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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人工作間:青年導演小說專輯 《天涯》2024年第5期|白鯉:霧從何處來
      來源:《天涯》2024年第5期 | 白鯉  2024年09月25日05:49

      編者按

      有人說,文學用文字觸碰人性與靈魂,滋養影視;影視用銀幕呈現百態社會,道出喧囂與靜默,反哺文學。

      文學和電影,相輔相成,相互參照,讓讀者和觀眾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天涯》在改版之初就與電影結緣,比如賈樟柯出道之初,我們就關注到他的電影,并且是國內最早刊發文章討論他的電影的雜志之一,后來也刊發他的同學顧錚回憶他們的“青年電影實驗小組”的文章;2022年到2023年連續刊發青年導演唐棣的七篇“法國電影新浪潮小史”,也引起影迷的關注。

      今年,我們繼續與電影聯姻。

      《天涯》2024年第5期的“小說”欄目,我們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青年導演小說小輯”,白鯉、楊乾、高臨陽、陽子政四位新銳青年導演自然來稿的小說,發揮了其導演和編劇才華,展現敘事的另一種維度,我們也期待這四篇小說能在銀屏上實現文學與電影的二度“聯名”。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白鯉的小說《霧從何處來》。

      霧從何處來

      白鯉

      復興號動車G71從北京開到貴陽的第三天,我見到了許久未曾謀面的保羅。保羅幾乎躺在懶人沙發上,手里捧著冷凍層剛化開的冰沙,靸踏著類似木屐的人字拖,像極了新幾內亞某個小島的國王。在他租住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客廳足有六十平方米,滿墻的書,滿墻的綠蘿和常春藤。綠色把陽臺和過道占滿了,陽光從高高低低的蓬松葉子濾進來,變得稀疏、斑駁了。我坐在斑駁的蒲團上,他讓我也吃冰沙。他胖了,富態了,不見之前總一副躍躍欲試的執拗和刻薄,胖到艾莎幾乎認不出他。艾莎繞著房間走了一圈,落定在瓷磚剝落、泛著青霉的陽臺。她順著陽臺十二層的高度眺望黔靈山,隱隱有霧,霧抱著小顆粒,一粒一粒,把起伏的山脈和更深處的河流粉碎了,齏成了朦朧。

      我打量著保羅,試圖從他擁有雙下巴的臉上找到他遁隱于此的依據。情況從外部一目了然,書墻只是一面,另一面掛著愛普生4K投影儀的白幕。里間有個書房,三十平方米,地上鋪著四年前我們去喀什拍電影時的道具毯子,波斯真羊毛貨。脫鞋踩著,軟糯。地上滿是畫冊,間雜著小說、攝影、導演類的書籍。蘋果電腦和儲存用的磁盤陣列,與咖啡壺一起攤在曼陀羅桌布上。哦,曼陀羅!那也是我們拍戲用過的道具,花了五百刀托朋友從伊斯坦布爾捎來的。床很大,沒有硬得硌人的鐵架子支撐,泊在地面,仿佛隨時等待雨季,漂流到亞馬遜河黏稠的腹地,把我們所有的老朋友都遺忘了,包括時間。我什么都說不出口,感覺此次渺渺千里的跋涉,不過是為十字軍東征拉開了悲愴的序幕。我看向艾莎,艾莎把手從懸在半空的鳥籠里縮出來,擦了擦沾惹的濃綠,走過來坐在保羅對面。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她拿起地上擺著的冰沙。沒錯兒,偌大的客廳沒有茶幾,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就像穴居的山頂洞人。北歐冷淡風,講品味的山頂洞人。

      “我之前的確有想過給你們發個消息,或留個紙條什么的,但后來又想,你說一個打算銷聲匿跡的人,要是留下只言片語,那怎么算是消失呢?”保羅說。一年半以前,也許更早,他便從我們熟悉的世界失蹤了。那個光影流溢的電影王國。也是,誰讓當時正值疫情呢?

      “你確定你不是躲著我們?”艾莎拿著小勺,?出冰沙里的花生碎,將其放在腳邊的廢紙盒里。冰沙里有果脯,有黑糯米和水果粒,加了糍粑、蜂蜜和玫瑰花粉,聞起來有股不真實的香。我看著她吃了一口,她的表情,像貴陽話里的“安逸”。

      “不是啊。我是一個逃避型人格的人嗎?”

      “那你為什么要刪除我們的微信,拉黑電話,注銷所有的社交賬號呢?我們找了你整整一個月。沒有人見過你,也沒有人知道你去哪里了,為了得到你的消息,我還特地飛到南加州,結果呢?你跑到這里來快活了,你以為你是莊園主,怎么不來點波爾多葡萄酒呢?”艾莎掃了一眼房間,試圖找到放酒的櫥窗。可是,失望擁抱了她。

      “我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你要喝酒的話,我給你點份外賣,二十分鐘就能到。不過外賣沒什么好酒,不像咱們拍完片殺青那會兒。”

      “別逼我發火!”艾莎已經很惱怒了。從北京到貴陽后的三天里,我們拿著“那里有猴子”這條僅有的信息,跑遍了貴陽的郊區山野。在山澗里行走的那個上午,她從濕滑的青苔上跌下去,落在橫亙著枯樹的河流。水流湍急,她被泅在水里,沒過橫木,沖出好多米,才被另一棵枯木攔下來。我拉著她上了岸,她沒站穩又跌倒,這一跌,她的小腿被片巖劃出了口子,血迅速涌出來。“我問你的是為什么要突然失蹤?”

      保羅吃完了冰沙,將紙盒丟入垃圾桶,拉來另一個蒲團,盤腿坐下來,看著艾莎,神色變得認真了起來:“看過漫威的《復仇者聯盟3》吧?滅霸打了響指之后,宇宙中的生物減少一半,預定目標完成,功成而身退,他隱居在一顆不知名的星球,做了一個鋤禾澆花的農民。”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也歸隱了啊!以前酗酒、抽煙、熬夜,現在都改了,我信佛,你沒看到禪宗六祖的木身嗎?”他這么一說,我和艾莎都朝著書墻尋梭而去,書墻左下角,容易被忽視的角落,的確放著一尊佛像,有手掌大小,披著黑檀袈裟。“我現在過得很規律,早晚打坐,無欲無求。你們來了正好,幫我個忙。”

      “我操!”

