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昕:于陰影處留筆跡
2018年7月,我坐在臺北回廣州的班機上,看見地勤人員朝我們揮手,留下一個蒼涼而美麗的手勢。我與一段悠悠歲月作別,囑咐自己振奮,重新投入生活。不想兩地開始了經久的隔絕,我與短暫交往四個月的朋友們交談愈來愈少,連懷念的精力也逐漸被消磨,只剩下一封封反復被閱讀的舊郵件,最后一封開頭寫著:“文昕好:好久不見,而且,還真不知何時能見呢。”
《距今六十九海里》故事的形成,便是模模糊糊地,從“距離”這一概念開始。它像一個時空體,囊括著我對兩地、家庭關系、現代人離散生活的觀察。它在畢業前夕寫成,作為被美化了的日子來懷念,難免具有含情脈脈的目光。
福建女孩章一琳后知后覺地背負上母親的志愿,嫁給一位臺灣老板,希望能在一定期限后拿到臺灣身份。面對丈夫施暴和母親病危,她不得已返鄉,最終決定留在故鄉生活。故鄉,在某種程度上寄寓著烏托邦式的美好想象,從虛構的層面,它寫出了離散的人如何在故鄉找回平靜的生活,但從現實的角度,卻是很多人難以做出的選擇。
因此,當小張老師提醒式地問我,寫這樣一個故事有什么意義時,我才重新對自己的筆,以及筆下的故事有了反思。
奶奶去世后,我再度打開這篇小說。相距一年,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章一琳的故事竟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我現在的生活——被“好的標準”捆綁,受困于某個期限,不得不懷著明天會更好的自我安慰,惶惶度日。但在小說中,章一琳的心終究從母親轉向了自己。我想她比我更勇敢,在沉默中突破了關系的囹圄。也說明我寫這篇小說的當下,已對未來生出些悲觀的念頭,但依然有慣性的希望,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如今它反過來,安撫了現在的我。
母親有沒有愛過我?這應該是小說中的章一琳最想問的問題,卻無法直面可能的答案,如同臺灣與故鄉相距的“六十九海里”,很近,但難以跨越。于是它化作章一琳對母親體貼背后的不理解,與弟弟的房產沖突,對自己房間的保留。思考這個問題時,我總會想到奶奶的臉龐。我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見她要永遠地與我們分隔,那一刻卻極平靜,不再受到愛與不愛的困擾,而是知道矛盾終結于此。我頻頻想到王文興的《家變》,父親走后,緊張的日子竟顯示出一些松動,甚至愉悅。我久久凝視著這個念頭,感到羞愧,又在小說寫作時,感到一些自由。
我常常寫福建女性在他鄉的故事,她們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在他鄉用自己的方式開鑿出了生活的許多可能性,偷渡,假結婚,或是尋找當地的男朋友,在他鄉做美甲、開超市、做保潔,困境讓她們變得很真實、鮮活。在不確定的危險和不見天日的恐懼中,要求自己保持生的希望。我受她們鼓舞,于虛構和非虛構中不斷追尋她們的蹤跡。在一場文學比賽中,一次偶然的機會,項飆老師讀到了我的非虛構作品,他評價道,如果不寫,沒有人會關注她們的生活,更沒有人知道她們是這樣生活的。我想這也是寫作的一種意義和責任,無論是哪一種形式,應當要寫出人的某種處境,包括困境。
寫作初期,我試圖用小說寫出現實世界里無法解答的問題、壓抑的念頭,而后是我觀察到的,那些邊緣和細小的“不適”。我難以直面大的沖突——生活和小說中都是這樣,但總為情感和表象傾心,也樂于想象它們背后的遭際,并通過虛構的方式,將它們變成完整的故事。寫作是一條起伏的生命線,我在其中越來越滿足,仿佛創造了某種為我所有的、解釋世界的邏輯方式。
《潮汐車道》的創作同樣從一個問題開始。某年夏天我作為實習記者,在法院聽了不少案件,其中一位失獨父親,不想嫌犯被判死刑,而是希望得到一筆賠償,以此還清貸款,為日后生活提供基本保障。而另一位有同樣遭遇的家庭不接受任何賠償,只接受對嫌犯的死刑宣判。剛開始我并不理解,后來才明白,在某些時刻,生命價值的衡量標準離不開現實生活。我想起魯迅先生在《傷逝》中寫道:“必須要有生活,愛才能有所附麗。”想起那位父親所說的,他還有車貸要還。
我在新聞中完成了過程的記錄,而在小說里面,給情感留下更多空間,更多的是想象一位父親在兒子死后的世界里探尋。時至今日,我的手機還能看到那位父親的朋友圈,開業慶典、家鄉新聞,偶爾兼職。可見,生活和小說不同。生活沒有結尾,作為寫作者,我能做的僅僅是不斷地發現問題。
當下關于人工智能的討論很多。我很難說我的寫作關注了這些問題,甚至有些主動回避,但小說中對幽閉的恐懼,對自由的渴求,在平凡和追求間的搖擺,對某些秩序的不信任,時常存在,這些也是每個人身上的投影。通過文學創作,我明白即便事物無法改變,也要看見它們,并在將被淡忘的陰影處留下筆跡。
我開始堅定地寫小說,并相信它可以成為支撐我生命的部分。時間并不很長遠,并不是經年累月的自我認可,而常常是自我懷疑和貶抑。但在這條路上,我也是幸運的,得到了許多鼓勵和幫助。來自老師的,編輯的,同輩朋友的。她們的肯定與善意,對于起步時不夠自信,也尚未發現獨特性的我而言,有深遠的力量。我開始將現實生活和寫作的世界分開,試著面對創作中無限寬宏的宇宙。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常常會去讀自傳,或是讀作家的訪談,倒不是為了學習具體的筆法,不過是想要將自己放在更廣的緯度中,相信自己終究會寫出些什么。看到他們在某一階段猶疑、徘徊、突破,甚至是對以往自我叛離,感嘆互聯網不留情面之余,也知道有些必然的歷程,尚未抵達。
青年時期的寫作像在顫抖,總是懷疑,種種不逮之處……好在反應很誠懇,將直覺作為故事,將語言作為修飾。越投入生活,越會發現更多問題。在現實生活中,我的未來計劃仍在飄忽,但在寫作的世界里,想寫的欲望是源源不斷的,這使我高蹈,充滿希望。作為觀察者、創作者,游弋在問題之中,文學是我的庇護所,亦成為我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