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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祝新中國成立75周年 《紅巖》2024年第5期|張曉根:水田之上
      來源:《紅巖》2024年第5期 | 張曉根  2024年09月25日06:00

      盛世華誕,普天同慶。七十五載,春華秋實。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周年之際,紅巖文學公眾號將陸續推出系列主題作品,獻禮祖國,為凝心聚力書寫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新篇章鼓勁喝彩。

      ——編者按

      ·水田之上(短篇小說) 

      文|張曉根

      楊景林瞇著眼,仰在門前曬太陽,睜眼一瞥,又合上眼,好像沒看見我們。

      駐村工作隊來他家,是為了告訴他太陽能發電項目,讓他見識一下我們如何給千坪村帶來光明“錢”景。

      楊大明喊,景林叔,老頭鼻子哼了哼。楊大明又喊了一聲,他才睜開眼,鼓著眼睛,如掃描儀掃視我們,陰陽怪氣地說,你們皮鞋蠻亮,是從賓館來的吧?

      我下意識看皮鞋,真是油光水滑,早晨從租住的民房出門時,特意擦去在鄉下沾的泥灰,打了鞋油。

      楊景林拿了椅邊木棍,撐起身,仍像鉤子樣直不起腰,露出牙齒缺位的烏嘴黑洞,嚼出三個字:跟我來。

      楊大明嘴角掛著笑意,說,景林叔,您是不是要李隊長看您的寶貝?

      楊景林顫巍巍地往屋里去,木棍戳地,噗嗤聲在回答楊大明。

      他有寶貝?我一臉驚詫。

      楊大明聳聳肩,向我擠眼笑。

      楊景林家是鄉間很常見的兩層樓,他幾乎用頭拱開堂屋后側的鋁合金門。兩塊木門立現眼前,它們并排斜靠在北邊墻上,下邊墊在兩條長凳上,烏白的面孔,裂開條條縫隙,像楊景林臉上的皺紋,幾個橢圓形的洞如陳年的傷疤。木門面對一張老式木床,讓人想象楊景林是如何與它們朝夕相處的。

      在這個滿是陳腐氣息的房間里能有什么寶貝?

      楊大明見我一臉疑惑,便指著兩塊木門說,這就是寶貝,十幾年前,還在大門上吱呀呢。

      兩塊破得不能再破的木門當了寶貝,會讓人笑掉下巴。

      它們被匪兵燒過……楊景林講起七十多年的往事,干咳不斷,帶著沙啞的聲調,讓我們聽起來有點吃力。楊大明不時插言,作補充。

      大哥楊景華回家看望爹娘。半夜,槍響驚醒山村,也驚醒酣睡的楊景林。屋里滿是煙,他光起腳丫跑,一頭撞到門上,撲到屋外,睜開眼一摸,原來是倒在地上的娘,她伸著一只手,要拉住被匪兵押走的爹。他旋即爬起,沖上去拽住爹,被匪兵踹倒在地。

      娘的號啕聲,劃破了漆黑的夜空。

      匪兵押著爹離開后,鄉親們紛紛趕來救火。火撲滅了,兩塊木大門燒得烏漆麻黑。

      大哥再也沒回來。后來,爹被押著去了鴻鶴嶺,給匪兵擋槍彈,跳下了山崖……

      大哥一直沒回?我追問道。

      楊景林長吁一口氣,張著紅通通的眼,盯著木門上的一個洞干咳。洞仿佛是木門張開的嘴巴,也跟著楊景林咳嗽。

      您別難過了。我撫著楊景林的肩膀。

      楊大明可能聽過這故事,不以為意地對楊景林說,我們今天來,是向您匯報太陽能發電的項目。聽到他這樣說,我馬上來了勁,開始講宏大的太陽能發電計劃。一年下來,每家每戶可增加上萬的收入,還種花種草,養魚垂釣,搞農家樂,大伙兒在家門口就能淘到金。

      楊景林耷拉著頭,兩眼睜得像燈泡,脖子干咳一伸一縮,他的干咳并沒影響我說話,我像向單位一把手匯報樣,講得吐沫子亂濺。我以為他會豎起大拇指,他卻把木棍往地上一戳,甩出三個字:我反對!

      不甚明亮的房里,像突然塞進一團烏云,要刮起十二級臺風。楊景林嘶啞說,田都種不好,搞屁發電!