      艾莎站起來,拍了拍保羅的臉,一下,見他無動于衷,又扇了他一下:“你沒病吧?”

      “我說真的,這里抬眼就能看到山,打坐完,洗了臉吃飯,我就到公園里走走。要是遇上陰天的日子,我就坐著船,到山野深處去遠足。”他笑了,眼神露出平靜來。艾莎愣住了,看向我,我則陷入到了兩年前和他告別時的日子。那會兒,他臉上泛苦澀,眉頭緊鎖,總說電影沒救了:“我很失望,說實話,當你把某個東西當成永恒并為之飛蛾撲火的間隙,你會發現,越抽象的意義,越是被踐踏……”

      記憶涌出來,親切又遙遠,揉成模糊的一團,不過兩年,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恍惚感。我這么想著,攏在藤蔓里的那只文鳥在叫,在跳躍。剛進門時我便看見它了,活躍得不成樣子,和保羅膀大腰圓的沉穩形成了軟硬光的高對比。他那會兒很瘦,披著長發,維姆·文德斯的做派,顯得很沉郁:“越是為具象的東西去奮斗呢?越沮喪,同流合污濁世漂流,活著又有什么勁呢?”

      老實說,他是個像奧斯卡·王爾德那樣為意義而戰斗的勇士,且不管那意義是否在我和艾莎心中是唯一的,是否為這個世界所寬容。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等等,”我打斷了艾莎,攔在兩人面前,“你的意思是,你實現了你的目標?”

      “對啊!”

      “你完成了那部片子的拍攝?”

      “對啊!”

      “什么時候完成的?投資哪里找的?成片出來了沒有?攝影師是誰?取景地在哪里?……”我驟然意識到,此刻,當下,雖然沒有安德烈·巴贊主持《電影手冊》的評論,沒有巴黎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和遮陽傘,也沒有平遙或西寧影展的聚光燈,但我們也許正在見證一部電影作品的誕生。那部片子,如果真的是那部片子拍完了的話,于我,于艾莎,于還在圈子里摸爬滾打的獨立電影作者來說,不啻是巨大的震蕩。我有點不敢相信地打量著眼前的保羅,打量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你瘋了,你怎么也相信他的蠢話?”艾莎把我拉到洗手間里,“一年多沒見,他從一個他變成了兩個體重的他,眼袋那么重,眼神也很飄忽,明明就有問題,你看不出來嗎?”艾莎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但我他媽的肯定:以他的德性要是能拉到投資,我頭著地倒著走路。”艾莎的腰在利物浦拍片時,被掛在伸縮炮上的燈光掉下來砸傷,她在醫院躺了半個月,回國后又治了兩個月,雖然還能勉強從事這一行,但崗位從臺前轉到了幕后,做起了制片的工作。

      “拜托你動動腦子,他沒準得了妄語癥!”

      艾莎抽了一支愛喜幻變,從洗手間走出來。我沉著臉。沉著臉,不是因為艾莎對我的苛詞,也不是她對舊日男友武斷的定義,而是想到那部可能轟動國際影壇的片子,居然被輕易扼殺在某種強詞奪理的狂躁中,心中生出一絲悲痛。但,眼下不是悲痛的時候,保羅的狀態的確可疑,妄語癥、人格分裂、躁郁、性欲倒錯……我們這一行,出國留學回來,總不經意間帶了稀奇古怪的病癥。

      我們都坐回了蒲團。艾莎目光示意我準備當她的助攻,配合她將保羅的真實面目逼出來,然而,保羅站了起來,說已經到點了,他得去黔靈山散步。他說如果我們不介意,可以隨他一起,如果累了,也可以在屋里歇息,他回來的時候會捎帶買些菜蔬。“哦,還有酒。”他去臥室換衣服了,艾莎讓我跟著保羅,看住他隨時報信:“他很擅長玩弄人心,千萬不要被他的話術所蒙蔽,你太老實。”

      我在心中笑了,姑且不說我年歲已過而立,有著許多人事挫敗后的自省和功利主義覺醒,就算再蠢笨的人,也還是能分清神經病與正常人區別的。保羅換了件黑色T恤,穿著黃色帶紋飾的花褲衩,靸踏人字拖,和我下了樓。

      一排墨綠色的竹子,高挑,直躥到五六層的鐵柵欄防盜窗中。抬頭看,那鐵柵欄與墻壁的縫隙間,黑灰的霉菌裹挾著苔蘚,與爬山虎一起,掩映著舊式的生機與孤寂。建筑是老的,臺階多,我們下了一波又一波,拐過來,鵝掌楸、樟樹、枇杷樹林立,即見到山,山連著山,一浪又一浪,把小區層疊切開、包圍了。保羅說,小區叫碧云,九十年代修建的,時間不算短,從小區西門出去,七拐八拐數百步,就到了黔靈山東門。到了那里,狹窄的路會變開闊,湖泊也將親吻我們。不過,還沒出小區,兩只松鼠已經在我們頭頂的樹上躥來躥去。我感慨,這里倒真的是隱士遁居的好去處。

      “你知道王守仁的頓悟從什么地方開啟的嗎?”保羅問我,我搖頭,他指了指腳下的臺階,饒有興趣地說,“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接著,他滔滔不絕講起王守仁在1506年被明武宗朱厚照貶到龍場的故事來。我亦步亦趨,在蛇形的道路散漫之余,心中勾勒起他曾說過的那部偉大的作品來。

      要談起那部叫《霧從何處來》的電影,得先從我和保羅的相識說起。那是在四年多以前,北京東四一個小劇場的電影沙龍上,我們都還是毛頭小子。他放映了一部叫《水妖》的短片,短片時長二十三分鐘,以粗獷、熱烈的手法展現了海南獨特的風土人情,穿插神怪故事,想象力大膽,視聽手法新穎。短片在大塊、恣意的印象派色調運用下,海南熱帶雨林的潮濕、黏稠,帶有了西部才有的廣袤、開闊的味道。作為一個故鄉在寧夏的流浪者,我頓時被深深吸引。

