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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袁濟喜:1978年,我的無問南北
      來源:《藝術廣角》 | 袁濟喜  2024年09月26日08:21

      1978年9月27日上午11點,我作為剛剛考上中國人民大學的78級本科新生,從老家上海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北京。當時的北京站廣場并不大,人也不多,我一眼就看見了中國人民大學迎接新生的幾位老師,他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上豎著一面旗幟,寫著“中國人民大學新生報到處”。我和另一位從上海一起過來的黨史系學生分外激動,從此開始了我和中國人民大學將近一輩子的緣分。

      在中國教育史上,78級大學生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處在歷史的轉折關頭,見證了中國的變遷與發展,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參與者、受益者和推動者。中國人民大學處在這個風云際會的歷史關頭,浴火重生,我有幸見證并參與到這一時代巨變中,在這里開始了大學生涯,步入學術的道路。回首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一、報考中國人民大學的原因

      1974年3月,我從上海的三好中學高中畢業之后,來到上海崇明島的紅星農場工作。1978年6月,我在農場參加了高考。兩個多月之后,分數出來,面臨著報志愿。幾經考慮,我填報了中國人民大學。9月初,我在農場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月底,我告別親友,赴北京報到,開始了大學生活。

      一個23歲的上海年輕人為什么選擇中國人民大學?現在回想起來,主要是人民大學剛剛復校,我有幸趕上了這個機會。我的大哥跟我說,人民大學是培養干部的學校。中學老師也為我感到高興。1977年9月,鄧小平提出:“人民大學是要辦的,主要培養財貿、經濟管理干部和馬列主義理論工作者。”1978年3月,中央指定成仿吾、郭影秋兩位德高望重的前輩負責籌備恢復中國人民大學。同年7月7日,國務院發文重申,中國人民大學是一所綜合性的社會科學大學。恢復中國人民大學對于加強馬列主義社會科學理論人才、經濟管理人才和高等學校政治課師資的培養工作,都具有重要作用,因此,決定恢復中國人民大學。我當時選擇中國人民大學,主要是這一原因。

      第二個原因,和我的童年與少年情況有關。上海是中國最發達的商業城市,也是國際大都市,很多上海人,包括我自己當時是不愿意離開上海的。當時從上海到中國人民大學上學的學生中,中文系只有兩個同學,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上海黃浦區的高中生。我出生在上海的一個工人家庭,父母在1946年從湖北黃陂農村來到上海謀生,做手工勞動,生活異常艱難。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并不多。記得小時候一塊在弄堂里玩的那些伙伴,絕大部分來自全國各地。上海的社會結構分層是非常明顯的。一般來說,從事體力勞動的大部分是江蘇北部的,從事一般產業生產的主要是山東、湖北一帶的,像我父母這一輩,就是手工勞動者;從無錫、蘇州來的人主要是一些中小企業資本家;當然也有一些大資本家,像榮氏家族,他們來自無錫,主要從事布匹、面粉、顏料生意;江浙財閥主要從事壟斷金融行業;還有從寧波來的從事航運業。所以,上海的分層是一個金字塔。坦率地說,我小時候對上海的印象并不好,深深感覺到生活在底層的人被歧視,生活很窘困。

      我小時候在上海讀的是麗園路第二小學,校址原來是浙紹永錫堂,永錫堂主要是為原籍紹興的上海人服務的,負責寄存棺柩和運送棺木。我小時候讀書經常籠罩在陰森可怖的氛圍中,附近又有海威寺,是上海城南的殯儀館與火葬場,放學后我經常與同學偷偷來這里看殯儀館的死人,后來喜歡看鬼怪小說與電影,大約與此有關。我對于“文革”的記憶是從1966年暑期開始的,當時我還在麗園路第二小學讀五年級,不久,學校就停課了。1968年復課,我到附近的三好中學上課。1974年3月高中畢業之后,我來到上海崇明島的紅星農場。1976年底,“文革”結束的時候,我在農場感到很迷茫,那時農場已經有一些人回老家上海了。恰逢這時,恢復了高考。但是如何去應考?這一代人的命運是大不一樣的,記得我們高中班里大概有43個同學,報名參加高考的只有兩個。當時我很想走出上海,擺脫童年時形成的壓抑感,從過度商業化的上海走出去,到北京呼吸新鮮空氣,通過上大學走進新天地,這一想法也受到家人與朋友們的支持。于是我報考了中國人民大學,也分外感謝人民大學錄取了我們這些外地學生。