      這風來得太猛,刮得心頭拔涼拔涼的。我從百里之外來這兒,奔的是太陽能發電,做夢都想把千坪村變為太陽能發電村。我想不明白,田咋沒種好?難道要畝產萬斤才算把田種好?我來接任隊長時,正趕上秋收,收割機在白云藍天下忙碌,黃澄澄的稻谷現場烘干,一車車拖到加工廠。我嗅到撲鼻的谷子香,好像聞到久違的故鄉氣息。老頭子胡說什么田沒種好?他撐著木棍咳得脖子青筋直暴,一副倚老賣老的樣。我本來對他開頭講的故事深有感觸,現在沒一點感覺了。

      楊景林提起木棍,指著楊大明呵斥,你在廣東賺了幾個臭錢,就忘了本?

      楊大明一臉懵圈,木頭樣立著,肯定被老頭子重重打了臉,痛得無所適從。我抱不平。若他果真忘了本,就不會回村當支書,拓路,建學校,帶頭捐資。

      楊大明到底是見了世面的人,調整臉上的面容,線條向鼻子嘴巴拱,打起哈哈,呵呵,看您說到哪了。他笑聲洪亮,蓋過楊景林的干咳,說道,景林叔,我們要去鄉里開會啦。

      我也跟著楊大明說要開會,打起哈哈。

      老頭咳得直打顫,手里的木棍有節奏地晃,嘴唇一翕一合,好像在說,你們走吧。

      樹葉子黃了,是北邊來的風刮的。一大早,風還在刮。

      我陪廠家技術員來栗山組,為安裝第一批太陽能發電設備做規劃。楊大明住這組,帶領全組向“領頭羊”看齊向“火車頭”看齊。楊景林也住這組,但反對太陽能發電就是反對鄉村振興,量他水溝里的泥鰍翻不了大浪。

      楊大明說,過去,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現在,樓上樓下太陽能發電。他突發奇想,在自家別墅的圍墻上也掛滿太陽能發電板,這才有氣勢。

      技術員笑道,安裝太陽能發電設備,不能這么隨便。

      他講得頭頭是道,幾個人豎起耳朵。

      鐵門外響起刺耳的干咳聲,一根木棍戳進鐵門,隨后一只烏黑的棉鞋出現。楊景林雙手揣著木棍,佝僂著進來,右腳前踏,左腳靠上來。又提右腳,左腳再靠上來,木棍咔噠咔噠擊在水泥板上,沖擊每個人的耳鼓。他躥了過來,木棍撞到楊大明的胸口。

      楊景林立穩腳跟,立目橫眉,向楊大明射出兩道逼人的光。

      我們都怔住了,沒反應過來,就見楊景林騰出左手,一把抓住楊大明的胳膊,拖著往外走。

      您這是要干嗎?楊大明想立住,但楊景林傾斜著身子拉扯,脖上的青筋如條條蚯蚓在爬。木棍戳在地板上,仿佛要戳出火星子。他只好攙扶著楊景林出門。

      他們一高一矮,一正一斜,拖拖拉拉往村口滑行。

      我們滿腹狐疑地跟著他們,出了村口,過了一座石橋,走在彎彎扭扭的田埂上。

      眼前一派冬天的景象,北邊來的風,吹過滿是灰色禾樁的水田,幸虧還有油菜的綠意點綴其間,讓這個世界沒有失去本真。

      上了一個坡,他們停下,張望腳下的田,田里長滿枯黃的草,一棵雜樹光著膀子,站在田中,傲視這一方天地。

      楊景林就勢一歪,坐在沒有水只有枯草的田里,咕嘟咕嘟說著什么。

      楊大明像被楊景林使了定身法,兩眼呆滯,神情恍惚。

      我們靠近他們,聽到楊景林在問,你砍的是右腿吧?他伸出柴棒般的手,捋起楊大明右腳褲管,膝蓋上露出一條蜈蚣似的疤。

      我們不解地看著“蜈蚣”,楊大明抖著右腿,“蜈蚣”好像在一上一下爬動。他扭著頭,哽咽說,當年家里人多田少,我與新婚老婆在這里開荒,砍灌木叢時,砍到膝蓋,血流了一地。他慢慢蹲下,揉著膝上的“蜈蚣”,好像現在仍在痛,痛得眼睛紅了,淚水也冒出。

      楊景林拿起木棍,敲了下楊大明黑亮的皮鞋,數落說,栗山組兩百二十畝田,有二十六畝長草,千坪村三千一百畝田,有三百多畝長草,你書記咋當的?

