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人出書,并不只是寫在大銀幕的邊上
在信息推送的算法越來越精確的今天,多線程的即時信息讓我們覺得自己是時間的朋友,無所不知。但去看網上、朋友圈里的分歧甚至是撕裂,大量非理性、無效的討論卻同樣令人觸目驚心。
幸好,我們還有愿意寫書的作家,他們試圖向人們分享不同時代的知識與經驗,經由他們的書寫,歷史與傳統中的普遍經驗和面向未來所需的知識與思想,自時間的兩端向當下匯聚,疊印作智慧的書卷,使“碎片”得以匯合交流,讓我們重新相互理解。
本文要推出的“作家”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便是業界知名的影人。說起來,演員、導演、編劇的主業本該是在大銀幕(或熒屏)上用作品說話,而過往一些名人出書,或找人捉刀代筆,或被人作偽滿紙荒唐,也著實倒了不少讀者的胃口。但近年來,這幾位影人出版的著述卻分明是滿滿的干貨。
《貓魚》“填補了文學上海的敘事空白”
今年7月,演員、導演陳沖的自傳性散文作品《貓魚》由理想國·上海三聯出版社出版。之于這位從影近五十年女明星的文筆,想必經歷過博客、微博時代的讀者并不陌生。
在58歲生日當天,她曾用溫暖隨性的文字與歲月和解:“早餐后我獨自去樹林散步,讓斑駁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灑在我眉間額頭眼角和嘴邊的皺紋……” 2018年,意大利著名導演貝托魯奇去世后,她則寫道:“回想起來,《末代皇帝》的制作像是一場八個月的婚禮,龐大熱鬧而混亂,而我做了八個月的新娘,每天等待著貝托魯奇將蓋頭掀開,又一次愛上我……”不著一字哀傷,卻令人忍不住濕潤了眼眶。
有人說,陳沖是被演戲耽誤了的作家。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她就曾在文學刊物《青春》上發表過個人第一篇小說《女明星》。圈中好友姜文對這篇意識流小說念茲在茲,直言,“陳沖的文字比她的電影更早地被我看到。她的文字源自她的感受力和審美,那股勁兒更像她的眼神兒和笑容。”
非虛構長篇作品《貓魚》的寫作緣起是幾年前,作家金宇澄在上海平江路的一處老房子里吃飯,聽說這里曾是陳沖的祖屋,后來租給了別人,他向她發去照片詢問,兩人就祖屋的話題聊起來。作為小說《繁花》的作者,《上海文學》雜志的主編金宇澄自然慧眼識珠,他力邀陳沖把這些追憶往事的文字寫下來在雜志上連載。
《貓魚》一書的內容,收錄了不少陳沖在《上海文學》上發表的篇章,并在此基礎上做了增補和修訂。全書總計33萬字,時間跨度長達百余年——從上海童年的老房子到舊金山的家;從少女時代“小花”劇組到《末代皇帝》《太陽照常升起》的銀幕背后;從祖輩的往事到父母、哥哥三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內容涵蓋陳沖一家四代人的故事。金宇澄認為《貓魚》的出版,“她的人與事,尤其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填補了文學上海的敘事空白。”
該書出版后,陳沖解釋了書名的由來,“‘貓魚’是當年的上海話,菜場出售一種實該漏網的小魚,用以喂貓,滬語發音‘毛魚’。它象征著那些已經或者正在記憶中消失的昔日,將在書中跟哥哥那條神奇的貓魚那樣,死而復生。”
拍攝《唐伯虎點秋香》期間,鄭佩佩拿起了筆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打女鄭佩佩是邵氏武俠片的當家花旦“金燕子”。對于內地70、80后一代影迷而言,我們不會忘記大銀幕上她飾演的華夫人同星爺一道,把奇毒含笑半步癲演繹成了“居家旅行”必備良藥的經典梗。更難忘她所飾演的碧眼狐貍,那陰鷙又哀怨的眼神殺。