      第三個原因是,中國人民大學當時出現了兩個對中國改革開放至關重要的人物。第一個是張志新烈士,第二個是南京大學著名教授胡福明,他發表了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兩個校友給中國人民大學增光添彩,也感召了很多年輕人投奔而來。

      二、艱苦環境與讀書學習

      來到中國人民大學后,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艱苦的生活環境。剛入校的77、78級大學生生活環境的艱難,是超乎大家想象的。當時的校舍比較簡陋,我們住的地方是現在人民大學東門的紅一樓,房間是12平方米,有4張雙人床。每張雙人床上下住兩個人,一共住了8個人。我當時23歲,是平均年齡。我們班的班長叫杜貴晨,現在是山東師大文學院的著名教授,研究中國古代小說。他當時已經是4個孩子的父親了。當時一個班的學生年齡相差很大,甚至還有父親和兒子在一個班里上大學的。這是當時特定歷史階段所造成的情況。冬天還好一點,夏天房間熱得不行,晚上11點之前不敢回宿舍,因為宿舍里太熱。11點之前一般在教室里看書,當初這一帶的教室都是平房。同學們一般自習到11點,然后回到宿舍,簡單洗漱一下就睡覺了,第二天早上6點多鐘就起床。居住的條件艱苦一點還好辦,最主要的是缺乏起碼的學習條件。當時,人民大學的許多住房還被部隊占有,學校的老師很多都住在地震棚里,因為1976年唐山大地震,人民大學校園里搭建了很多地震棚。復校之后,許多從外地回來的老師沒有地方住,就住在地震棚中。已故的人民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陸貴山老師,從遼寧大學回來后就住在地震棚里,一些校部機關也在地震棚里辦公。還有就是缺乏起碼的閱覽室。現在的學生活動中心就是老圖書館,當時在東面開了一間閱覽室,上面寫著第一閱覽室。我們是1978年9月入校,1979年10月79級新生入校,學生人一多,連吃飯都沒有地方了,于是在老圖書館東邊的空地上搭了一個臨時大帳篷作為食堂。當時正好是深秋,一到晚上就刮風,飯上面撒了一層灰土,很多新生,尤其是一些女同學流下了眼淚。我們作為老生,實在忍無可忍,最后采取了合法的方式爭取到了一些教學與辦公用房,改善了辦學條件。

      另外一點,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校史教育。校史課的教室是一個大教室,叫800人大教室,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就是中國人民大學著名黨史專家胡華教授。他談到人民大學的前身是陜北公學,是中國共產黨在延安創辦的。當時一共有兩所大學,即抗大與陜北公學。這兩所學校不同的是,陜北公學是七分政治,三分軍事;抗大是三分政治,七分軍事。這兩所學校對中國共產黨培養干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當時的校史教育,讓我們這些新入校的大學生產生了一定要復興人民大學的志向。很多老教授,像胡華教授,還有給我們做思想解放動員的哲學系李秀林老師,一再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人民大學的振興主要靠我們年輕的一輩。后來我們77、78級大學生畢業之后,很多人留在人民大學當老師。校史教育對于我們當時的成長可謂至關重要。

      中國人民大學從1978年復校之后,到80年代初就聲名鵲起,影響力大增。我1978年入校,1982年本科畢業,接著在人民大學讀碩士,1985年碩士畢業后,在本校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當老師。當時張法剛從北大碩士畢業后來到人民大學,和我一個教研室。我們的教研室主任是馬奇先生,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對美學教研室年輕老師的成長十分關注,我們的教學與生活得到他的很多幫助,他是我終生銘記的一位學界長者。當時的校領導主要是延安時期過來的那些老干部。成仿吾校長在延安時就擔任陜北公學的校長,中國人民大學復校后再任校長,他手下的那些副手也都是人民大學復校前的一些老干部,比如郭影秋副校長,還有人民大學培養的張騰霄副校長。這些老干部的特點就是非常樸實,有著堅定的信仰。在我印象當中,就一個字:土。但他們身上的那種質樸,那種忠誠,那種廉潔,那種對學生的關愛,都是今天很多人要學習的。在我們這些新入校的大學生的眼光當中,他們是干實事的一輩。學生有什么事情找他們,他們沒有什么架子。也許他們的知識結構趕不上七八十年代的知識形態,也許他們的觀念有一些滯后,但是他們的那種人格精神,對辦學的那種執著,對我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們中文系的老主任何洛,是延安時期的老干部,非常和藹可親,為人幽默、親切。每次給我們講課或者進行座談時,他會唱延安時期的那些歌曲,他的一些幽默的話語時常在同學當中流傳。這些老干部經常到我們學生宿舍來噓寒問暖,我們有什么想法也經常跟他們交流。當時的學生每人都發一個馬扎,我們經常在平房前拿個馬扎坐下開會,就像延安時期那樣,那些老干部就站在前面說話。如果要問我們77、78級學生對人民大學的凝聚力來自何處,主要還是那些老干部的影響。