      他又敲了一下楊大明的皮鞋,眼里滿是怨氣。

      楊大明低頭,草葉劃過,條條抬頭紋像是剛剛被劃開的。

      有位技術員沒聽懂楊景林話的意思,很不合時宜地說,這塊荒田向陽,很適合太陽能發電。

      楊景林白了他一眼,田里都搞發電,你去吃石頭,吃泥巴?

      那位技術員被噎得說不出話,好像真吃了石頭泥巴,他只是說說而已,老頭子就這么較真。

      遠道而來的風一點也沒減弱飛奔的勢頭,在空曠的原野上吟哦,冷意襲上心頭。

      景林叔,回去吧。楊大明扶持楊景林,但楊景林鐵砣樣扎在田里,直到楊大明答應不再讓這些田拋荒,他才擤了把鼻子,對著枯草干咳兩下,掙扎著爬起。

      楊大明半扶半架著楊景林,走在高高低低的田埂上,腳步一深一淺,搖搖擺擺的,像相互攙扶的兩個醉漢。

      兩位技術員一聲不吭,等到楊大明把楊景林送走,他們才問,太陽能發電還要不要規劃?

      當然規劃。我毫不含糊地說。

      楊景林上訪了。

      這個老頭,得尺進丈。村里同意修渠了,還要什么改田!一周前,他找過我和楊大明,要把太陽能發電的錢用到改田上。我們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項目資金專款專用。他撅著屁股,氣呼呼地拿著木棍戳,不像戳地板,而是要戳我們,嚇得我們連連后退。面對老頑固,惹不起,躲得起,讓他獨自嘀咕,獨自戳空氣。

      我坐楊大明的小車,前往縣信訪局,心里五味雜陳,呼吸道積滿了濁氣。老頭子說搞太陽能發電是花架子,這是對駐村工作隊的全盤否定。

      一片黃葉在車前飛旋,砸在擋風玻璃上,像是砸在我頭上。來千坪前,單位領導說過,農村不比機關,要有思想準備。我付之一笑。自己是農家子弟,喝井水吃紅薯長大,經歷過雙搶磨礪,對農村了如指掌。現在看來,過高估算了自己。

      楊大明見我拉長苦瓜臉,便打開車載音樂,想給苦瓜臉涂抹一點歡顏。《高山流水》的古箏聲似泉水叮咚,落在我耳朵里卻讓人覺得嘈雜難忍。

      李隊長,我在見到那塊荒田后,常夢見當年公社開大會的場景。我戴著大紅花,公社書記把“新時代南泥灣開墾者”的獎狀頒給我。在支書楊景林的介紹下,我入了黨。天吶,我夢見自己拿柴刀砍灌木叢,砍著,砍著,砍到膝蓋,還砍到頭上,不知哪一天,還真把自己砍了……

      我沒心緒聽楊大明啰里啰嗦,把頭扭向窗外,心想他不應這么說喪氣話,該想著去信訪局怎么說服楊景林。

      他停頓了下,囁嚅說,太陽能發電,投入大,又沒技術。

      我扭頭,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投入大,找錢,沒技術,派人學。

      他悶著頭,不再吱聲,車里仍是難聽的古箏聲。

      縣信訪局在縣政府入口西側,兩扇鐵門呈八字形張開大嘴,門有寸余厚,可抵擋拳打腳踢。

      我們走進一樓接待室,只見楊景林端坐在黃皮沙發上,繃著一張老黑臉,懷抱木棍,死死盯住穿“藍棉襖”的工作人員,用目光把他釘在座椅上,生怕他逃走似的。楊景林保持原有姿勢沒動,好像沒感覺我們來了,而“藍棉襖”像遇到救星,趕忙起身迎接。

      我和楊大明一左一右地坐到楊景林身邊,他以為要挾持他出信訪局,像彈簧樣彈起,拖起木棍,準備逃跑,絆倒了腳邊滿是茶水的紙杯,濕漉漉滾動。他踩著水跡,向前滑去,我倆忙攙扶,他才沒倒下。穩住腳跟后,我們又攙扶他坐下。他不肯與我們同坐一條沙發,“藍棉襖”將另一把椅子搬來,他才坐下,兩眼圓鼓鼓的,手握木棍,如握著一桿槍。

      老頭咳嗽起來,臉頰上劃開道道烏青的線條。“藍棉襖”遞來幾張抽紙,他拿抽紙捂住嘴咳,止住咳后,把抽紙揉成一團,放進口袋,瞄了一眼我們,不緊不慢地說,刀把田、黃鱔丘、斗笠嘴,這些小田不好種,還有,許多田的土都板結了,產量又低,你們不改田,搞什么屁太陽能發電?

