏鴉,你們鳥類會做夢么?
有大腦的生物,是不是都會做夢?一連吃到好幾條肥美的毛蟲,是美夢;被老鷹追殺,爪子從背毛上險險擦過,是壞夢,是不是這樣?
有個成語故事叫“烏鴉反哺”,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我羨慕你,我還想為我母親削淮山藥皮、熬人參雞湯,沒有機會了。
剛沒媽那年,我整天昏昏沉沉,一個個白晝就像纏頭裹腦的壞夢,心里總覺得還有一種“真”日子,只要掙扎著醒來,跳下床跑出去就好了,母親就在外間坐著看雜志,一切恢復原樣。不知不覺渾身使著勁,想撞破一個不存在又無所不在的透明殼子,氣急敗壞。
幸好,不管多壞的日子,穩定地過下去,總會習慣。過于強烈的情緒與生命宗旨相悖,必不能持久。就在我終于快要習慣的時候,另一個白色的人出現了。
一個老人掉落門牙,多半不再去補,但我父親和他的家庭還沒那么老,空白的地方必須填上。早晚得填。因此放學回來看到她坐在客廳里,我特別鎮定,甚至暗中松一口氣。她穿白襯衣,藏藍色的及膝裙,靛藍半跟鞋,簡潔得像一段新聞快訊。父親介紹她是“侯老師”,她補充——教地理,羞澀一笑。
她不算年輕了,但很美,美得讓我懷疑我跟父親配不上她。他倆隔得老遠,一人一頭,長沙發坐成了蹺蹺板。
我猶豫一下,挨近她身邊坐了。她詫異地一眨眼,朝父親遞去一個驚喜的目光。我見她頭頂落著一點糖霜似的白色粉筆屑,想起母親永不會變白的黑發。
我不介意她來。只是她留宿的夜,我把頭縮進被子里睡,怕聽到隔壁傳來什么聲音——雖然我知道父親不至于那么放誕,但母親去后,我對他突然有些沒把握,他對我估計也是。
親友再上門時,都帶著任務,拉我到小屋密談。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不是自家人斷不會說的那種話。每個心窩子里的話都差不多:你爸守了快三年,很不錯了,古人給爹娘守孝,也不過三年。像她那樣結過婚又沒孩子,跟你們爺倆兒這情況,再配也沒有。據說她可能是有點婦科上的毛病,不會生,再說句不好聽的,快四十了,會生恐怕也生不出了,所以你放心……
其實我希望她來。她來時與奶白的豆腐魚湯同來,與甜軟的糯米白藕同來,次日清晨又有鮮奶燕麥粥在桌上等我。我很順溜、很痛快地吞下那些白,卻暫時關閉心跟胃口的聯系。
不頂用,世上所有的雪白,都不能將我粉刷一新——那時我哀傷地想,以孩子的執拗和悲觀——胸口里的房間鎖上了,黑洞洞地舊下去,四壁蕭然,只掛一幅遺照。她的柔情,殷勤,只好是潮打空城寂寞回。
好在父親眼看一天天振作,腔子里原本黑了的燈泡,又一只只亮起來,直從皮肉眼珠里往外透光。他甚至買了新剃須刀和掛燙機。我才記起他其實是個英俊男人。一個晚上他鄭重問我,我飛快點了頭。他臉上有一絲凄然,又有些得意,說,我早就決定先問你,你同意,我才會問她。
我擁抱他,假裝領了這個情。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5《收獲》)
張天翼,天津人,現居北京,自由職業者。已出版小說《如雪如山》《撲火》《性盲癥患者的愛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