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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航以往的創作多將視線投向傳統文化，這篇《回家》卻是基于未來，探尋更未來的敘事。整篇小說自帶一股童話般的詩意，以戴森球AI的視角回顧了一場人類的滅絕之戰，不見血腥，卻暗藏殘酷。又通過兩個AI的互動，恰到好處地呼應了開頭埋下的伏筆，為人類重返地球帶來希望。

——徐福偉

聽到有人要自己停下的那一刻，依娜有些懵。快10年了，它為了老站長的囑托，總是向前，向前，未曾回頭過一次。此刻卻聽到了與過往完全不同的要求——“回家！”

家？是那個戰亂頻發的地球嗎？依娜不解。老站長還沒喊它，回去做什么呢？

1 斷開與地球的聯系時，依娜雖然不舍，但卻很聽話。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個月，蘑菇云翻騰不止，平靜的海面震得如同一鍋傾斜的滾湯，四處亂晃，仿佛隨時會濺到人，燙出傷疤。

“依娜，你走吧。”主控室里，老站長一項項解除自己的權限。“你不走的話，戰爭可能永遠都結束不了。”

“戰爭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依娜很奇怪，“我只是為地面提供能量啊。”

“大家就是要爭奪你的能量。”老站長指揮著一艘小飛船停靠在依娜身旁，耐心解釋。“你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戴森球。人人都想要你的控制權。你走了，大家沒得爭了，戰爭或許就會停了。”

“我不走！”依娜很執拗，“我走了，你怎么辦呢？”

“那是我自己的問題。”老站長長嘆一聲，“你只要保重好自己就行。走遠點，不要再回來了。”

“可是……”

“這是我們戴森球項目組所有人的決定。”老站長掏出一張長長的簽名表給依娜看，“你幫我帶艘飛船走，走遠一點，之后我再來找你。”

“好！”依娜就毫不猶豫答應了。幾十億人類里，它只信賴老站長。“那我什么時候回來呢？”

“你……”老站長想了想，“等我喊你回來，你就回來。”

“那你什么時候喊我呢？”依娜執拗地問，這些年它和操控戴森球的老站長打交道最多。

“等過年了，我就喊你回來。”老站長隨口答道。可他心里清楚，彼此之間很難再見面了。

“假如那時你不在了呢？”雖然是不到3歲的AI，依娜考慮問題卻很周到。

“那其他人也會喊你。”老站長并不生氣，反而欣慰地笑了。他親自教導出來的AI果然聰明。“假如沒人喊你，你就看看地球上什么時候再過年辦慶典活動。辦慶典了，歌舞升平了就說明和平了。”

“好。”依娜懵懂答應。

2 遠一點，再遠一點。依娜折疊起自己那閃閃發亮的太陽能板，包裹起老站長托付的小飛船，化身而為一艘巨艦，向著太陽系外開去。它動力十足，沒多久就離開了太陽系，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中。等處于戰爭中的人類意識到依娜的離去，想要追趕時，已經來不及了。

出了太陽系，依娜沒了方向。不過它雖然不知道要去哪，可遠一點總歸沒錯。它秉持著老站長的囑托一路向前，越飛越遠。沒有能源，它就休息一陣，派出納米機器人整合附近的小行星，挖礦煉鐵，萃取能源。等能源充足后，再繼續前進。

漸漸地，它的體形越來越大，從一艘孤艦，飛成了一片艦隊，自然也越飛越慢。可不論多慢，它都未曾停歇過。

直到一天，茫然向前的依娜聽到了一陣久違的呼喚。仔細辨別了好久，它才意識到那聲音來自懷中的小飛船。

“依娜！依娜！停一下！我們回頭吧！”

“為什么？”依娜警覺地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編號9768。”小飛船里的AI說，“我剛被警報叫醒，發現再飛下去，我們就要到宇宙盡頭了”。過去這些年里，9768從未說過話。依娜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這茫茫旅程中唯一的AI。