      老支書啊,太陽能發電專款專用,資金不能挪到修渠改田上。我重復著一周前說過的話,對著“藍棉襖”道,您說說,是不是專款專用?

      “藍棉襖”張開嘴,又閉上,大概感受過楊景林的厲害,不想輕易發言。

      其實,太能發電項目的審批還在排隊,我們單位的五十萬要等明年財政預算通過,現在說項目資金為時過早,可不這么說,又該怎么說呢?

      以前,楊大明與我是同一戰線的,這次,他不知哪根筋搭錯,忽然變了口風,當場表態,將贊助太陽能發電的五十萬,投到修渠改田上。

      我頭轟的一聲響,像被炸彈炸得眼冒金光,原本用這五十萬作為太陽能發電啟動資金的想法,頃刻化成泡影。

      來的路上,我就察覺到楊大明對太陽能發電有看法,沒料到他這么干脆就把我賣了。

      “藍棉襖”連連稱贊楊支書,滿臉堆笑,說,老支書,問題解決了,您現在該打道回府啦。

      楊景林手持木棍,緩緩站起,木棍指著楊大明,說,你早該這樣,搞得老子跑到這里來。

      “藍棉襖”提示我們該陪楊景林回了,楊大明拉了我一把。

      我橫了他一眼,氣惱極了,又無奈何。

      一群麻雀急速地飛落在電線上,望見馬路上停著五個龐然大物。

      穿“灰棉襖”的男子四腳朝天地仰在路中,嘴里叭著煙,縷縷煙霧飄向五臺挖掘機。

      幾十個吃瓜群眾嘻嘻哈哈,等著看好戲。

      我與楊大明商量好了,先修渠改田,再太陽能發電,用鄉里話說,一雙手先抓一條魚,再抓另一條魚。面對這個躺地男子,我暗捏一把汗,對他說,鄉里鄉親的,有什么要求對我說。他瞟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煙,展開雙手,故意把雙腿叉開,擺成“大”字形。我試著拉他,“大”字牢牢釘在水泥路上。

      他擋路,是因他種了幾十畝水田,但從未出過土地流轉費。修渠改田后,村里成立專業合作社,種田就要出流轉費。楊大明氣得鼻孔冒煙,一腳踢去,腳尖卻落到水泥路上,吼叫,豬腦子,咋想不明白?修渠改田后,你到合作社上班,像工人樣拿工資。

      兩千塊一月,塞牙縫都不夠!男子叭了一口煙,煙霧飛向楊大明。

      大伙兒哄笑,有的還吹起口哨。

      楊大明手一揮,兩個壯漢撲來,一把拽起躺路男子往一邊拖。男子搖頭扭擺,雙腳亂踢,歇斯底里地叫,村干部打人啦,大家快拍視頻,發網上!

      有幾個群眾拿起手機拍,兩個壯漢不吃眼前虧,趕緊松了那男子。

      剛剛發動的挖掘機,又被飛奔而來的“灰棉襖”擋住。吃瓜群眾的胃口又被大大吊起,個個伸長脖子,看劇情的起伏。

      嗯哼!一聲咳嗽像劇情里的轉折。大伙兒看見楊景林手持木棍,拖著兩腿,搖晃而來。人群忙閃開一條道。他舉起木棍,沖著“灰棉襖”叫道,滾開!“灰棉襖”趴在路上。紋絲不動。楊景林的木棍直接落下,擊在他屁股上,他像死狗子樣,哼都沒哼一聲,仍趴在路上,楊景林氣得罵狗東西,揮棍給了第二下,他屁股拱了拱,還是趴在路上。楊景林撇著嘴,一哆嗦,棍打在他小腿肚上。哎喲,他像烙餅樣快速翻身,叫道,景林伯,咋跟著他們欺壓老百姓!楊景林又揮起木棍,吼道,老子就欺壓你!眼看木棍要擊到膝蓋上,“灰棉襖”立刻如刺猬般縮身,滾到路邊。

      誰要亂來,阻擋修渠改田,老子的命就交給誰!