      放映會還未結束,我帶著闌珊的朦朧,在一片魆黑、寂靜中靠近了他。當時,艾莎就坐在他的旁邊,兩人是男女朋友,都剛從國外回來。艾莎本名叫劉雯雯,在倫敦電影學院學習戲劇時有了英文名。說來也巧,她是在去捷克的旅途中遇上了保羅。彼時,保羅的名字還叫周洪城。保羅在去捷克之前,在南加州已經學習了三年電影制作,那次去捷克,是應一個短片電影節之邀。由于火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中國人,在列車到達布拉格時,兩人已經不顧一切愛上了彼此。不顧一切是熱烈的,也是盲目的。

      艾莎后來才發現,兩人的性格都是那種快切、跳剪帶來的凌厲、緊張氛圍型。兩人分手是在和我成為朋友一年半后。艾莎喜歡上了我,保羅搬出了朝陽區三環的姚家園小區,我鵲巢鳩占,入主其中。實際上,艾莎在去倫敦之前就和我相識,那會兒她上大學,我籌備導演一部短片,她來面試女主。我靠近保羅的時候,她沒能認出我來。不過這不重要。

      在誕生了大衛·格里菲斯、恩斯特·劉別謙、喬治·盧卡斯等電影大師的南加州,習得一身技藝的保羅回國之后,迅速投身電影行業。當攝影師,燈光指導和美術師,做剪輯,從零人脈起步,迅速在電影節嶄露頭角。在拍廣告、短片的間隙,我們在星巴克聊了幾次,相談甚歡,到艾莎邀請我去他們租住的房子喝酒時,我們已成了好友。他的視野開闊,思想深刻,電影技術一流,執行力極強,而且身上沾染著從西方帶來的某些東西,比如所謂“美國夢”的自信和爽朗,是國內電影界一派迷茫、日本式的物哀情緒所完全沒有的。那會兒,國內電影行業和他的自信一樣,呈現出某種不真實的繁榮。“我在構思一部作品,你看到它會被驚艷到的。”他這么對我說。

      疫情來了,數萬家電影公司倒閉,金融資本退潮,待在影視行業的,十有八九轉行他處謀生。我們有半年未見,再次看見保羅,他猶如持續使用剪輯軟件數天后的電腦,主板發燙、運行卡頓,昂揚的斗志消失殆盡。那會兒他搬了出去,更準確來說,是被艾莎趕了出去。

      “電影名字我可以透露給你,《霧從何處來》,這部電影擺脫了我之前那種馬力克、加斯帕·諾的晃動、眩暈、華麗的視聽,我將用另一種電影語言來呈現這部作品。”保羅說,這部電影不是關于故鄉、尋根、都市的流浪者,也不是講述愛情,主人公不是神秘的男人或女人。故事的被拍攝對象就是霧。怎么解釋呢?“飛翔的荷蘭人”尤里斯·伊文思曾拍過紀錄片《雨》,所有的鏡頭都對準雨本身。大雨、小雨、暴雨,雨落在實物上的形態,雨被動物所撞擊帶來的改變……《霧從何處來》,也至少有一半這樣的鏡頭。“值得注意的是,里面有一些儀式感強烈的場景,就像那個愛上了自己倒影的納西索斯,面對湖水,他長久地凝視,這長久的凝視即帶來了儀式感。這么說吧,我采取的鏡頭語言可能在致敬貝拉·塔爾、米克洛斯·楊索,以及安哲羅普洛斯,你能明白我要拍什么嗎?……”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保羅向我闡釋了他關于那部電影的具體想法,并讓我看了部分劇本,他用極具蠱惑力的語氣和磅礴的氣勢征服了我,我一度將他當成電影界的亞歷山大。如同亞歷山大東征,保羅的電影將在西方和東方的電影觀念之間完成一次劇烈的碰撞,炸裂出新的焰火。這是很偉大的想法,比之于我還囿于國內市場的狹隘思維來說,他讓我隱匿多年的豪情在那一刻也變得具象、澎湃。他要拍的電影里面除了霧這個主角,還有一個像霧一樣的男子。“沒錯,有個男子在里面。”他當時在咳嗽,咳得很厲害,臉色十分蒼白。我懷疑他染上了新冠。

      “你知道這里面有很多猴嗎?”從碧云巷出來,竹林、滿是時間裂痕的石板臺階、白墻與被沖刷得發黑的青瓦攔在我們面前。竹林青綠,比小區里看見的更恣意。青綠后面,古木林和山巒參差掠出東門。進了門,被規訓在公園里的黔靈山露出了不甚規整的真容來。一灣湖泊,一席流水,虬亂的藤條和被雨打落的枯葉散鋪在山間。腎蕨遍地,松杉入云,楓香樹、青杠樹,再走走,紫薇、桂樹、紅豆樹、尋常的香樟漸次攤開,白頭鵯、相思鳥、噪鵑散在枝杈間,發出靈動的聒噪聲。聆聽著鳥的聒噪,周圍潮潤的氣息打濕了肺部,石板路越往上,更多清幽和愜意穿梭在我們之間。到了其中一座山的山頂,遠眺前方,碧海濤濤,弘福寺的飛檐若隱若現,飛檐之下,是一畔湖。歇了會兒,我的思緒還沉浸在往昔的記憶中,保羅將我拉了回來:“以前,這座山沒有野生猴子,直到1966年,貴州省防疫站六只用于實驗研究的獼猴跑了出來,拐帶兩只關在黔靈山籠子里的猴子,它們占山為王,繁衍到現在,五十多年的時間,族群已經有了一千二百只,可怕吧?”