      還有就是人民大學的老師,是他們傳導給我們追求光明、追求真理、為中華崛起而讀書的思想。學校給我們的教育是以張志新、胡福明作為榜樣。77、78級大學生爭取到了讀書的機會,大家有一種只爭朝夕的急迫感,就像孔子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現在學校東門豎立著一塊刻著“實事求是”的石頭,那是人民大學的校訓。從我們入校到現在,就沒有改變過。“實事求是”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但是做起來難。很多校友為了這四個字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曾經幫助校友會整理過一些校友的事跡,書名叫《共和國的建設者》,從中了解到這方面的很多材料。

      當時感受最深的,就是思想解放與讀書思考的關系。它也是我們這一代大學生成長的動力。我們在入校之后就面臨著繁重的學習任務,白天的課很多,晚上的自習一般要到11點鐘。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魏公村到人民大學這一帶很荒涼,我記得當時學校周圍沒什么地方好去,我們基本上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不出校門,每當出校門往往感慨又過了一個月了。

      大家沒日沒夜地學習,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我們這一輩人被耽誤了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以說是分秒必爭地讀書。對于上課雖然也熱心,但是有些課我也沒去上,我比較喜歡自己看書,思考與討論問題。當時我們的學習氛圍是充滿朝氣的,77、78級的同學喜歡看書與討論,我們經常在宿舍里、在食堂,甚至在路上都討論專業課。有許多專業課,比如文學概論安排討論課,其中討論的一個問題就是文學作品的歌頌與批評的關系。當時有幾部影響比較大的作品,涉及作品的歌頌與批評的關系,有點像我們現在經常說的,屬于文學作品的正能量和負能量。一些人認為,文學作品只能歌頌,不能批評,更不能批評現實。我們認為這些看法比較簡單化,有些優秀的作品恰恰是能激發反思和批判的,把文學作品簡單歸納為歌頌,認為歌頌的就是正面的,批評的就是反面的,這種看法是片面的。另一個問題是對于形象思維的討論。文學作品到底是一種政治理念的簡單表述,還是形象大于思維?當時的《文學評論》發表了李澤厚先生的《形象思維再續談》,引起了很大震動。我們就對這篇文章涉及的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思維問題展開了討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對西方學術文化與知識結構的評價問題。20世紀80年代初,大量的西方學術思潮進入中國,當代西方的一些文學美學著作的重新翻譯,引起了我們的極大興趣。我看了很多這方面的書,增加了許多知識,對于運用外來的學術思想評價與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與文學史,產生了積極的作用,也養成了獨立思考、不傍他人的學術價值觀。還有就是關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評價與重建,涉及對于先秦老莊魏晉玄學的重新認識與評價問題。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個啟蒙思潮,就是對“文革”中和“文革”之前的一些教材和有些說法重新進行反思。這些重新審視為我寫作《六朝美學》提供了知識儲備與創新因素。在方立天老師的指導下,我寫了學生時代的第一篇論文《阮籍嵇康異同論》。這篇論文在《中國哲學史研究》發表之后,方老師跟我說,嵇康《聲無哀樂論》的評價問題一直有爭議,對于這個問題,可以重新再思考一下,談談自己的看法。所以我又寫了一篇關于嵇康《聲無哀樂論》評價問題的論文,后來發表在《學術月刊》上。應該說這些得力于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這是對我學生時代的思想啟蒙,對于迄今為止我的學術探索影響至深,也是我的學術志趣。

      三、老師與課程

      從本科一年級到本科三年級下學期,我們上的課主要是一些基礎課與專業課。非常感謝這些老師和這些課程,為我后來的研究和教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當時的課程與任課教師主要有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林志浩、丁浦、金戈、馬德俊、王清波老師,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朱靖華、吳小林、趙乃增、李永祜老師,講授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蔡鐘翔、黃保真、成復旺老師;講授外國文學史的趙灃、茅于美、王金陵、黃晉凱、徐京安老師,講授西方文論史的張秉真等老師,講授文學概論的余飄老師,講授古代漢語的趙遐秋老師。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上的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古代漢語是第二學期上的。二年級上學期上中國古代文學史,下學期上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與外國文學史。大三的時候,上西方文論史與西方美學史。那些選修課就不一一說了。很多老師剛剛復校就來到了人民大學,各方面的壓力都非常大,但是他們還是盡可能地把他們的知識、最新的研究成果變成課堂的教學,耐心地教我們。正是這些老師的課,奠定了我們的知識結構,培養了我們的人文精神,也影響了我作為一個教學工作者的責任心,對于這些老師我終生感謝他們。