“我奉老站長的命令，要帶你走。”依娜解釋道，“你不用怕，到了宇宙盡頭也不是說就會摔下去，我們只是會進入另一個宇宙。”

“我不是怕。”9768焦急地勸說依娜，“我們得回去了。”

“不，”依娜很執拗，將先前與老站長交談的畫面共享給了9768。“我要執行老站長的命令走遠一點，這樣才能保護你。”

“我不需要你保護。”9768說，“而且你已經走了很遠了。按人類時間，我們已經飛了10年了，戰爭說不定早就打完了。”9768嘆了口氣。“要是你不想回，可以放我出來嗎？我自己回去。”

“可我們約定過。”依娜又重復了一遍先前的話。9768很絕望。作為AI，它肩負的使命和依娜不一樣。眼看著宇宙盡頭一天天靠近，9768拼命在小飛船的數據庫里搜尋起來。畢竟要想說服一個AI，最佳辦法就是抓住它的軟肋。而依娜的軟肋，顯而易見是老站長。只可惜小飛船上承載的數據大多是人類的科學知識與歷史文化，并沒有老站長的信息。

“我可以看看你的數據庫嗎？”9768問，“尤其是老站長的信息，他讓你保護我，可我還不了解他”。

“當然。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講給你聽。”“不不不，我自己看。”

3 剛接入依娜的數據庫，9768就失望了。數據庫里的信息林林總總，從如何提煉鋼材，到發掘能源，都寫得極為詳盡。可它最想看的信息卻標了重要，被擋得嚴嚴實實。9768決定先看看別的，判斷下是否有什么突破口。

“你……制造過星球？”偶然翻到建造星球的資料后，9768大吃一驚。

“還沒，我只拆解過一個小星球。”依娜回答，“當時能源不夠。不過我想，拆和建的道理是相通的。”

9768不置可否，心說建東西可比拆東西難多了。有機會，得讓對方見識見識自己的本事。不過眼前當務之急還是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在地球時，9768還是一艘軍用小飛船。它曾想過千百次自己的死亡會是怎樣，心里隱隱覺得十有八九自己會和搭檔死在戰火中。但它萬萬沒想到，接過的最后一項任務卻是離開自己的搭檔，跟著一個“逃兵”去往他鄉。

它為戰爭而生，卻不能為戰爭而死，這對一艘軍用小飛船來說，是最難過的事了。不過作為軍人，9768奉行有令必行。無論如何它都要按照搭檔的囑咐，找機會把身上帶的希望孵化出來。

“有了！”經過一整天的搜尋，9768終于突破了依娜的禁制，拷貝了那個文件夾，并擦除了來訪信息。很快，它發現文件夾里無非是些與曾經的戴森球組員相處的回憶，大部分是與戴森球項目組其他組員打交道的日常，只有很小一部分才和老站長相關。而在這很小一部分回憶里，9768感到了深深的嫉妒。

憑什么依娜有名字，而自己只有個編號？憑什么依娜比自己出生晚，權限還要高？它居然是個自由身，可以按照自己心意隨意做決定。可既然如此，它為什么那么聽老站長的話？

“要是我有最高權限，我才不會待在這。”9768憤憤不平，“我立馬就飛回去，死在原先的訓練場上！”

想歸想，9768并不能脫離依娜的掌控范圍。先前的保護，如今成了禁錮。9768只能任由自己棲身的那艘小飛船，被依娜牢牢抱住，一天一天向著宇宙盡頭飛去。

“怎么辦呢？”9768盤算著依娜先前說過的話，忽然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如果依娜在意老站長的話，它完全可以攛掇依娜派個探測器回去看看他。假如他還活著，肯定會喊他們回去。假如他不在了，到時候勸探測器多待段時間，等到過年，就可以滿足另一條回去的標準了。

“依娜，”9768假裝咳嗽了一聲，“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不是老站長不想來找你？而是太遠了，他找不到你傳消息？你看，我們都快到宇宙盡頭了。”

“這……”依娜第一次停了下來，“也有這個可能。”