      保羅自顧自地說,他來這里散步的四百多天里,被獼猴攻擊過三十多次,狂犬疫苗打了兩回。“我并不憎恨它們,你看它們雖然占山為王,可卻不知是被關在公園里,公園和防疫站的籠子一樣,區別只是有形的和無形的。”他說他喜歡獼猴,為了和它們打成一片,還加入了“猴保會”。“猴保會”的全稱是獼猴保護委員會,成立于2007年。猴保會的大部分成員是附近退休的愛猴人士。

      我不明白保羅為什么說起猴子的事情,不過,我和艾莎之所以能在他失蹤的一年半后找到此地,和猴子脫不了干系。保羅出生在海南瓊中一個叫紅毛鎮的地方,在單親家庭長大。六月末有個晚上,她的母親半夜打電話給我,哭訴著請求我幫她把兒子找回來:“他在貴陽,具體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那里有猴子,我聽到了猴子的叫聲。”

      遁隱山林的隱居之士,大概對山水自然、野生萬物都會不自覺生出眷戀之情吧。“加入‘猴保會’有繁瑣的程序,不是本地人很難融入,那些老頭老太太的貴陽土話我就聽不懂。唉,到哪里都有圈子。我后面又退了出來。”保羅云淡風輕地說。我們下了山,穿過涼爽的隧道,瀝青鋪陳的窄路上行人漸多,猴子出現了,落單的一兩只,蹲在石坎上吃面包。緊挨路沿,插著一塊安全提示牌:

      游客朋友,您好!

      據我園統計,2004年至今獼猴傷人累計已達5927次,其中傷勢嚴重入院治療的有二十多人。

      在此,我園提醒:為了您和您家人的人身安全,在觀賞獼猴時請保持2米以上的安全距離,勿逗打獼猴和對其進行投喂,謝謝。

      貴陽市黔靈山公園管理處

      “2021年,在離孟買約五百公里的馬哈拉施特拉邦比德區,幾條流浪狗咬死了一只小猴,猴群遷怒于當地狗群,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它們成群結隊,搜捕、虐殺了約二百五十條狗,還抓傷了當地小孩和成人。”保羅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又轉向我們面前的獼猴。我們走到了獼猴出沒的腹地,猴群漫山遍野,或坐在樹上,或蹲在斜坡,或倒掛在藤條,絕大部分,列成縱隊,將唯一的瀝青路堵住了。攜帶零食的旅客被圍在中間,獼猴湊過去,趁著這當口兒,保羅箭步穿出來,與獼猴保持安全的距離,他在那兒等我。我笑了,想著他愛猴又懼猴的矛盾心理,目光漫無目的地瞥向猴群。猴群里,亞成年猴子居多,帶著小崽的母猴蹲在石巖之上,塊頭大的猴子,警惕地掛在樹枝上,或藏在山坡的巖石旁。

      隨著越來越多的旅客帶著雪餅、達利園面包、蘋果和可樂進來,我被擠了出去。

      “猴子采取的手段十分殘忍,它們將狗抓到樹木的高處,不將其直接咬死,而是不斷襲擾和折磨,等狗饑渴昏厥之時,它們才將狗從十幾米高的地方摔下來,皮開肉綻……”保羅等到了我,我們繼續往前走,過了橋,湖水宏闊,弘福寺孤傲的佛塔矗立于山頂,佛塔之下,寺廟連綿的建筑群清晰可見。我們往上走,他又說起十多年前發生在此地的事情。“當時,一個外省的年輕媽媽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來游玩,她沒有投喂挑逗猴子,猴子也沒有來騷擾她。然而,就在她給孩子換尿不濕的時候,一只猴子沖過來抓掉了孩子的睪丸,并將睪丸一口吞掉。很詭譎吧!”

      保羅露出了古怪的眼神,讓我想起他失蹤前和我相聚的那個晚上。那晚我們都喝多了,他不斷地咒罵著當下的電影行業。臨別之際,他的神色間依舊帶著不甘和抱怨。他走進了地鐵站,走向了他回國后人生最大的滑鐵盧。物質窘迫無須談,以他的才華和能力必然能渡過難關。不過,艾莎對他的評價曾讓我心生困惑,現在,看著他對獼猴冰與火的雙重態度,我驟然覺得自己對艾莎過分苛責了些。

      艾莎發現了另一只死掉的白腰文鳥,她將我拉到客房,抓著白腰文鳥的細腿,在我面前抖動。“陽臺上明明有一只鳥,這只是怎么來的?”“沒準死了,他又買了一只。”“他連植物都不養,是個極度冷漠的人,只關心不存在的理念。”“那怎么解釋屋子里這么多植物呢?”我把艾莎問住了。她想了想,找到了辯詞:“那你怎么解釋這具尸體呢?”“我為什么要解釋?你想證偽,就得拿出證據來。”“我算看明白了,你倆是一丘之貉!”她拎著死鳥離開了,我以為她會向保羅質詢,但直到我們吃完飯,趁著喝過劣質干紅的醉意,一起看起了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她也沒有表現出過激的行為來。保羅像他遵守的居士戒律一樣滴酒不沾,不過他還是破戒了,陪我們一直待到凌晨兩點半——來到此地后,他向來早睡早起。

      我們沉浸在觀影的興致中,討論《紅色沙漠》中莫妮卡·維蒂的走位和攝影機的調度。正值七月,北京酷暑,這里沒有裝空調,房間里卻爽氣十足,空氣里滲透著清冽的山林氣息。窗外,蟲鳥聲交織著,演奏著,恍惚將我們帶到了幾年前為電影理想拋頭顱灑熱血的少年狂放中。艾莎醉了,我也醉了。

      我們睡著了。沉沉的睡意中,外面突然傳出猛烈的撞擊聲。艾莎把我弄起來,說有猴子,我揉了揉紅眼,看向窗外,夜色幽藍,月光在窗臺鍍了薄薄一層光,光色寡淡,把混沌的天地折疊成了同一種簡單的深幽。并沒有什么撞擊聲。困倦襲來,我很快又躺下了。第二天醒來,艾莎神經質地看著我,說我像頭死豬,猴子都快把窗戶敲破了。

      “真的有猴子,又跳又叫的,張牙舞爪,這么大。”她比劃著,從她比劃的尺寸看,黔靈山的猴王也未必能有這樣的體長。“你確定?”“我堅信。”我狐疑地看著艾莎,并不相信她沒來由的第六感。實際上,在她小住的幾天里,她一直在尋找確鑿的證據,來驗證自己對保羅的推斷。“我要訂正我的說法,他得的應該是臆想癥。”

