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花
紅柳
古人寫柳，姿態萬千，“綠柳含煙映日斜”“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江南楊柳綠千條，綰得春愁向空卷”“寒食東風御柳斜”“楊柳青青著地垂”“柳條百尺拂銀塘”……看得人眼花繚亂。
紅柳是柳也非柳，和江南柳樹的柔軟、纖細、纖弱、嬌媚無關。在戈壁大漠，紅柳像西北大漢手執鐵板，高唱大江東去，錚錚鐵骨又柔情在懷。
紅柳和胡楊同為沙漠的古老居民。胡楊高大粗壯，是貴族，秋天葉子黃了，樹上掛滿金幣，又仿佛身披金甲，凜凜有威，氣度華貴。紅柳卻像一個布衣農人，個頭低矮，其貌不揚。
早前，塔克拉瑪干沙漠沒有路，后來才有沙漠公路。為阻止流沙，人們修建了防護林。沙漠栽樹不易，要耐得住干旱天，要飲得了苦咸水。紅柳天然防沙耐旱，只消用地底苦咸水滴灌，任由漠風吹，不怕烈日曬，一日日長得茁壯繁茂。
北方的風任性、狂躁、粗糲。一場一場沙塵，漫天飛揚，大風一場一場呼嘯而過。有回外出，漫天風沙席卷過來，黃沙彌漫，明亮的天空，全是沙土色。沙漠公路覆上了一層黃沙，天地昏黃。
車像一葉孤舟在茫茫沙海顛簸，好像隨時會被卷走。空氣中懸浮著沙塵，三十米外景象全無，前路隱在黃沙里，車不敢前行半步。路邊的紅柳依然屹立，隨那風隨那沙，不畏不懼。風沙過去，紅柳面目全非，一身風塵，卻讓人看見了韌性，看見了生命之頑強，頓時生出敬意。所謂鐵骨錚錚，就是這樣吧。
冬日的幾場大風吹過，大沙漠中生機勃勃的春天到了。紅柳開始泛青，葉葉青翠。紅柳綠了，梭梭綠了，沙拐棗綠了，沙漠公路綠了，綠浪逶迤。
紅柳不如胡楊高大粗壯，更沒有金黃華貴的色彩，但也不乏柔情。紅柳樣貌普通，開出花來卻好看。恰好逢著一場雨，米粒大小的紅柳花透著滋潤，透著嬌羞，白的、紅的、粉的，眾多色彩聚攏在一起。一望無際的沙海，經此一簇一團的點綴，美得生動，美得多姿。
民間常用紅柳枝條編筐、編制農具。喀什老城，能買到傳統手工編制的籃子，手藝人用細細的紅柳枝編出各種造型的工藝品，又實用又美觀。
紅柳枝韌性好，架在炭火上樹枝不斷，不變形，用來烤肉烤魚都好。紅柳烤肉吃起來有種特別的清香。炭火慢慢加熱，烤一面，翻轉來再烤一面，往肉上噴點水，滋滋滋滋，炭火在燃燒，肉在跳舞，紅柳枝的香慢慢滲透到肉中，孜然香、辣椒香、椒鹽香，先是焦黃色再是金黃色，空氣中焦香味彌漫，烤肉熟了，一串下肚，風卷殘云。
那年過塔里木鄉帕滿湖，秋水浩渺如煙，一卷煙云，山水畫一樣出現在眼前，如夢幻般，幾疑來到江南。湖上幾株樹，錯落有致，凌波水上，遠處與天相接。及上車，發現路對面一叢叢紅柳，塵土滿面，滄桑蕭瑟，好似人生另一番景象。帕滿湖與紅柳叢，兩處隔路相望。或是因為紅柳的守護，才讓湖水靜美如斯吧。紅柳擋風擋沙，不怨不爭，生性本分，為人也該向它看看啊。
沙棗花
夏天是沙棗花的味道。
夏天的早晨，在僻靜的村莊，一排排高大的楊樹在風中抖動葉子，抖落一地陽光。一陣香氣襲來，原來是沙棗花開了。
沙棗樹生命力極強，無論是在戈壁、田野、還是鹽堿地都能生長，成片成林，阻風抗沙。沙棗樹又極為普通，一身荊棘，葉片細碎，灰白色，蔫頭耷腦的，花卻開得精神，幾十米外就能聞到。沙棗樹夾雜在高大的楊樹、榆樹間，若不是香味逼人，是不會注意到它的。
沙棗花其貌不揚，黃色小花，有甜香味兒，香氣獨特。被稱為“中亞香水之樹”，別名銀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傳說，乾隆的寵妃香妃身上的香氣就來自沙棗花。倘是如此，沙棗花也是登過金鑾殿的。帝王佳人已邈遠不可尋，但繾綣纏綿的故事，也讓沙棗花增加不少風情。
夏天的傍晚，我常順著香味，穿過槐樹、海棠、榆樹、梨樹、杏樹、桃樹繁茂的濃蔭，在角落找到掛滿花枝的沙棗樹，摘些沙棗花，用紙巾包了放在衣柜里。穿著帶有沙棗花香氣的衣服，人也變得輕盈。
日子久了，沙棗花香由濃轉淡，若有若無。安靜的夜，墨香、書香、花香、茶香、水果香，無須紅袖添香，卻得了“重簾不卷留香久”的詩意。
有次在朋友圈，見友人用炒過的沙棗花煲八寶粥。沙棗花味的八寶粥我沒吃過，想想那芬芳、那情致，一股好滋味就漾在心頭。
沙棗花和桂花外形相似，一生北方，一生南方，命運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桂花是仙物，高高在上。在天有月中桂子伴嫦娥，民間人們祈愿蟾宮折桂，寓意富貴、祥瑞。桂花不獨香氣襲人，更入了詩詞，與雅意、閑情逸懷相關：“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
寫沙棗花的詩詞不多，成書《伊吾絕句》中云：
長日無營早放衙，
綠陰小院靜窗紗。
香風忽送無云雨，
開遍空庭沙棗花。
伊吾，是現在的新疆哈密市。成書為清代進士，曾任哈密辦事大臣，有在新疆生活的經歷，熟知沙棗花，情見詩中。
沙棗花可制香料，果實可入藥也可充饑。饑饉年月，以沙棗果腹是大自然的恩賜。沙棗澀，并不好吃。現在生活好了，很少有人吃沙棗了。
年少時，見大人們用沙棗核穿成門簾。指甲蓋大小的沙棗核，中間穿孔，用一根根長線穿起，花費幾多工夫與心思。沙棗核大小一致，紋理天然，密密地掛在門上，珠簾一樣剔透，人進人出，發出“叮叮呤呤”的聲響，像有風過，頗有情調。
沙棗花開了，芬芳彌久。在父輩的記憶里，沙棗花熱烈、熱情、熱忱、熱鬧、熱心，有他們壯懷激烈的青春、激情的吶喊和飛揚的心聲：
來吧，來吧
年輕的朋友
親愛的同志們
我們熱情地歡迎你
送你一束沙棗花
送你一束沙棗花
歌聲中，花香里，有一代人的記憶，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風華。而時間就那樣過去了。
（作者：胡嵐，系新疆鐵門關市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