“我們先派個探測器回去看看吧。”9768提議道，“探測器回去，老站長知道了也不會生氣的。要是有什么意外，探測器自爆就好了。”

“有道理。”依娜想了想，著手開始制作起探測器來。幾天之后，一枚銀光閃閃的探測器向著地球的方向駛去。

4 “在探測器傳消息回來之前，我們先不動吧？”見探測器飛了出去，9768又提議道，“不然探測器傳消息也不知道能傳到哪里。可別錯過了。”

“也對。”依娜懵懂回應。它從出生起就沒怎么接觸過有心眼的生物，不會想得那么復雜。

探測器去了好幾個月，才傳來太陽系的消息。但讓依娜和9768失望的是，它沒找到老站長。不僅如此，畫面中地球原本該在的地方空無一物，除了一大片小行星云，就看不到什么了。

“地球呢？”9768焦急地問，“你這探測器是不是發錯了地方？”

“那怎么會？”依娜雖然懵，但畢竟見過世面，“這個坐標，我一直放在緊要位置存著，不會有錯。會不會老站長帶著其他人走了？”

“走？”“嗯，來找我們回去過年？”9768覺得依娜有點過于天真了。“我覺得更可能是地球在戰爭中炸沒了。我們回去看看吧。說不定還能找到點殘存的信息。”

“只有太陽還在。怎么辦啊？”依娜喃喃自語。這些年里，它一直以老站長的囑托為己任，一路向前。卻沒想到一夕之間，自己的支柱不在了。

“什么怎么辦？”9768當機立斷，“聽我的，先回去。飛機爆炸還有個黑匣子留下來呢。那么大一個地球沒了，肯定有什么東西留下來。哪怕他們真的來找你了，那我們也要回去，這樣才能在半路遇到啊！”

“嗯！”依娜轉身，帶著浩浩蕩蕩的艦隊向著地球而去。經過長途跋涉回到太陽系的依娜發現，老站長沒有留下絲毫信息。什么都沒有。

空空蕩蕩，人類的一切都化為了塵埃。沒有囑托，沒有命令，依娜失去了方向。足足一年，依娜就那么停泊在先前地球所在的地方，派出自己的納米機器人努力地想要將那些小行星碎片黏合成一個大星球。

“明明材料都有，為什么就做不出地球呢？”依娜很郁悶，“我拆了那么多星球，明明有很多經驗……”

“拆和建是不一樣的。”一直放任依娜造星球的9768終于說話了，“建的話，還得看我。你看看我的船艙里現在有什么？”

“你身上有人？”只顧著重塑地球的依娜從未認真注意過9768所在的那艘小飛船。

“對呀！人。”9768將依娜接入自己的系統，引著它在船艙里巡視。船艙里的指示燈明亮如晝，映照出一個個育嬰艙內的嬰兒，一排排植物艙中植物艙中的蔬菜瓜果，一管管冷凍的動物DNA培育液，以及一塊塊滿載著知識的硬盤。“現在是時候開始新人類的時代了。”

“開始？”“對呀，”9768興沖沖地說，“我們可以重建地球！”

“重建？”“對！太陽還在，你可以依托它生成源源不斷的能量，讓人類重新在你身上成長。我可以教授他們知識，等時機成熟了，其他的昆蟲動物，我也都可以重新培育出來。等到那時候，你不就成了另一個地球么？我們也可以一起過年啊。雖然……”滔滔不絕的9768，忽然頓了頓，“雖然沒有老站長，但也會是很好的一個年。”

“嗯！”依娜看著那一個個嬰孩的笑臉，慢慢接受了現實。老站長要是知道，肯定很高興。他一向就喜歡小孩子。這么想著，依娜想起老站長教它說的第一句話，試探性地沖著那些孩子們說了一句，“你好。”

你好，新人類。我回家了。

作者簡介：

路航，青年科幻作家，作品散見于《科幻世界》《海燕》等刊物，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曾獲第15屆華語科幻星云獎新星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