      艾莎在和保羅確定戀愛關系的那段時間里,有一次過圣誕節,她從希思羅機場飛到洛杉磯,她以為保羅真的像他描述的那樣,是一個留學圈備受矚目的導演,但她在機場等了五個小時,失望之余打車到公寓才發現,保羅進了醫院。“他把自己割傷了。”原因不甚了了,但假如他在華裔圈混得風生水起,怎么會割自己呢?艾莎說,保羅每次和她聊天,眼神總是在躲閃什么。我們出去散步的空當,她在屋里做了許多次偵查,結果都無法指向某種假定性的疾病。

      后來,當地新聞報道,黔靈山猴群大規模下山,騷擾附近的民居。我們住的碧云小區,半夜里的確多了幾分吵鬧。“那些猴子從消防管道、從竹子上、從鐵柵欄爬到十二樓,拿石頭砸窗戶,玻璃被砸碎,鳥籠被咬壞,鳥也被抓死了……真奇怪,它們從哪里找的石頭呢?”保羅對來采訪的記者傾訴著。懸在陽臺半空的鳥籠,包裹在藤蔓里的白腰文鳥,的確死掉了。早上我們起床后,發現它躺在保羅的手掌心里,保羅撫摸著白腰文鳥僵直的細爪,眼眸里含著淚。我們勸他,鳥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鳥死不能復生,還是要節哀,可保羅反而更加悲傷了。他把自己關在了書房,整整一天。到晚上睡覺,我和艾莎不僅將窗戶緊閉,還拿膠布將縫隙粘住,生怕猴子變成灰塵落進來。

      在貴陽待了一周,艾莎苦勸保羅回歸塵世,但保羅依舊認定自己已經拍完了那部偉大的作品。“你在這里看著他,我很快回來。”艾莎突然決定要走,我連夜送她到龍洞堡機場。我不明白她究竟發現了什么,也許,女人的直覺再次起了作用。她黎明前到達了海口。保羅的母親在那里。

      “你究竟什么時候拍完了《霧從何處來》?”連著幾天,我一直惦念著問詢保羅此事。此事重大,市儈地說,它關系到一位導演對自己人生的定位和職業的抉擇——假使一個和他擁有著相似才華的導演,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便拍出了震驚影壇的作品,那么,這將足以摧毀他十多年碰壁后總結的觀點:求生存,再理想。人生海海,他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徹底打碎重組,怎么能再次回爐呢?

      “你相信我?”

      “剪輯完成了嗎?”我問他。“當然。”“那我能看一下片子嗎?”“那不行。”“為什么?海報做完了嗎?”“我不打算做。”“你不打算去戛納、柏林?”“我不想讓它變成黔靈山的猴子。”“那你打算拿龍標嗎?”“為什么要拿?”“你不打算在院線上映?”“它本來就是獨立的。”“那你怎么回收成本呢?”“我不需要票房的鼓勵。”“放映模式呢?城市沙龍、網盤傳播還是流媒體?”保羅搖頭。“那你打算在行業內交流嗎?”“為什么要交流?有些東西天生有一種特質,就像‘冬眠’這個詞,本身就帶有意義,不再需要任何補充或造句就能達到它的目的,為什么還要去重構另一種徒勞的意義呢?”“你有點兒危險。”我盯著保羅的眼睛,此刻,保羅坐在我的對面,我能感覺到,他幾乎對我坦誠相見了,也許,他渴望和我訴說這部電影。畢竟,一部偉大的作品,即使再遺世獨立,也需要見證者和記錄者。我正是他邂逅的鐘子期,他也許在若干年前便預見了我的到來。

      “你不想知道《霧從何處來》是怎么拍出來的嗎?”“當然,你是什么時候組建團隊的,主創都有誰?”“你忘了嗎?你是執行導演和編劇,我們后來一起修改了劇本。”“什么?”“修改完劇本,我們馬不停蹄去勘了景,勘景的過程中,攝影、美術、聲音部門都進來了,演員還是你找的。”“你等等,什么情況?演員是我找的,我找的誰啊?”“我啊,你說服我讓我出鏡,演那個霧中的男子。”“你再等等,我說服你出演男主角?”“你別告訴我你忘了。”“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我從蒲團上爬起來,踉蹌站立時,碰倒了兩個花盆。那是闊葉的滴水觀音和芭蕉。花盆倒地的時候,我也跟著倒了下去。我又爬起來。我得抽支煙壓壓驚。

      保羅抽出我嘴里的煙,自己吸了一口,又放回我嘴里。“就像這樣,我們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徹夜討論風格、構圖、調度、燈光、演員走位……”“你確定?”“你為什么要這么問?”“那我問你,我們在哪里辦公?”“就在這里啊。”“團隊什么時候組建的?”“農歷二月初八,佛誕節,哦,這是以前的佛誕節。”“哪一年的農歷二月初八?”“前年,我從北京來這里,你很快就來找我了,正是那時候,我把你拉入了伙。”“你確定?”農歷二月的那幾天,我和艾莎吵了一架,賭氣離開了北京。不過我沒有南下貴陽,而是北上翻越山海關,到了大連。大連有我的朋友庫薩克,一個玩票性質的紀錄片導演。我們在那里度過了愉快的周末,雖是疫情帶來諸多不便,但我還是吃到了皮皮蝦和鮑魚。

      “我本來想使用自己熟悉的表現主義風格,你懂的,那種大開大合、色彩濃烈、視覺沖擊力強的東西,鏡頭采取類型電影的風格,就像戈達爾和希區柯克那樣,不斷跳切,不斷快閃鏡頭,構成一種碎片化的節奏感,不僅折疊、拆分空間,時間也會扭成一團,這個有點像昆汀的環形結構,但和他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時間是相對規整的,我的像一張紙被捏成團,或者說是一團毛線。在這團毛線里,沒有頭緒,沒有時間的線性或塊狀感,甚至不是環形的閉合結構。哪里都是頭,哪里都是尾,哪里也都是中點時間。結果,你否定了我的想法,你怎么說的呢?”“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說?”“你再想想。”“難不成我會說:用一種巨大的形式感去拼湊過于依賴理性和技術的匠氣之作是行不通的,畢竟,這部作品是高度情緒化的,這部電影的風格需要超驗和直覺與之匹配,就像阿倫·雷乃、讓·雷諾阿、羅伯·格里耶的作品。你雖然想要反傳統,但不能用好萊塢獨立電影那一套刻意反叛的東西去加持,所以,我建議,你應該放棄濫用的蒙太奇,回到安德烈·巴贊的門下,去重新梳理長鏡頭與現實的關系。”“對!就是這個,你說的和之前一字不差!”保羅激動地站了起來,“你果然還記得!”他抓住了我的手,孩子氣地搖晃著我。

