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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天地人之儒”——黃宗羲與科學人文的融合創新
      來源:文匯報 | 任春光 楊小明  2024年09月29日08:07

      明末清初的黃宗羲是公認的思想家、經史家,也是造詣極高、卓有建樹的科學家。科學賦予黃宗羲經史之學一柄利器,也使其創立的清代浙東學派脫胎換骨、獨樹一幟。

      關于《春秋》記載的36次日食,北宋天文學家衛樸獨得35次,唯莊公十八年不入蝕法,“疑前史誤耳”。然而衛樸之說,涉及兩處比月頻食,即連著兩個月都發生日食的情形是不可能的。六百年后,黃宗羲作《春秋日食歷》,以授時、西洋中西二歷求得《春秋》襄公二十一年(前552)九、十月和襄公二十四年(前549)七、八月兩次比月頻食記錄均是前食而后不食,并推出莊公十八年(前676)三月日食記錄是可靠的,由此揭示出衛樸的三處錯誤,而這與現代天文學的計算結果完全一致。

      痛心于授時歷在西洋天文歷法沖擊下的衰微以至失傳,黃宗羲專著《授時歷故》《授時假如》等書。前者是授時歷立法原理的復原,后者是授時歷計算的應用舉例。黃宗羲是授時歷傳承和復興的功臣,深刻影響了梅文鼎,現代科學史家也是借助黃宗羲才搞清楚授時歷“白道交周”等算法的意義。

      黃宗羲為南明魯王政權編制了1645、1649兩年的歷法,并行用于浙東地區。門人萬斯同特別是季子黃百家入京編修《明史·歷志》,黃宗羲是幕后的主事者。黃宗羲對《明史·歷志》有兩大貢獻,一是關于有明一代治歷人物的評價。周述學、郭正中等人被《明史》錄入,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黃宗羲的傳記與弘揚;二是歷志中載入“作表之法”。讀者據作表原理就能自行造表,不失歷志簡潔實用的功效。這是黃宗羲的一大創見。

      除會通三統、授時、回回和西洋中西諸歷之外,黃宗羲還在數學、樂律、地理、醫學等很多科學領域卓有造詣,“予注律呂、象數、周髀、歷算、句股、開方、地理之書,頗得前人所未發。”并通過講學,引導學生將科學與經史之學融貫起來,自成一家之言。正如門人萬經所言:“維時經學、史學以及天文、地理、六書、九章至遠西測量推步之學,爭各摩厲,奮氣怒生,皆卓然有以自見。”

      《春秋》日食考辨是黃宗羲應用科學助力經史研究的經典范例,同時成就了其天文考古、天文歷史年代學先驅的地位。高舉天文歷算的方法利劍,黃宗羲還考證了中國古史如武王伐紂年代、孔子生卒年月等。武王伐紂年代在今天仍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關鍵坐標點,黃宗羲的歷算求解對后世具有很高的方法論示范意義。在推得武王伐紂為公元前1122年的結果后,黃宗羲重新排定歷代甲子的順序,其第一甲子(黃帝元年)為公元前2697年。這一歷史年份坐標,被主編《明史》的門人萬斯同采納。同時,黃宗羲推得孔子誕辰為公元前551年9月28日。

      黃宗羲天文考古的最大成就莫過于通過反演春秋日食記錄證實《古文尚書》乃是一本偽書。后來閻若璩應用黃宗羲的方法也推算證明東晉梅賾所獻《古文尚書》乃是偽作,在清初學術界立即引發一場地震,按梁啟超的說法是“思想界之一大解放”。閻若璩受黃宗羲影響至深,其《古文尚書疏證》即請黃宗羲作序。

      除天文歷法之外,黃宗羲在數學、樂律、地理、醫學等方面的科學素養也深刻塑造了其經史之學的樣貌,即“以經解經”的經學、“六經載道”的史學和“文以載道”的文學等主張。后來章學誠“六經皆史”的源頭正是黃宗羲的“六經載道”。

      科學更激發了黃宗羲批判的、解放的哲學思想和破邪求實的啟蒙精神。他以科學為思想方法利器,大膽批判了佛教、分野和上帝等中西“邪說”,集而題名《破邪論》。分野說,即認為地上州國吉兇與天上星次運行對應,是天人感應說法的變種。在破中國歷史上甚囂塵上的分野說時,黃宗羲就應用了天上星辰經天圍數與地廣尺寸懸殊難以對應、天上星宿與地上州國方位疏密常不均衡以及先儒“其國始封之日,推歲星所在”在論理上的荒謬等天文學證據。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說“清儒頗能用科學精神以治學”,黃宗羲及其浙東學派可謂典范。清代浙東學派創自黃宗羲,歷萬斯同、全祖望至章學誠百年而不衰,是清代治史諸學派成就最大者。究其原因,與科學作用于經史之學密不可分。

      中國有著科學與人文融合創新的悠久傳統。孔子將“數”作為儒者與禮、樂、書并重的“六藝”之一,孟子和荀子萃取出“茍求其故”“制天命而用之”的科學功能觀,莊子借“機”釋“道”——闡發了科學與人文的內在同一,司馬遷高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揚雄更將“通天地人”明確為儒者的理想人格。

      黃宗羲痛惜地發現,這一優秀傳統到宋代竟“失傳”了,“有宋名臣,多不識歷法。……只有一沈括號為博洽,而《春秋》日食三十六又為衛樸所欺”。這不僅是黃宗羲寫作《春秋日食歷》的源起,也是其重塑科學與人文融合創新傳統的動因。

      姜希轍序黃宗羲《歷學假如》推崇其是“所謂通天地人之儒也”,黃宗羲本人更是以精通包括樂律、天文在內的科學為儒者的本分。“夫律歷,固儒者之能事。”即使抗清避居浙東化安山,古松流水,夜半猿啼,黃宗羲依舊布算簌簌,達到“癡絕”的忘我境地。黃宗羲在將科學應用于經史創新的同時,探索出一條新的經史研究之路——學術史的梳理,即以《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為代表的學案體。這是科學對學術思想方法的重要影響。

      有感于明亡的血淚教訓,黃宗羲對科學技術重要性的認識殊為深刻,并將之作為取士的硬核指標:“絕學者,如歷算、樂律、測望、占候、火器、水利之類是也。郡縣上之于朝,政府考其果有發明,使之待詔,否則罷歸。”黃宗羲對科學的態度,深刻影響了其子黃百家以至整個浙東學派。黃百家注解《宋元學案》特別是張載學說時,大段引用科學包括西方傳入的最新科學,如哥白尼日心地動說、沈括月相變化實驗、西方氣象學理論、日月食成因及蒙氣差影響還有前人關于潮汐成因的解釋等等。

      與此同時,黃宗羲也謀求中國學術獨立,這可以說是他力倡并躬行科學與人文融合創新傳統的初心所基。百年前的梁啟超對此看得分明:“因治西算而印證以古籍,知吾國亦有固有之算學,因極力提倡以求學問之獨立,黃梨洲首倡此論,定九與彼不謀而合。”

      “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風節;詔鈔著述,同虞喜之傳文。”作為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之一,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被侯外廬譽為中國的“人權宣言”,“黃宗羲定律”以稅改怪圈揭示了歷代興亡的經濟原因,《宋元學案》《明儒學案》開中國學術史研究之先河,同時,黃宗羲還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以科學為思想和方法利器,黃宗羲不僅復興發煌了科學與人文融合創新的中華傳統,而且將這一優秀文化升華為中國學術獨立的堅實基礎,這是黃宗羲留給我們今天的又一份沉甸甸的精神遺產。

      (作者單位分別為上海應用技術大學、東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