今年7月11日,鄭佩佩因病在美國去世,享年78歲。眾多的追思悼念文章中,人們才知道她曾是個地道的上海姑娘,14歲時才隨母親一道南下香港謀生。上海三聯書店的編輯麻俊生,在追思鄭佩佩的文章中寫道:“佩佩姐是上海人,14歲才離開上海,對上海有著很深的感情,她能操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對上海市三女中的老同學念念不忘,直至晚年仍然保持著聯系,她重登話劇舞臺是在上海美羅城的‘上劇場’,她的唯一一本自傳《回首一笑七十年》也是在上海完成的,她的七十歲生日是在上海和她的親人們老朋友們一起度過的,她還一度想在上海安享晚年。”
想要了解鄭佩佩的上海情緣以及她頗具傳奇色彩的一生,就不得不提到她在2016年推出的《回首一笑七十年》。這本自傳體回憶錄完整記述了她七十年的人生經歷,從出生、童年、演戲、婚姻,到學佛、重出江湖,可謂跌宕起伏、多姿多彩。
提及鄭佩佩如何同寫作結緣?《回首一笑七十年》一書的責編麻俊生介紹說,正是在1993年她的復出之作《唐伯虎點秋香》拍攝期間,“當時飾演華大人的是香江才子黃霑,黃先生文筆了得,在拍片之余不忘爬格子,他告訴佩佩姐,他是靠爬格子養活一家人的。佩佩姐也坦白地跟他講:霑叔,能不能教教我,告訴我該如何寫文章?黃霑告訴她:用心來寫!這樣在等拍戲的時間,佩佩姐也拿起筆寫稿,練就了寫文章的本事。”
本是宅門中人,寫得宅門故事
去年10月11日,著名導演郭寶昌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3歲。斯人已逝,2001年由他執導的電視劇《大宅門》卻依舊是說不盡的話題。觀眾除了醉心于恢弘跌宕的劇情,群星薈萃的卡司,更對這部劇和郭寶昌本人身世之間的互文與觀照充滿好奇。
2021年盛夏,郭寶昌一連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了兩本著述,《都是大角色》、《了不起的游戲:京劇究竟好在哪兒》。若你也是《大宅門》的劇迷,這兩本書則不可不追。
郭寶昌自幼被賣進豪門,飽經滄桑,閱盡世情。是以本是宅門中人,才寫得了宅門故事。在自傳體散文集《都是大角色》中呈現的人物群像叫人過目難忘:隱身宅門的傳奇武功高手和他的紈绔少爺徒弟;外表優雅美麗卻在宅門里扭曲變形的小姐們;樸素善良、卻在被自己賣入豪門又扶正當了太太的女兒面前畏首畏尾的奶奶;長得極丑倒守著最美的媳婦干著最美的活兒、一身壞毛病卻極其善良懦弱的家仆;宅門花園里深藏的古琴文化和古琴大師……在作者看來他們都是被歷史拋棄的小人物,卻是生活里的大角色。對于讀者而言,也不難聯想到電視劇中的人物譜系,也在書中找到了注腳和補遺。
除了拍戲,生活中的郭寶昌癡迷國粹,對京劇舞臺、源流、掌故都深有研究,是資深票友。在《大宅門》的拍攝期間,他就巧妙地把京劇鑼鼓經的元素化用其間。“比如白景琦出生那段,說他生下來就不哭只是笑,用毛筆寫‘白景琦’名字的時候,配樂用的是‘四擊頭’——‘倉、倉令七、倉令七、倉!’四下大鑼(敲擊聲),這是京劇里給大將、主要角色出場時用的。我用在了‘白景琦’的名字上,用在了主角的誕生上。從第一個字落筆到寫完,用這樣的鑼鼓點,強調了全劇最主要的角色出場了。”
郭寶昌自道,五歲起聽戲,迷了七十多年,也研究了一輩子,愈到晚年愈是將“讓年輕人理解并愛上京劇”作為最大的心愿。《了不起的游戲:京劇究竟好在哪兒》這本書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他的“發愿”之作。該書既有開創性闡釋京劇美學本質的理論高度,又具有通俗好看傳播傳統文化之美的普及特性,恰是一本與京劇大俗大雅底色統一的文化著作。
大部頭《夢》的“盡精微,致廣大”
去年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舉辦期間,導演尹力的新書《夢》在廈門首發。“書籍外觀裝幀采用寬銀幕尺寸,定格導演的眼部特寫,雕刻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形象。全書囊括2158張圖片,86.8萬余字,書籍厚度達到11.5厘米,重達6公斤。”以部頭而論,絕對是近年影人出書里的重量級了。