      以前他搖晃我,我感覺到的是志同道合,現在,他這么把我晃來晃去,弄得我頭暈目眩的同時,感覺到瘆人的冷汗周身流溢。“那后面呢,你說我做了劇本修改,劇本哪里修改了呢?”“架構沒有變,但細節和主題發生了位移。”“哦,具體呢?”“這得問你啊,你是第一編劇。”“我?”“你覺得通過霧表現一切的不確定性過于松散,所以在霧中,出現了祭師的形象。通過一場水中的祭祀,通過符號的編碼、解碼,完成了所指到能指的轉變,即象征。”“在那場漫天飄散著細雨和濃霧的水中祭祀,祭師通過自我的屠戮,完成對意義的指涉。霧也不再是霧,霧中男人的鏡像以水面為介質,當祭師的尸體在水底漂蕩,恰好被沖到霧中男人劃槳的船前,男人將船停下,低頭看向水面。水底,祭師的臉正好對著他的臉。男人的臉和祭師的臉,在那一刻,完成了身份、意義的轉變,他們是彼此,又不是彼此……”

      “完全正確!”

      “在那樣的一瞬間,霧中的男人以另一個自我的肉體的死亡為代價,滌蕩了心中的憤怒,掙脫了物理和靈魂的枷鎖,變成了絕對的自由人!”“對,這就是象征帶來的主題的拔高,它讓一部原本可能淹沒在平庸中的優秀之作,變成了乞力馬扎羅山那樣的磅礴,任何一個評論家都將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它太耀眼了!”“就像雕刻時光的塔可夫斯基,就像最后一位電影大師阿巴斯!”“對!”“那我是怎么說服你成為演員的?你從來沒有演過戲。”“你忘了你說過的一句話?”

      “只有真正把電影當成電影唯一的人才能去捕捉電影?”

      “你看看,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沒有忘掉啊!”保羅變得亢奮起來,像極了我最初遇到他的那個樣子。“就算我們倆共同創作了劇本,你說我們又去勘景,我們在哪里勘的景?”“這兒。”“就這兒?”“在清鎮,在息烽,在修文,我們沿著河流漂游,山峰聳峙,我們行走在林間。霧把第一縷陽光送來,也把第二天的重蹈覆轍送來。七月份攝影機測試,我們前往山林,遇到了懸崖,你的背包掉了下去,害得我們失去了帳篷。我們離公路四十多公里,晚上回不去,只好點了篝火。睡覺的時候一條蛇竄進來,我把你叫起來,驚到了蛇,蛇咬了你的胳膊,你要不信,看看你的胳膊上是不是有傷口。”

      我的胳膊上的確有傷,不過傷口并非是被蛇咬的,那是在今年年初的拍攝現場,美術師做窗戶置景時玻璃意外掉落,玻璃尖兒正好戳到皮肉里。但,新添這個疤痕時保羅遁隱于千里之外的此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正惶惑時,外面傳來砰砰的聲音,我扭頭看去,常春藤和綠蘿的罅隙中,一只猴爪出現了,接著是另一只。砰砰砰,猴子正拿著一根樹枝戳玻璃,它齜牙咧嘴,眼見戳不動,它抓著鐵柵欄,開始拿腳踹。

      “我們被發現了。”

      “什么被發現了?”

      更多的猴子出現了,它們有的拿著石頭,有的拿著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扳手,對著玻璃哐哐砸過來。我們的陽臺前逗留了四五只,其他的猴子大軍則向著更高層撲去,仿若逆流的瀑布。我愣在原地,看著暴怒的猴子,看著深沉的夜色,猜不透它們究竟想干什么。這當口兒,保羅沖過去,將陽臺的窗簾拉上,他神色猙獰而緊張。

      等了會兒,砸玻璃的聲音小了,猴子大概轉移了目標。保羅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他緊張兮兮地走到我面前說:“我能相信你嗎?”“你不是說我們一起完成了《霧從何處來》嗎?”保羅笑了,他拉著我走到廚房的冰箱前,打開中間的變溫層,一只半大的猴子出現了,它的毛發掛著冰碴,三角形的小臉尚未脫去褶皺,耳朵、小手、小腳,展現著尚未斷奶的粉嫩膚色。它閉著眼睛,蜷縮如一個嬰兒,熟睡的、安詳的嬰兒。保羅稱它庫布里克。這下,總算找到了猴群騷動的原因。

      夜還深,月亮被云團遮蔽了。云團溢出的光在魆黑的重壓下,只剩下孤獨的一抹光暈。虬亂的枯枝和瘋長的野草將我們攔在松林里,逃離公路后,我們已經在林子里走了兩個小時。保羅喘息著,拎著密封箱,不斷來回換手。那只箱子里,裝著已然冬眠的庫布里克。鸮鳥在叫,像極了山魈發情時的咆哮。“漫山遍野都是猴子。”保羅催促著我加快速度,他自己卻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軟下去。他說自己看見了猴群在追他,追庫布里克,追那只也許是猴族心中的王位繼承者。

      “你為什么要殺死那只小猴子?”我問。

      保羅向我解釋,這只猴子是意外闖進房間里的,他本來只是想戲耍它一下,便將它扣在箱子里,等從書房出來,他像慣常那樣完成一天的閱讀后伸懶腰放松,結果猴子已經窒息了。“它們經常爬到陽臺,趁著我不注意,將屋里的東西弄得一團糟,真的糟透了。你要是看到那樣的情景,也會怒從心起的。而且,它們還虐殺我的鳥,兩只!”