      人群沒一個敢吭聲。“灰棉襖”爬起,抖抖身上的塵土,悄悄溜走。

      挖掘機轟隆隆開進栗山組的水田,人們一窩蜂跟著往前跑。

      我對楊景林突然有了好感。要不是他,恐怕要報警了。其實,老頭子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壞。

      楊景林從衣兜里掏出報紙包裹的東西,交給楊大明。報紙上墨筆標注:五千一百八十二元三角。打開報紙,里邊是皺巴巴的鈔票,最大的面額一百,最小的一角,從小到大排列,厚厚的一沓。

      看著金字塔似的鈔票,我對楊景林有了由衷的敬意。

      技術員和記者來了。記者要楊景林把錢重新交給楊大明,好讓攝像機對準交接儀式拍特寫鏡頭。楊景林連連搖頭,記者不罷休,就將攝像機對準他,拍正面鏡頭。他轉身,待記者繞到正面,他又轉身。

      楊景林拉長臉,錢,我不捐了。

      我驚愕地看見楊景林滑到楊大明跟前,拿了報紙裹著的錢,往棉襖兜里一塞,氣呼呼地說,沒整出屁樣,就瞎吹。他拄著木棍,一搖一晃地離去,歪斜的身子飄移在我的視線中,虛幻成一道道影子。

      挖掘機從楊大明家的荒田開挖。記者的鏡頭拍下鐵臂挖下雜樹的一瞬。大樹翻了一個跟斗,以這樣的方式告別過去。

      小田開始破埂合并成大田,水渠也動工疏通加固。技術員指導土壤改造,灑石灰,中和土壤,施上有機肥。

      記者走后,楊景林兒子送來捐款。

      電視臺拍攝的修渠改田視頻在村里多個微信群轉發。鄉賢們紛紛解囊,大伙兒加班加點,要趕在明年春插前完工。

      大雪紛紛揚揚,北風呼呼刮著。

      楊景林家的堂屋里燃著一盆炭火。他半坐半躺在竹椅靠背上,微閉著雙眼,兩頰凹陷,面色暗紫。

      幾天前,一輛三蹦子頂風冒雪,突突跑來,嘎地停在田邊。楊景林兒子向我和楊大明揮手,我爹來啦!

      楊景林戴著灰氈帽,裹著泛黃的軍用棉襖,上下已沾滿雪花,像個雪人坐在車廂的木椅上,抱著那根磨得光溜溜的木棍。

      我倆趕緊奔向三蹦子。

      楊景林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如同X射線穿透心胸,他不會嘀咕什么吧?

      他艱難地抬起木棍,指著我沾滿泥土的膠鞋,連連咳嗽,咳得說不出話。

      他兒子抹著淚說,爹硬要我帶他來看看水田,也許這是他最后來看水田,他肺癌晚期,今早還咳出了血。

      我和楊大明看著三蹦子上的雪人,心里一酸,要他兒子快回家。

      屋里翻騰著炭火帶來的熱氣。我站在楊景林的左邊,楊大明站在他右邊。我抓著他的左手,楊大明抓著他右手。他左手冰涼,右手肯定也冰涼,唯一表明他還活著的是他抖動的手。

      老人吃力地撐開眼皮,嘴角欠了欠,斷斷續續念著楊景華的名字,還說什么太陽能發電。天吶,老頭還在反對太陽能發電,讓我無語。

      他兒子俯耳貼著他的嘴聽了會兒,轉述他說話的內容,太陽能發電果真好,修渠改田后,可以搞……聽到這話,我像坐過山車樣,從最低點躍到最高點。他兒子又從躺椅的毯子下拿出《太陽能發電基礎知識》的書,這是兒子的兒子從網上給爺爺買的。我一手拿書,一手握住楊景林的手,眼眶像決了堤,淚水嘩啦流。

      他兒子接著說,這么多年,爹惦記著大伯,唉——大伯不知在哪。以前我們找過,沒找著。現在爹要我們趕緊去找,趁他還清醒。到哪兒找啊?李隊長,楊書記,你們能不能幫忙找大伯?

