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散步,故我在
從人類歷史來看,物理學家總是能夠源源不斷地為大眾提供談資與話題,比如牛頓、伽利略、愛因斯坦、玻爾、海森伯……他們的思想、情感世界甚至生活習慣等等是我們抵御乏味生活的養料。電影《奧本海默》中,奧本海默在湖畔與散步的愛因斯坦偶遇,后者對他說了幾句意味深長的話——這當然是天才編劇的杜撰,但愛翁的散步習慣的確是出了名的,據說他在普林斯頓大學工作時,每日來回走一英里半的路程。他的散步,應該不是我等凡夫俗子的健身行為,換句話說,要他如凡人般散個步,似乎也很難。無獨有偶,海森伯也喜歡散步,當年玻爾對他的器重,也始于一次散步,他后來甚至說:“我的科學生涯是從這次散步開始的。”
在散步中獲得自由和寧靜
科學意義上的散步如此,人文意義上的散步同樣精彩。1981年5月,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的第一句便是:“散步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行動”,接著,他又說:
散步的時候可以偶爾在路旁折到一枝鮮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別人棄之不顧而自己感到興趣的燕石。
無論鮮花或燕石,不必珍視,也不必丟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美學散步》并非一般的散文作品,而是重要的學術著作,但對于饑渴的1980年代的讀者,這是何等心潮澎湃的啟蒙。時至今日,記憶猶新。
美學散步抑或“散步美學”顯然不是生活中的一種身體行動,實則是一種學術的、心靈的姿態。相傳宗氏晚年,亦常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但似乎未見具體的、類似《歌德談話錄》那樣的隨性闡發,這是多少有些遺憾的。
瑞士德語作家羅伯特·瓦爾澤的名字,近年漸為中國讀者知曉,也讓我們了解到另外一種人生。1929年,51歲的瓦爾澤被姐姐送進精神病院,開始了差不多與世隔絕的生活,幾年后擱筆,卻近乎癡迷地開始了徒步旅行。
我像個杰出的流浪漢、優秀的扒手或無所事事的街頭流氓,在大街上浪蕩閑逛,走過種滿蔬菜的園子,深嗅一路花香,行經茂密的果樹林和灌木叢,途遇黑麥、大麥、小麥間雜的高聳莊稼地,經過堆滿木材樁子的木料場和茵茵草地,涉水穿過潺潺流淌的小溪,與各式各樣的人士——比如吆喝著叫賣的胖女人們——擦肩而過,又經過了掛著各異旗幟迎接慶典的俱樂部和其他許多有趣又有用的人事景色。我還見著了一棵棵碩果累累的可愛蘋果樹,路遇數不清的低矮草莓叢。從這些形形色色的事物近旁經過,許多美妙愉悅的想法占據了我的思緒,因為漫步之時,總有思想碰撞的火花閃耀,引人沉思。
研究者認為,瓦爾澤確有一些精神障礙,但其余生困居精神病院,既有偶然因素,也有自身選擇。1936年起,卡爾·澤利希作為瓦爾澤的朋友和版權代理人定期來訪,與他一起散步。從1936年7月到1955年圣誕節,澤利希寫下的散步日記成為這位偉大作家晚年生活的唯一實錄。
在《與瓦爾澤一起散步》這本書中,我們看到這位備受卡夫卡、本雅明稱許的大作家對人生和文學的真知灼見,看到兩位老朋友愉快地喝啤酒、咖啡,吃面包,看到這位別人眼中的病人如是說:“我甚至覺得這里使人愉快……在療養院里,我獲得了我所需要的安寧。”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漫長的散步途中,甚至惡劣的雨天也沒能阻止他們。
澤利希是一個出色的記錄者,瓦爾澤那些睿智的話語,盡管零散,卻生動鮮明:
他(尼采)當然具有天才所特有的誘人品質。但他很早就去迎合魔鬼,也就是社會上的失敗者,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他不是一個陽光的人。他對自己卑微的地位感到憤憤不平,變得自大和乖戾。
對希特勒的愚蠢崇拜早晚會遭到惡報。任何像他這樣被捧得高高的人最后只能是跌入深淵。希特勒已經將自己催眠到一種憤世嫉俗的自滿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對人民的福祉根本無感。
只有通過過失,人的性格才能獲得有趣的色彩。惡的存在是為了創造對比,從而為世界帶來生命。
作家沒有義務當完人。一個人喜歡他,便是喜歡他所有人性的和奇異的部分!