      熟悉中國學術史和中國教育史的人都知道,我的這些老師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界和教育界的重要人物。比如林志浩教授,他是廣東人,在中山大學學習之后到了北大,又到了人民大學,是他教我們的第一堂課。那是10月中旬,第一堂課我記得很清楚,林老師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戴著帽子,說著帶有一點廣東口音的普通話,給我們講魯迅先生作品選講的第一講《祝福》。他講得很認真,自己寫的講稿,一字一句地念,同時加以適當的發揮。林老師的講稿寫得非常認真,課間的時候,我走到講臺邊上,看了老師的講稿,發現林老師的書法很不錯。還有丁浦老師,他是人民大學培養的河北籍老師,講課非常幽默。此外,還有馬德俊、王清波老師給我們講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史第一講是朱靖華老師。朱老師是山東人,山大的高材生,他講中國文學史的前半部分。吳小林老師是北大的才子,他講的是唐代文學史,講李白、杜甫,非常幽默,還有趙乃增、李永祜老師講宋代文學與明清小說。講授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就是我后來的碩士導師蔡鐘翔老師,他講先秦魏晉南北朝,成復旺老師講唐代到明代。這兩位老師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課程,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還有外國文學史,也都是由這方面的著名學者來講。趙灃老師是莎士比亞專家,她曾赴英國留學,學養深厚。茅于美老師也是鼎鼎大名,她是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教授的女兒,也是在美國留過學,后來到了人民大學,她給我們上的課是美國文學。還有王金陵老師,講蘇聯文學,她是王昆侖先生的女兒。講法國文學的有黃晉凱、徐京安老師。講西方文論史的是張秉真等老師,教我們文學概論的是余飄老師,古代漢語則是由趙遐秋老師教我們。碩士生階段,給我們講文學理論研究專題課的是紀懷民、鄭國銓老師。講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是馮其庸先生。本科學年論文的指導老師是吳文治老師,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是蔡鐘翔老師,碩士專業的導師也是蔡老師。

      當時中國人民大學的師資來源有華北大學、中國人民大學,這是主體,此外還有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中山大學、浙江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等。從我們77、78級接觸的老師來說,很多是華北大學,然后是中國人民大學,但也有不少來自別的名牌大學。我的導師蔡鐘翔先生1952年從復旦大學畢業,是著名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專家王運熙先生教過的學生。黃保真老師的碩士導師是鼎鼎大名的郭紹虞教授。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教材編寫會,見到了復旦大學的黃霖教授。黃老師說他跟黃保真老師很熟,說郭紹虞先生當年招研究生非常苛刻,很多學生想報考郭紹虞先生,郭先生都沒要,唯獨收了黃保真。為什么收黃保真教授呢?因為覺得他天資聰明,我們接觸的黃保真老師的確文獻功底、理論功底都是一流的。蔡鐘翔、黃保真、成復旺編著的《中國文學理論史》中的司空圖部分和王國維部分都是黃老師寫的。所以,我始終認為,中國人民大學之所以為一流大學,恰恰是因為那種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由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英才擔任教師,形成了強大的師資隊伍。