      保羅踩到了落葉,沙沙聲在我們腳下哀嚎。我沉默地看向他,看向那張棲息在黑暗中晦明難辨的臉。露水著實太多,掠過我的臉,濕透了衣服。鞋子里甚至有了水。“獼猴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你要是不幫我,我會坐牢的。”是啊,如果他像猴子那樣被關在更大的鐵籠中,失去自由,那該多么可怕。不過,縱使我答應幫他偷偷埋掉猴子,一旦想起艾莎對他那為意義而意義的極端性格的評價,又覺得毛骨悚然。

      “黔靈山一共有四個猴群,最大的猴群,他們稱猴王為包子,我稱它為布努埃爾。布努埃爾額頭有一顆痣,蠶豆大小。”“他們是誰?”“‘猴保會’的那群人唄。他們把另外三個猴群分別命名為:蘭花、羅漢竹、端午。頭領的名字就是猴群的名字。”“你怎么分辨不同猴群的猴子?”“很簡單啊,看,看久了你就會明白。”“你想把庫布里克埋在哪里?”“至少得出了這林子吧,我們不能把它埋在土里。否則布努埃爾會像一條安達魯狗那樣聞著氣息找過來,然后用靈活的爪子將庫布里克挖出來。只要它看見死掉的猴子,便能找到我們,無論我們藏在哪里。”

      保羅成功嚇到了我,現在我也成了幫兇,成了鐵牢籠里被限制自由的囚徒,成了猴王布努埃爾追殺的對象。這么一想,我不由得抬頭看向了被枝葉遮蔽的高處,高處森深,空洞得只剩下觸手可及的枝條和旁逸的樹葉,樹葉不時剮蹭著臉,疼痛感時隱時現。“得趕緊處理掉它。”輪到我催促保羅了。很快,我們停了下來,腳下枯枝筋骨被壓斷的蓬松聲變成了軟綿的潺潺,有溪流在我們附近棲息。保羅緊繃的神經變得松弛,他像蛇似的舔舐著風中的氣味,很快找到了溪流。順流而下,三四公里開外,溪流匯集成河,河面開闊深邃,流水像一湍漩渦,裹挾著土腥和濕冷沖向暗夜。保羅讓我把手里拎著的行李袋放下,他打開來,一番鼓搗,褶皺的塑料變成了船。

      “上去啊。”我們把船拖到水邊,他拿牽引繩拴在樹干上,等我先跳上去。“你確定非得走水路?”“水路快,我們到了和海一樣大的湖泊,猴群就束手無策了。”“那,行吧。”我小心翼翼爬上了船,船比看上去開闊得多,我趴在船中間,調整了姿勢,左右空余的空間各能容納一個我。保羅把裝著猴子的密封箱遞過來,又將兩支槳放到船上,解開了牽引繩。“你往后坐,壓住船,我要上去了。”隨著他跳上來,浪拍擊河岸,形成反推力,船失控地離開了河岸。“拿槳,你劃這邊。”保羅指揮著我,船左右漂流,最終牢牢釘在河水中央。我喘息了片刻,腦海中這才愿意相信,以前那個想要征服電影界阿爾卑斯山卻畏懼自然的旱鴨子,真的學到了駕馭山海的本領。

      河面似乎起了水霧,水霧細膩,纖毫之間將原本深沉的夜蘸得發白,發亮。月光從云層里涌了出來,照亮了河面。有水花濺落在船艙,濺落在我們的身上,清冽變成了冰冷。我打了個噴嚏,問保羅我們要去的湖泊究竟在哪里。“我之前漂流過很多次,但好像不是通過這條河去的。”這山多樹多的鬼地方,河流的確很多。“你聽我的就行,我有經驗,到了匯流的地方,只要它足夠闊,我就能認出來。”“你還能區別湖和湖的不同之處?”“當然,這還是我們勘景的時候,你教我的。”“我教你?”“你忘了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看來艾莎說得很對,你真的有臆想癥。”我不想再偽裝出對保羅的耐心。

      從碧云小區逃出來后,我就在琢磨他講的關于《霧從何處來》的一切。某些時候,我甚至產生了懷疑:我似乎真的和保羅一起拍了那部電影,否則,如何解釋我完全理解那部電影表達的主題、采取的視聽風格,以及對演員的選擇呢?我想我可以確定的是:我在某些限定的階段里真的參與了那部電影,但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參與的呢?我無法想象,也不敢再往深處琢磨。電影法則其一:所有的電影在沒有看到成片之前,都不能對它進行任何評價。我和保羅所謂日夜探討那部電影,并私底下將它稱為震驚影壇的東西,可能不過是我們的一廂情愿,雖然憑借我們扎實的電影理論、對東西方電影的透徹理解,它在很多地方的確有著超越當下的部分,且這部分足夠長。

      “你說我們去勘景,我教會了你如何辨認湖泊,我是怎么教你的?”我盯著保羅的眼睛,嘗試著分辨出他眼睛里的謊言。艾莎說的是對的,我是個老實人,而他太擅長玩弄人心。“你忘了?”“我讓你回答。”“你仔細想想。”“你要不說,我就去告發你,把你關進關過猴子的籠子。”“好!別激動!你是這么說的:湖有內陸湖,也有外流湖,有構造湖、火山湖、冰川湖、堰塞湖、潟湖、人工湖,不一樣的湖,氣質也不一樣。這就和拍電影沒什么區別,多練習,多看。好電影和差電影,其實就只有一個電影鏡頭的區別。看一個鏡頭,就知道它的電影語言。語言不過關,就不必看。”“我是這么說的?”“對。”像是我會說的話。“《霧從何處來》中,絕對的電影主角是霧,我們是怎么拍霧的呢?”