正如《夢》在開頭就出現了“盡精微,致廣大”這六個字,翻閱書籍時,很多人才第一次發現這位導演的多才多藝與勤奮高產。該書突破了傳統圖書的架構,將二十四節氣作為時序,對內容進行區隔,以庚子一個月的日記為主干線索,用獨特的蒙太奇手法,意識流的方式將散在他從藝幾十年的文字、電影、電視、繪畫、攝影串聯起來,展現出一名藝術家在壯闊波瀾的時代變遷中所思、所想、所感。
尹力回憶說這本書的醞釀、萌芽就在疫情期間。“2020年1月23日,知道武漢封城,我關在家里閑的,記了一個月的日記。用一句話可以形容這本書的內容,‘庚子一個月,改開40年’。在這里我們要感恩偉大的時代,這個時代造就了這一代人,用只言片語的碎片編織起我們從事的事業,我們熱愛的工作,我們交往的朋友。點點滴滴,很多人在看書的過程中,一定會感同身受。它留下我們共同的記憶,共同的心路歷程。”
2020年,是電影《我的九月》公映30周年。這部豆瓣評分8.7的佳作,一直以來都被譽為改革開放后國產兒童片的TOP1。彼時,尹力講述了自己對兒童片的認知,“它不僅是一種題材歸屬,嚴格意義上講,更應該是一種影片樣式。我們可以通過兒童片,談我們對生活的所發所感和認識。那種把兒童電影歸屬于‘小兒科’的看法,自身倒顯得有點孩子氣。兒童片也不意味著是創作者‘兒童思維’的質量結果,更不是因為特定的題材而給創作者制造低劣產品以托詞。人們對兒童電影的不屑,往往反映了我們思維的停滯和單向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創作者自己對所要表現對象認識的淺薄甚或無知。”
如何寫好劇本?他手把手教你跨過門檻
在國內當代編劇圈,史建全是一位宗師級的存在。僅舉近三十年來的影視雙壁,姜文執導的電影《鬼子來了》,尹力執導的電視劇《無悔追蹤》,均是出自他的手筆,就可見一斑。是以當他愿意將這身本事傾囊相授,這本今年8月由商務印書館推出的《寫好劇本——編劇是聰明人下笨功夫的活兒》擺在面前,不管是想探究過往經典故事背景的觀眾,還是有志從事劇本撰寫的青年都不應錯過。
“但凡你有別的謀生技能,就別來做編劇。要我說,編劇干的是平地摳餅的活,硬邦邦的柏油馬路上愣刨出一個熱騰騰香噴噴的香河肉餅來,你說難不難?”在《寫好劇本——編劇是聰明人下笨功夫的活兒》一書的開篇,作者史建全如是寫道。
正是深諳此間辛苦,史建全在這本書中沒有喋喋不休的理論,沒有凌空虛蹈的花架子,只寫自己半輩子“擂臺實戰”的經驗、技巧和心得。比如在他看來一部電影的故事梗概,一到兩頁紙足夠了。接下來,他的講解甚至細致到這是什么概念呢?“即A4紙,小四號字,標準空行,空格,開頭寫上電影名字,這個你還可以用大一點的字號,然后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列表,一般不要多,一部電影有三四個主要人物就夠了,電視劇最多也就五六個。下邊就開始寫你的故事,電影一頁半紙到兩頁半紙就夠了,電視劇也就兩三頁紙,在這個頁數里面要把你的整個故事講清楚嘍!”
而面對AI、ChatGPT對行業的沖擊,史建全也給出了自己的灼見:“一個投資老板,如果不是缺心眼兒的那種,投資幾千萬,他一定還是選擇人,就算用 ChatGPT寫了幾版故事,他也還得找專業人士幫他再看看,因為最終下判斷、做選擇的還是人。ChatGPT是基于大數據建立起來的智能對話系統。數據是什么?數據是過去,永遠是過去,加上算法也是過去。所以它的創造性也是一種循規蹈矩。但這東西的殘酷性在于,它會讓很多年輕編劇失去鍛煉的機會。年輕編劇要從寫不成形的大綱開始,這一步將很快被機器取代。”
如此言者諄諄,也難怪尹力導演在為該書寫跋時說,“在同行后學皆為潛在對手的今天,除了對親兒子,誰跟你端肺腑掏心窩子、教你邁左腳抬右腳的跨門檻?史爺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