在散步中體會簡單的快樂
近來“松弛感”一詞頗為流行,折射出生活、職場重壓下的現代人對按部就班生活的厭倦。如果說,“與瓦爾澤一起散步”需要較高的門檻與知識儲備,那么,不妨跟隨漫畫家谷口治郎的步伐輕松地散步。
喜歡上谷口治郎有一些年了,他的《少爺的時代》《盧浮宮的守護者》寒齋都有購藏。系列漫畫《散步去》是由18篇散步故事構成的一本好看的書,主人公是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大叔。他當然也為稻粱謀,但卻經常無所事事地閑逛,觀鳥、爬樹、游泳,他做這些的時候,往往是獨自一人,至多牽著一條小狗。
且看“沿河而上”一章,某天,主人公說不上為什么在去公司的前一站就下了車,“不知怎的,有種被解放的感覺”,循著玉蘭花的香氣,他走入一條安靜的小路,沒有遇見任何人,整個小區仿佛在午睡。走出小路,是一條寬廣的河灘,河水清澈見底,他忽然有了沿河而上,尋找河水發源地的念頭。走著走著,一位垂釣者出現在他眼前,一身休閑的裝扮,和他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的樣子形成巨大反差。“您在這里能釣到東西嗎?”“這個嘛,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喜歡這個地方而已,太陽好的時候,我就會來這兒擺擺樣子。”他一臉惶惑,垂釣者又說:“什么都釣不著更好,這樣就挺好的,慢慢來唄。”中年男子像被棒喝了一般頓悟,他看著眼前悠然的水鳥、河灘上的小草,腳步慢了下來。
散步讓人得到了簡單的快樂,同時也蘊含著高度工業化社會中,藝術家對生活本質的點滴體味。作者在后記中披露,這本書的主人公原型就是自己,“我的散步是為了一邊走一邊尋找、思考值得書寫的小故事……一邊走一邊探索像畫一般的風景,一邊走一邊找尋著能畫成漫畫的日常小事。”就這樣,書頁之間,讀者跟著那位大叔信馬由韁,在一個個看似熟悉卻又有著陌生感的場景中漫步,若有所思。
在散步中觀察、探究世界
谷口治郎認為:“即使是無聊的日常中一點點細微的事情,只要好好地深入觀察,也會從中發掘出故事。”《路上觀察學入門》這部有趣的書是對這句話最好的佐證。
“路上觀察學”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一些藝術家“玩”出來的,“以藝術學和博物學為故鄉、以‘考現學’為母,長大后脫離各種專門學問,并與消費帝國對抗”的這樣一門學問。如果你對博物學、“考現學”這些概念感到繁瑣,只需看書的部分目錄:撿拾建筑物的碎片、高中女生制服觀察、江戶地上約一尺的觀察……這門學問的方法與內容可見一斑。日本學者指出,比起“考現學”對世相風俗流行文化的關注,“路上觀察學”的觀察對象更多是日常空間里的物件。城市街道中,舉凡遮不到任何東西的屋檐、鑄著不同花紋與文字的井蓋、老屋廢墟等等,都是“路上觀察家”描述的對象。編者之一的赤瀨川原平說:“如果外星人登陸地球的話,做的大概也就是這些事吧!”
“我的田野筆記”部分中有一篇《走在路上的正確方法》,洋洋灑灑地描述了東京街頭的各種“井蓋子”。文中的一節“散步用的小道具”,不厭其詳地分享了調查時的必備用具:包括刷子和抹布、卷尺、摩擦拓印用的鉛筆和紙張、秒表、字母餅干和薄荷糖、鞋底有溝槽的鞋子、計數器、磁鐵、量角器、放大鏡、溫度計、迷你錄音機、望遠鏡。這些物品,有些是直接用于調查的,有些則與“路上觀察家”個人的癖好有關,比如放大鏡用來觀察墻上的青苔或地上的螞蟻,望遠鏡用來觀察飛鳥、飛機和云朵,餅干和糖是為街上偶遇的貓狗準備的。作者為此還專門繪制了一張圖,直觀可愛。這本書中還印有不少觀察結果的手繪圖、工作表格等文獻,令人感嘆其鉆研的態度及對世界的好奇心。
是書可謂“路上觀察學”的經典之作,日本民間也一度掀起一股“路上觀察”的風潮,這與國內方興未艾的“城市漫游(City walk)”略似。但許多City walk無非是烏泱泱的一群人走街串巷打卡,聽所謂的專業人士介紹一些似是而非的佚事,除了發發朋友圈,做不到隨時保持探險的狀態,更遑論深入思考如何用自己的方式來描述所見種種。
白居易有詩曰:“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韋應物則道:“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看來唐人習慣于天黑出門溜達,散步的文學也就隨之生成。報載《美學散步》40年間再版重印了16次,印數超過了20萬冊,在紙質書制造的“書香社會”氛圍下,估計還會繼續印下去。而人一旦迷上散步,就停不下來。
1956年圣誕節,大雪覆蓋阿爾卑斯山,78歲的羅伯特·瓦爾澤獨自出門散步,栽倒在潔白的雪地上。