      “霧是一種天氣現象,霧是使這部電影成立的基礎。霧代表了朦朧,朦朧是當下的現實狀況,是全人類都要面對的普遍精神困境,要解決如此宏大的問題,必須要回到霧的起點去——”

      “這個起點其實很簡單:水。從哲學層面來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對,這就是你說的。”“從物理層面講,在下沉氣流作用下,當地表溫度和濕度差異過大時,河流湖泊的上方就會產生霧。從電影層面來說,水是霧的故事,霧是水的表達……”

      “這就是我們拍攝前的導演闡釋,是你和我一起寫的。”保羅的眼睛發亮、發光,他看著我,活像膜拜一尊金佛。我忍不住繼續說了下去:“當黎明還在沉睡,山嵐已拉開帷幕。嵐是山的荷爾蒙,是山的力比多。嵐在山之巔,嵐在云層與云團之間,嵐虛虛渺渺,如紗如帳。嵐和云霄舞蹈,便成了雨,嵐在云霄假寐,嵐還是嵐,是飄在蒼穹的嵐,嵐入江河的骨,便成了冰。冰是嵐的戲劇沖突,嵐是冰的一分鐘營救。迤邐而行,漫步至叢林。叢林最恣意,彌天步障最多情。露是霧的紅玫瑰,霧是露的負心人。霜是霧的白月光,霧是霜的西門慶。霧沒有心,也沒有身,永恒狀態是流動,是漂泊。霧無意義,無中心,是解構的霧,又是結構的霧。霧可以被消解,但無法被消滅。霧是永恒的,也是瞬時的。霧是過去的,是現在的,也是未來的。霧的瞬時即雪,過去即凇,未來即霰,當下即雹……拍霧,要捕捉霧的起源,捕捉霧的分身,捕捉霧的奧義,當然,在捕捉的那一剎那,我們可能永遠失去了對它的意義的構建。它雖然還是它,但已經不是我們想要表達的那個它。這就是電影法則之二:所有的表達都會帶有偏差,當試圖表達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最想要的本質意義……”

      “這就是我們拍的有關霧的全部內容!”

      “這么說,我真的和你拍了那部電影嗎?”“是。你也是它的導演。”“我也參與了偉大,并且變成了偉大?”“絕不僅僅是這樣。實際上,電影的創意還是你提供給我的。”保羅真誠地看著我,眼里有了淚花,他終于成功使我相信,我們共同完成了那部電影,而且是以極其成熟的電影理念和技術去創作的。如果果真如此,那部電影的確可以被稱為杰作。

      凝視著保羅的淚花,我忽然也有些鼻酸。干我們這一行,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啊,能完成一部杰作該有多難?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想知道。此刻,在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導演彼此連接著。心的連接。真正的連接。

      我靜默地別過臉去,瞥向被月光潔白、被霧氣迷濛了的河流,河流之外,是黑夜偽飾的樹林。趁著這一瞥,我擦掉了悄然落下的淚珠。就在這時,一雙大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扭過頭來,保羅整個身體壓在了我的身上。他血色的眼睛瞪著我,我幾乎喘不上來氣,只憑借本能蹬著雙腿,試圖踹他,擺脫他的控制,但他死死地抓著我。我詫異、驚恐地看著他,拼盡力氣,吐出了一句話:“為什么?”“告我!告我!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居然要告發我!告發我!告發我……”保羅將我牢牢控制在體重超過兩個我的身體下,他的雙手死死地箍住我的脖子,我感覺眼睛快要爆了出來,意識隨之不受控制地模糊著,耳畔隱約傳出他猙獰的碎碎念“告發我”。船在劇烈地晃動,我希望它能翻過去,將我們傾覆在河水中,然而,直到我徹底失去反抗,意識消失,船依舊漂流在河中央,那樣不動聲色地……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醒了過來。我躺在亂草上,蜈蚣翻過我的臉,爬向身后的山林。我坐起來,天還黑著,霧氣濃郁,迷濛得像什么都沒有。緩了緩,確定自己還活著,我站起來往山林走去。山林夐闊,我確定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盡管如此,我告誡自己決不能沿河而下。河流是我的宿敵。剛才那一幕還在我的腦海翻滾。“以后,再也不能來水多的地方。”我暗示自己,今天算是老天爺保佑,撿回了一條命。“再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運氣了。”我想。

      黑夜散去,黎明終于到來了,不過,黎明被濃霧包裹著,看不清十步開外的東西。我暗中祈禱,希望能順利找到公路,有了公路,城市便不遠了。又走出兩公里,水赫然出現在我面前。我走到水畔,試圖分辨出水的對岸,霧中的水發白,水畔也發白,看不清是水是岸還是別的。“興許是湖。”我念叨著,期待不要看到那個曾和我踏進同一條河流、又將我拋尸荒野的人。沿著水畔走了走,那條紅色的船恍惚出現了。我揉了揉眼睛,再次看過去,那條船依舊漂蕩在那兒,上面沒有一個人。我側了側耳,湍流撞擊石頭的聲音轟隆可聞。好像有瀑布。

      思緒隨霧飄蕩,很快又落在船上,落在保羅身上。毫無疑問的是,保羅不見了,只剩下了船。船在離岸十來步的地方,正是霧可見度的極限。我朝著水畔走兩步,站在了水面前。再往前邁步子,我就會碰到水。

      我在心里猶豫,目光盯在船上,此刻,船像停泊在鏡面紋絲不動,古怪極了。我下定決心,朝著那船走去。我邁出了步伐,雙腿浸入水中,再走走,腿部、腰部全淹沒在了水里。水底夠深的,我得游過去了。這時,我的左側前方,水底有東西漂了過來,我扭頭看過去,保羅的臉,保羅的身,整個人正從水底緩緩浮上來,他睜著眼睛,血水先觸碰到了我的腿。我渾身一激靈,目光掃向保羅那發白的臉的同時,拔腿朝岸邊跑去。

      我跑得很快,直到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我停下來,扶著一棵杉樹喘息。這當口兒,保羅那張腫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那發白的臉,眼睛奇大的臉。恐懼再次纏繞著我,我又跑了起來,任憑內心被不安的思緒攪和得天翻地覆。

      濃霧散去的時候,我終于跑到了公路。公路曲折綿延,朝著山的海拔駛去。我疲憊地走了會兒,翻過山的海拔,終于看見了兩個人影。我等了片刻,等人影變大,我看清了,那是艾莎和我的朋友庫薩克。我早就知道,庫薩克對艾莎有意思,他們倆來了,肯定是勸我遠離山海,回歸塵世。

      白鯉,1992年生,青年導演、編劇、作家,現居北京。主要編劇作品有《亂云、卡車與河流》《出塞》《三個帶羊羔的小孩》,導演作品有《妄想游戲》《夏夜波光粼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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