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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4年“長篇小說專號”|鬼金:駛向拜占庭(節選)
      來源:《紅巖》2024年“長篇小說專號” | 鬼金  2024年09月19日08:30

      內容提要

      因為十年前的一件不平事,艾國義決定回到讓他痛恨的故土,此番只為一件事——報仇。可世事無常,這條路遠比他想象得艱辛。他就這樣輾轉在尋找仇人和救贖自我的道路上,堅定著,迷茫著……

      作家鬼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充滿了他對現實的思考和感悟。讀者在曲折的故事情節里,一窺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喜悲。

      鬼金,1974年生,自由寫作者。所寫小說在《十月》《作家》《花城》《上海文學》《紅巖》《山花》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秉燭夜》等,出版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

      駛向拜占庭(節選)

      文|鬼 金

      從小飯館出來,兩人去了貨站。一個二百多斤的發動機。兩人抬到車上。艾國義心里打怵了,再加上唐克德一百多斤坐在車上,自己根本蹬不動。但艾國義沒說。天熱,唐克德已經汗如雨下了,用手抹了幾把汗水甩在地上,嘴里罵著,狗天氣,熱死人不償命。唐克德看了看三輪上的機器,說,我不坐了,你自己蹬三輪回去吧,不急,慢慢蹬,累了就歇一會兒。我打出租車回去。艾國義點了點頭,看著唐克德上了出租車走了。艾國義坐在三輪車上,點了支煙,開始發愁,心里罵了一句,把我當成駱駝祥子了。但,東西在車上總得弄回去吧。艾國義因為心里抵觸,這蹬起三輪就格外累。他不想走來時的路了。看到一個掃大街的人,頭上戴著一個斗笠,看上去像一個農夫似的,他停下來問,師傅,從這里去楚河巷有沒有近路?師傅看了看艾國義,又看了看他三輪上的機器,說,有,你順著本溪街往南走,走到頭,向右拐到軋鋼廠附近,那里離楚河巷就近了。艾國義說,謝謝師傅。在望城生活那么多年,艾國義還是第一次聽說本溪街。他順著本溪街開始走,蹬蹬停停,也沒覺得多累了。越來越靠近軋鋼廠的時候,他覺得熟悉起來。以前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一趔趄。那氣息包裹著他,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意思,讓他喘不上氣來。

      前面就是軋鋼廠墻外的那片墓地。

      艾國義還在上技校的時候,墓地旁邊有一個大門,叫3號門,可以進入軋鋼廠。每天去上學時,艾國義都從這個門進入廠區。有一天早上,艾國義騎自行車經過這個門口的時候,看到門口圍了很多人。他停下自行車,擠進人群,看到一只紅色的高跟鞋,另一只在幾米以外的路邊。人們議論紛紛,說這里出車禍了。其中一個人指著路邊的一個東西,也是紅色的。媽呀,有人尖叫起來。是心臟。這件事過去多年,即使后來這個3號門被封上了,艾國義還是能回憶起來那個早晨。記得3號門剛封上的時候,很多人習慣了這條路,還要跳墻。為了杜絕跳墻,專門設了保安把守著,被抓到了要扣錢的。現在看來,那個門的痕跡還在,但已經被包圍在野草中了。對于那個出車禍的女人,人們有種種猜想。有說是女人到軋鋼廠找未婚夫,兩人吵架了,女人從軋鋼廠出來,被路上的汽車撞了。也有人說是3號門旁邊的墳地作怪……沒有人看到死者的樣子,那雙紅色的高跟鞋總是讓人浮想聯翩。

      艾國義聞到了軋鋼廠的氣味,那種腥冷的金屬氣味,那種粉塵的臭味。幾個大煙囪矗立著。

      艾國義繼續向前蹬著,找了個相對涼快點兒的地方停下來。他沒看到原來的那些墳墓,也許是搬遷了,現在這里正在建什么。腳手架豎立,混凝土機器喧囂著,幾個民工在腳手架上像雕塑似的。從表面還看不出來建的是什么。

      艾國義想,從回來,也沒去看看蘇瀲滟,還有父母,老倪師傅,于國泰師父。

      艾國義望著那些被挖掘過的泥土,就像土地被挖開胸膛,裸露出內臟,凌亂,坑坑洼洼的,像被轟炸過似的。艾國義竟然看到幾塊遺落的白骨,在泥土里閃閃發亮,白得都刺眼了,對抗著艾國義的目光。這片墳地從日本人建立軋鋼廠那天起就有了。日本投降后,這個軋鋼廠被政府接管。原來叫公元鋼廠,后來改為望城軋鋼廠。那時候還沒有火葬,死了有一個棺材就不錯了。有在軋鋼廠火災事故中燒得最后什么都沒剩下的人,就弄一個衣冠冢。

      艾國義盯著那幾塊白骨,誰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什么人呢。相信很多都是無主之墳了,一大堆白骨埋在一個墳包里都是可能的。在那些腳手架上落著幾只烏鴉。黑色的鳥。聒噪。它們的存在讓這里仍舊保存著墓地的陰森恐怖。一些人的終極之地。但他們更多不是生命衰老的自然死亡,是意外,是事故,是借著軋鋼廠這塊跳板,彈跳到黃泉路上了。