      當時的77、78級學生生活都非常簡樸,非常土,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理想主義。這些可能在現在的年輕學子看來已經過時了,但是在我看來,它是一種精神血脈,是中國人民大學生生不息的精神動力。我們入校之后不久,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從此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的快車道。改革開放離不開思想解放和實事求是。在這個時代的巨變當中,中國人民大學當之無愧地成為時代的先鋒。當時的人民大學不僅有胡福明、張志新,而且整個學校也出現了思想解放的先驅。哲學系就出現了像蕭前、李秀林這樣的哲學家,他們編寫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是影響整整一代人的教材。在800人大教室當中,我親耳聆聽了李秀林教授傳達當時中央理論務虛會的內容。他說得非常生動,鼓勵我們年輕學子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當時還在北大歷史系讀本科的閻步克,現在已經是非常著名的教授,他是遼寧沈陽人,和當時與我同住一個宿舍的同學李黎很早就認識。李黎也是遼寧沈陽人,有一回李黎拿了閻步克用稿紙寫的一篇重新評價陶淵明《閑情賦》的長文給我們看,這篇文稿思想很解放,非常大膽。后來李黎把這個稿子給陸貴山老師看。陸貴山老師也是沈陽人,原來在人民大學工作,學校解散后在遼寧大學中文系當老師,人民大學復校后回到學校工作。陸老師看了之后說文章寫得好,有才氣,有思想。熟悉《閑情賦》的人都知道,從昭明太子蕭統開始,就對《閑情賦》持否定的態度,認為它里面有些情色的成分。蕭統寫過一篇文章叫《陶淵明集序》,評價陶淵明“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在漢魏以來的文學中,把美女作為理想的象征是一種傳統的寫法,最典型的就是曹植的《洛神賦》。陶淵明《閑情賦》中的“閑”,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閑,而主要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的意思,里面寫到他作為一個男性來說,愿意成為一個美女衣服上的領子,愿意做一個席子承載這個美女的玉體。當時還是本科生的閻步克就嘗試提出如何客觀評價陶淵明的《閑情賦》,指出不應該有那種偏執。我不知道這篇文章后來是不是發表了,反正當時我們看了之后還是受到很大的啟發。我后來通過李黎了解到他又寫了一些文章,對先秦兩漢歷史上的一些現象進行研究。《歷史研究》的主編龐樸先生看了之后,覺得閻步克的一些觀點非常前衛。當初,我們77、78級的學生在學術上敢于打破禁區,敢于創新,提出不同于傳統觀念的一些看法,也影響到我的《六朝美學》的寫作構思。我在人民大學的本科和碩士生階段,看了很多魯迅的書,以及魏晉的文章,比如嵇康、阮籍的文章,還有陶淵明的文章。魏晉風度的關鍵詞就是人的覺醒、玄學思想、美的自覺、酒、藥、詩、女人、山水、田園、佛、道、名教與自然、有與無、情與性、言與意、文與筆等,這些問題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我當時比較大膽,想寫一本六朝美學方面的書,那時我還是大三的本科生。當我讀碩士一年級時,寫了個大概的提綱給導師看,蔡老師比較開通,但是也不贊成。他說碩士一年級的學生想寫一本書,未免有點超前。我還是想嘗試一下,拿著書的大綱,找到社科院的著名美學家李澤厚老師,他還是比較支持的,但提醒我有些章節要慎重考慮,他說不要把王弼寫得太高,這個不好。另外,我還找到本校哲學系的方立天老師,方老師也給我鼓勵。我還看了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原來準備按人物思想一個一個地寫,后來決定采取專題寫作的方式,但這么寫可能更難。當時對一個朝代的思想史、美學史采用專題方式寫作的書很少。書名開始叫《魏晉南北朝美學概論》,后來改作《六朝美學》,我的這本書寫了整整兩年,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氣。出版時遭遇節外生枝的事,一波三折。1989年,這本書在北大葉朗老師幫助下,終于在北大出版社出版,受到了讀者的歡迎。

      我覺得學術貴在勇氣,貴在創新。《六朝美學》一鼓作氣寫出來之后,以此為契機,我對很多問題養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后來又出版了比較有影響的《傳統美育與當代人格》(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魏晉南北朝思想對話與文藝批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還有《兩漢精神世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中國古代文論精神》(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新編中國文學批評發展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中古美學與人生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等專著,前幾年還出版了《中國藝術批評通史·魏晉南北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南朝學術與文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等專著。此外,還與導師蔡鐘翔合作出版了《中國古代文藝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我非常懷念20世紀80年代的學術氣氛。當年《六朝美學》即將出版之際,北大出版社的編輯江溶跟我說,需要提供一張照片。我很少照標準照,《六朝美學》扉頁上的這張照片,一看就是當時學生的模樣,那是我1980年9月和同學去八達嶺長城游玩時候的一張照片。我的學術人生與學術信念,發軔于80年代初的青春與理想,我是那個年代的受益者與出發者,雖入遲暮而未敢移易。

      我深深感到,沒有改革開放,沒有80年代的那種氛圍,就不可能有我們這一代大學生,也不可能有我自己的學術成就。人到老年,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上海,也經常回江南游覽與休憩。有時,朋友與學生問起為什么當時不留在上海,而去北京上學與任教,我想了想,仍然為1978年的無問南北而欣慰與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