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8期|李壯:322 房間
放月亮:給即將出世的兒子
漫步。抬頭。每十米一次折返:
月亮也這么跟著我。今晚
我像是也變回了孩子
用無形的風箏線放著月亮
頭頂落盡了葉子的樹杈
嘩啦啦刮擦這枚天體就像
它們在秋天刮擦雙層巴士的頂棚
想起來都像是很古老的事了:
那么久那么久以來
我都一直呆在這人世的車廂內
整片天空、所有那些發光的
和不發光的星球
也一直跟著我漫步往返:
我曾像個父親那樣放牧它們
而它們照著我長出胡子
它們照著我真的變成了一個父親
送外婆
外婆,你走那天的晚上
我坐在窗邊抱兒子哄睡
他剛剛滿月,全不認得這世界
有點兒像多年來的你
外婆,那晚的窗外繁星滿天
銀輝在我兒子的臉上分出光影
從鼻子往下,我忽然間認出了
大家說他像你的部分:仿佛在長長的
走廊盡頭,你終于推開門離去,但夕陽
已把你細長的影子鋪向我們。記憶
和神態落滿我們每個人的臉。
而我就此計算血脈的比例:像愛一樣
這延傳也是不會被死征服的東西
今夜,其實是四分之一的你,正抱著
八分之一的你……我們就這樣輕輕地
慢慢地搖著哄著。仿佛你和我們
都無窮無盡。這一定如很多年之前
窗外也是繁星滿天,你抱著我
像抱著一種從不會真正消失的故事
抱著過去未來人類所有的日子
322 房間
——兼致兒子小括號滿月出院
這里曾是你最初見到的世界
在這里你觀察、你伸出手去
他們以為你摸到的是虛空
其實你摸到的是活著?;钪?/p>
就是伸出手去摸一摸
至于摸到些什么
我們稱之為命運。而現在
你就要離開這里
你很快會再也無法記起它
在這個空間里活著的感覺
將變得那么近又那么遠
別難過,不止是你不記得
我們誰都記不起所見世界
最初的樣子。就好比此刻
面對你身后空空的房間,我忽然
懷念三十多年前我自己的那間病房
卻記不起來。你在這房間住了一月
然后忘掉。我們每個人
在這星球住了一生
然后也忘掉。忘掉才是本能
而記得,實在是一件太過
意外和奢侈的禮物。所以你把禮物
藏在哪里了?這床欄,這布簾
這在夜晚會被哭聲按亮的小小臺燈
還有對面三樓上那些探頭探腦的鴿子們……
你曾在哪里見過它們?又把這些畫面
落在了哪一座花園?其實多么寶貴
這小小的房間曾是你最初的
和整個的世界:這世界里沒有破碎
沒有支離的銳角……像是在某個
自古都未能成真的夢里
你睜眼于是看到,哭泣于是得到
醒來然后忘掉,甚至都不必
去定義和辨識親人
因為每一張陌生的臉孔都愛你
路遇西瓜蟲
它準確的名字叫鼠婦。這是我
后來才知道的事。
在很多年以前,它只是叫西瓜蟲。
那時我還小,它的遙遠的先輩
也還小。也還活著。
那時的我們只懂得用生命中
已被理解的事物給世界命名
我們的生命里有西瓜
但是還沒有鼠。也還沒有婦。
今天我又遇到它:在遠離家的地方
踢完足球。疲憊。大汗淋漓
很多事都不想再去想了。
然后我看見它慢匆匆地迎向我。
那名字吻上我的嘴:不是鼠婦
是西瓜蟲。我默默地叫了它一聲。
在意圖之外,一只渺小的活物
被另一只同樣渺小的活物遇到
其中一只在心底
叫了另外一只的名字。
它當然沒有聽到
它沒有抬頭示意因為它原本
也沒有可以抬的頭。
但我看見它繼續迎向我
慢匆匆地,帶著小小的顛簸
我當作那是用整片大地
在向我頷首了
三星堆文物北京展:寫給小括號
在北京看到這些奇怪的面具
是一個意外。所謂意外就是
規劃了又規劃不到的事
就像你。就像我們每個人。
就像人類的繁衍是被規劃好了的
而具體的出生,從來都是意外。
從沒有生命是聽從生命的
你是你、我是我,都在規劃之外。
現在想來,按規劃我們本該
在四川廣漢鴨子河南岸遇見
——我指的是我和這些面具。
我們也該在四川廣漢鴨子河南岸遇見
——現在,我指的是你和我了。是的,
本來想試試在那里接你來這世上。但你自行到早了
我們便退掉航班,開心地為你鋪桌子。
所以這算是補償嗎?當我們試圖與世界
重建一種并未存在過的邏輯相關性
隔著母親的肚皮其實你看不見這些古物
但無所謂,因為人間絕大部分東西
我們也看不見。所以這算是安慰嗎?當我
猜不透這些青銅的形象究竟是從哪兒來
猜不透你究竟是從哪兒來,并且
從不期望你會在將來開口告訴我……
任何一種美妙的神秘,就在用食指
輕輕按住我的嘴唇:它說什么都
不必問。已經有足夠多的問句
在前面等我們了。盡管我仍在等你開口
朝我問。或者陪我問。我知道我注定
不會有足夠的答案。但你的問本身
就已經和這些銅一樣古老而確鑿了
李壯,1989 年生,就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