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者》:“好人文化”與素樸的中國農民精神
著名作家梁曉聲認為,建構好人文化的現實主義要“溫暖”。趙海忠的新作長篇小說《匠者》,即是對此積極有益的實踐。這是一部半個多世紀中國北方農村匠人的“文獻史”,鐵匠、皮匠、裱匠、畫匠……沒有圣人,沒有惡人,素樸的筆墨描繪出一個個好人、憨人、實在人,其血脈涌動的都是中國農民的基因。
一、“好人”善良,必能凝聚人心
這部涉及一百多個人物的長篇小說中,典型人物有許多。掩上書卷,我印象深刻的竟是出場不多卻貫穿始終的生產隊長,他是決定村風性質的靈魂人物,沒有他,杏村就沒有清爽的“文化呼吸”。
作品講述的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從山西、山東、河北、天津、上海流落到杏村的人。無論是下放的,還是逃難的、躲禍的、自愿插隊的,都被這片并不富饒的土地和善良的隊長及鄉親們所接納。
農民判斷人的好壞,只有兩個標準:是否有勞動本領,做人誠實。為此,隊長從不歧視和欺負他們。這些杏村“新人”的壓抑釋放了,精神呼吸順暢了,被整治的窘迫心態舒展了,被“罪名”打壓的本領有用了……這就是隊長“德不孤,必有鄰”創造的村風,人人平等、互相尊重。
那位因“社會動蕩”落難到杏村的郝裁縫,一雙擺弄了幾十年縫紉機的手,不會干農活。“一段時間勞作下來,滿手起泡。他不吱聲,默默忍受。好不容易到秋收結束,他(竟)傷心地哭出聲來。”隊長了解了他的身世,不僅安排他“做輕活”,還帶動全村好勞力悄悄幫他鋤地、割麥子。默默幫助他的人是誰,作品里一直沒寫,此處“無名”勝“有名”的一帶而過,即蘊含著“好人”都會助人為樂、行敏言訥的良好村風。
喜歡光腳走路的李大爺,“是從南方過來的……哮喘嚴重……”他用種菜的本領讓杏村鄉親們嘗到了韭菜、香菜、菠菜、油菜等各種細菜,但他住的房子在村落西北角,只有一間,難免風寒冷凍。隊長便謀劃著幫他改善改善……泥工盤量半天,給李大爺加了一個門斗。門斗側墻,迎南留出門洞。從隊房找一舊門裝上,里推進入,很是擋風隔寒。李大爺倍感溫暖,連連夸贊。
古人將“德”闡釋為“外得于人,內得于心”,即告誡人們,當行為能得到他人認可,又能得到自己良知的認可時,你才是一個有德行的人。一個村落“公德”的確立,靠領導樹榜樣。就這樣,隊長通過一件件小事,身教勝于言教地影響著村民,也為杏村形成人人平等的清爽民風奠定了基礎。
二、“好人”勤勞,必有勞動精神
《匠者》在敘事和價值傾向方面最大的特點,就是作者滿懷深情地謳歌勞動者。
杏村勞動者隊伍龐大,令人記憶深刻的是羅鍋“馬裱匠”,這是一位傳奇人物。眾目睽睽之下,與隊長比賽割麥子,隊長第二,他竟第一;沒爹媽沒妻兒,日子卻過得有滋有味……由于業余時間為鄉親們糊頂棚,天天接觸報紙,凡國內外大事,他的消息最靈通;高考時,政治成績近乎滿分;最終卻因其他成績低而落榜……但他一進入勞動過程,讀者必會忘掉他的駝背,與作者一同進入欣賞“造型藝術”的過程。
“裱仰層最難是頭一層。馬裱匠背著鍋,倒彎腰仰脖昂首干活,筋抽得緊。為了順手,他沿西墻開始。他將報紙一邊抹了稠漿糊,把紙邊貼著鐵絲外側向上彎進去,折回來,裹住鐵絲,對粘。如此再把報紙對面的另一邊抹了稠漿糊,裹住鐵絲,再對粘……”作者似以親身經歷,將三道工序寫得極為準確。隨著細節的鋪展,普通勞動者的愜意和尊嚴被激活——他每干完費力的工序,就會坐下來“卷一支煙”,得意地喝下東家沏好的茶水”。人的尊嚴,是奮斗出來的!馬裱匠尚且如此,那么其他人呢?