      一些紙錢和金銀箔在風中跑來滾去,在地上打轉轉,好像在尋找失去的主人。有的被草棍羈絆,掛在上面了,像一面小小的祭旗。有的陷入泥坑之中,無力爬上來。

      更遠處是那臺遠離廠區近一公里的廢料場的二十噸龍門車。當年,坐在那吊車里就可以看到這片墳墓,包括活動在墳墓群落里的野貓野狗。因為,很多人都不愿意開,即使在廠房內干活累點兒,也不愿意一個人跑到這臺吊車上。那墳地總讓人瘆得慌。尤其是在夜班的時候,在吊運的過程中總覺得有成群的鬼魂從墳墓里伸出雙手,要把吊起來的物件拽到地下去似的。

      廠房內開吊車的司機不夠用的話,班長就派艾國義過去。艾國義不怕,反倒喜歡,他在這臺吊車上能看到老倪。有時候,活干完了,他還跑到墓地跟老倪說說話,陪著那些軋鋼廠的前輩們抽抽煙。

      軋鋼廠開吊車的司機都稱呼那臺二十噸龍門車叫“流放車”,把廢料場叫“流放地”。不知道第一個這么叫的人是誰。“流放”“發配”都是古時候的事情。對于第一個這么叫的人,艾國義心里有些敬佩。如果哪個司機調皮搗蛋了,也會被“發配”到這里來。被“發配”的人就哀求艾國義跟他換車開。艾國義有時候看著不順眼的同事,就擺起譜兒。那同事就偷偷從衣兜里拿出一盒煙,也不是什么好煙,十塊八塊的,說,就這點意思,我真怕我過去開那臺吊車后回家做噩夢,那都是軋鋼廠當年的一些鬼魂啊!如果被鬼魂上身就……就壞菜了……把我整到那個世界去……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就可憐可憐我……你還沒分配到軋鋼廠的時候,就有一個女的,說看見了什么,后來……瘋了……吊死在那臺吊車上了……

      艾國義說,我就不怕嗎?

      同事說,你命硬。

      艾國義臉色不好了,問,什么意思?

      同事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會武術。

      是啊,艾國義命硬,父母都死了,是一個孤兒。

      后來,妻子蘇瀲滟也死了。現在他是孤家寡人了。

      艾國義可憐起同事,接過煙說,好吧,我就受一次你的小賄賂。然后,把煙從煙盒里掏出來,給班組的人發一圈,一個人拎著飯盒去了“流放地”。

      老倪的存在,總是讓艾國義想起一個理想主義的失敗者。老倪時常喚醒艾國義的文學之心。正是那顆文學之心讓艾國義的內心沒有變得荒蕪。老倪更像是艾國義在軋鋼廠的精神之父。那天遇到生子,再看自己寫的《城》的劇本,那里有太多老倪的影子。這十年來,除了閱讀沒有扔,其他也都荒廢了。

      此刻,站在這里,他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艾國義突然想,讓那個晏清郁復活,讓那個晏清郁復活。可是一想到大仇未報,他又沒有信心了。

      艾國義突然厭惡起這個叫艾國義的人,這個人充滿了人性的污穢。

      在這個下午,那個從前的吊車司機艾國義,死了,徹底死了。現在,他是復仇者艾國義。復仇者。

      一輛黑色的轎車帶過一陣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從他身邊經過,在不遠處停下來。車輪碾壓著地上的幾個紙錢。從轎車里面下來一個人,五短身材,圓臉,一身黑色的休閑裝,是一個胖墩。艾國義看了一眼,有些臉熟,又想不起來是誰。那人看了眼艾國義,也怔了一下,但他沖著艾國義笑了笑。工地的人跑過來跟他說話。他們向工地走去。他們邊走,還對著腳手架的方向比比劃劃的。艾國義注意到那人的鞋底上粘了一枚紙錢。

      艾國義蹲在路邊一邊抽煙,一邊盯著那幾塊遺落的白骨,他想,不知道還有多少白骨仍深埋在這泥土深處,被遺忘在這泥土深處,沒被遷走。如果建筑建起來后,這些被遺忘的白骨造反怎么辦?誰要在這曾經的墳地修建什么呢?掘墓人是誰?把這片墳地遷走也是巨大的工程……難道軋鋼廠已經破敗到連這一塊墳地都要出賣嗎?

      艾國義在那里出神,他的耳朵聽見說話聲,先是嘈雜的,后來,變得清晰起來。他環顧左右,也沒人啊,再看那些白骨,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那些白骨在說話?艾國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再聽。

      只聽聲音,確實是從那些白骨里發出來的,它們對艾國義說,小兄弟,到大地的盡頭去,到大地的盡頭去……

      艾國義的汗毛都跟著豎立起來,心里面撲通撲通的,心想,什么意思?讓我到大地的盡頭去。大地的盡頭是哪里?是哪里?艾國義總覺得這話像是詛咒。也許它們在地底下待的時間太長,都變得狠毒,對人世充滿憤慨和仇恨,深惡痛絕了。

      艾國義蹬上三輪,速度飛快,朝著楚河巷的方向逃去,好像如果他不跑得快點兒,那些鬼魂就會追上來似的。

      軋鋼廠成了艾國義身后巨大的背景幕墻,煙囪矗立,直抵天空。

      ……

      (節選自《紅巖》長篇小說專號,全文見“紅巖文學"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