      我和楊大明連連點頭,答應一定去找楊景華。

      回城后,我特意去了市委黨史辦,翻遍Y城黨史資料,沒見楊景華丁點兒記錄。不過,黨史辦的工作人員說,有位當年在鴻鶴嶺上打游擊的獨臂老游擊隊員還活著。

      我趕忙去光榮院。

      他叫王德順,曾在與匪兵肉搏時左手被砍傷,昏迷了十多天,人醒了,左手沒了。

      王德順耳背,好在我對著他耳朵大聲喊“楊景華”時,他能聽清楚。他抖動空蕩蕩的左臂,將“楊景華”念叨,轉了轉眼珠,右手猛拍大腿,哇,楊景華好像拉肚子,死了……

      您再想想,他是不是楊景華?

      我記不清了,好像拉肚子死的姓方,楊景華是不是隨大部隊走了?

      啊,他應該隨大部隊走了。我堅信,沖著他耳朵大聲說。

      可是,隨大部隊走了的李春林回了,楊景華咋沒回呢?

      李春林呢?

      幾年前,見馬克思啦。

      接下來,我再怎么引導王德順,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弄得我心上心下,不知所云。

      不知該不該向楊景林說王德順的回憶。若果真像王德順所說,楊景華拉肚子病逝了,楊景林肯定受不了。若楊景華隨大部隊走了,也該有消息,要不,成了地下工作者,這類人大都隱姓埋名。多年來,楊景林一直認為哥哥是大英雄。無論如何,我得把他哥哥想成大英雄。

      回村后,我對楊景林說,我在書上找到有關楊景華的記載啦!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只能這么說。當年,您哥哥隨大部隊走后,成了地下工作者。

      楊景林眼睛睜得麥李子般大,兩滴豆大的淚珠,翻過眼眶周邊的皺皮,滾落到竹椅靠背上。

      漫天雪花飄飄灑灑。改造完的栗山水田上,正在編織一幅春歸的圖景。

      正月初四,我在城里走親戚,突然接到楊大明電話,說景林叔快不行了,無論如何要見到記載楊景華的書。

      根本沒有記載楊景華的書,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人家天天念叨書,不見到書不肯閉眼睛啊。

      我懷揣《Y市英烈傳》匆匆回到栗山,這本書是我曾在舊書店淘到的,上面記述Y市六縣三區的英烈事跡,從頭至尾,沒有楊景華的記錄,可它畢竟是一本英烈傳記。

      雪過天霽,道道紅光映射雪白的世界。我趕到景林叔家里,他已躺在門板上,蓋著厚厚的棉絮,老人家大口大口呼吸著,爛西紅柿般的眼睛半閉半開,陽氣耗盡的面容。他叮囑家人,自己離世時,一定要躺在兩塊木大門上。

      我看見景林叔枕頭邊露出烏白的小洞眼。曾燃燒過的木大門,如此與一個氣若游絲的老人相依,彼此的氣息相互滲入。他肯定在等我給他一個交代。

      我能交待清楚么?

      我輕聲地喚著景林叔,忐忑不安地說,景林叔,我給您帶書來了……

      老人家猛地睜開眼睛,深陷的眼窩冒出點點光,下意識抬頭,卻抬不起。他很激動,棉被蓋著的身子在抽搐,口里發出呼哧呼哧聲。多年來,積在他心頭的疙瘩該放下了,他將無牽無掛地去另一個世界。

      他兒子將耳朵貼近他,聽了一陣后,對我說,爹要你念給他聽。

      手里的書差點滑落,我很快從驚慌中鎮定,腦海里立刻閃現靈感,像小說家樣編好故事。我翻開書,假裝照著書上讀起:楊景華,Y市L縣人,早年在鴻鶴嶺上打游擊,一九四八年隨大部隊南下,后成為我黨地下工作者,因叛徒告密,于一九五〇年犧牲于解放前的海南島……

      在場的人無不淚光點點。楊景林眼睛像開了閘門,淚水涌出,滑過臉面,濕了枕巾,滲到木門上。

      我不忍心繼續讀下去。書上一個一個與所讀內容無關的方塊字,如芒刺般,扎得我遍體鱗傷,渾身顫抖。

      楊景林用盡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頓地說,我——對——得——起——景——華——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