從李大爺侍弄菜地、田老太做涼粉、郝裁縫做旗袍,到韓泥匠挖堿土、王木匠做梳妝匣,一招一式均浸潤著勞動者的經驗、智慧、快樂甚至愜意,讀者隨之也感受到勞動的幸福。
勞動,為生存。享受勞動,是人的最高境界,因為只有勞動,“人的本質力量(才能)對象化”。以田老太為例,“小粉坨……小孩兒手掌大小,頗得城里火鍋店喜歡。田老太偶然壓出失傳的化德水晶玉粉,還配制一兩粉坨,為杏村做了貢獻。”這就是勞動與創新和奉獻的關系。這樣的情節,反映出作者奉“誠實勞動”“智慧勞動”為人生最高境界的潛意識,所以才有了杏村質樸可親的農民形象。
三、“好人”真誠厚道,懂感恩
在內蒙古中西部方言里,“愣”就是有些傻、有些犟、做事一根筋。所以,有人認為地處寒風很猛的“北坡”,只有“愣”的人才把房子蓋在那里。當姓韓的一家人居住在北坡時,有些“聰明人”立刻高興起來—— “此地就需要個愣貨震著”。戶主43歲,由此被人們戲稱“愣韓”。
寒冷的冬天,愣韓帶了30顆雞蛋到外村泥瓦匠家拜師學藝,主家燉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款待他。愣韓“腦子里固執地思考,要把自己口中省下的雞肉帶給母親。他看見滿圐圙的干凈麥秸,編蟈蟈籠是他的拿手好戲,就給那塊肉編罩了麥秸籠掛起……步走30里,給母親拿了回來”。因為在他記憶中,老寡母從沒吃過雞肉。當他把雞肉送給母親時,老人“雙眼‘叭嗒叭嗒’掉下大大的淚珠:‘我的愣兒啊!’”讀到這里,人人感動。
中國是禮儀之邦。“禮者履也”,“禮者理也”,感恩與敬畏是精神內核。《匠者》中,感恩父母和師長,是杏村人的本分。隊長施政,公開公正公平,言必行,行必果,是感恩眾鄉親;老師從教,德高身正,身教勝于言教,是對事業的感恩……義動君子,知恩圖報的民族向心力由此產生,而孝敬老人是首要的。
趙海忠通過矛盾沖突刻畫人物性格的能力很強。喜歡咬文嚼字的知青紫丹,敏于行而訥于言的“炒匠”老牛,總想占小便宜的三干頭,自帶幾分優越感的隊長夫人等等,都是典型人物。然而,把“道義”演繹到極致的還是那個被稱為“葛旦”的盲人。他曾是上海昆曲界小有名氣的旦角,得罪同行,被害瞎雙眼,不得不流落到北疆,成了十里八鄉有名氣的“大鼓匠”。一晃30年過去,年過半百卻出了事。
杏村沈家辦喪事,請來鼓樂班子。到了關鍵時刻,所有樂器竟都遭人禍害,吹不響了。他只得站起來“雙手抱拳,高聲說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只求逝者饒恕,東家擔待,我大鼓匠請你依規行事,我拼老命奉陪!’”繼而,他讓徒弟把所有樂器擺在靈前,澆上煤油點著,自己則叩頭謝罪。這些樂器可是他們的飯碗啊!就在他把嗩吶哨子也丟進火堆之后,立刻脫掉上衣,在寒風凜冽的冬季赤膊吹起嗩吶,沉穩、莊重、威嚴:“宛如戲曲中畫了臉譜的包文拯。他嘴巴頂住嗩吶嘴兒,深吸一口氣。”頓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萬分驚訝”,被震懾住了。持續的吹奏,吹破了嗓子,吹出了鮮血,感動了主家,吹哭了眾人,最終把自己吹倒了。若非隊長差人把他送到醫院,這位“君子一諾,五岳皆輕”的鼓匠很可能再也站不起來。
無論12歲的七鼓匠為師母張羅修房;郝裁縫在鼠疫來臨時義務縫手套;還是姜皮匠用自制肥皂還三干頭的人情,抑或是田老太與老牛的互相幫助,我們都看到了中國農民“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美德與精神。那么,葛旦呢?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段開設博物館,是驚天動地之舉。葛旦與妻子邀來杏村鄉親的條件只有一個,帶來幾十年前大家“共患難”時的勞動工具。這是對農民質樸精神的歌頌,也是對中華民族無比厚重的農耕文化資源的尊重。
一部《匠者》,描繪出一眾好人,作者將體驗和記憶轉化成真情敘事,回報養育自己的“杏村”,也溫暖著所有讀到了這本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